他想,不管怎樣,他終究得面對自己的妻子。但當他到家時,見到她冷若冰霜的容顏,所有的心理準備霎時都化為無形。
她果然在生氣嗎?因為他那天晚上的粗魯無禮?
「怎麼這麼早回來?」她笑著迎接他,笑意卻沒到達眼裡。「吃過早餐了嗎?」
「在飛機上吃了。」他回答。
「一定累了吧?我去幫你放洗澡水,你先喝杯茶,休息一下。」說著,她便率先上樓。
他跟在她身後,看著她亭亭玉立的身影,暗暗歎息。
看來不論她心中有多少怒氣,她還是堅持扮演一個模範嬌妻。何必呢?這樣整天戴著面具演戲,不累嗎?
「這個給你。」回到臥房後,他交給她一份在台灣精心挑選的禮物,希望能討好她。
她默默接過,卻連看都不多看一眼。
「你不看看是什麼嗎?」
「我替你放洗澡水。」
她神情漠然,轉身就想走,他忍不住了,雙手扳回她肩膀,強迫她面對自己。
「你在生悶氣,對嗎?」
她顫然揚眸,望向他的眼神流露些許哀怨。
他的心發慌,表面上卻裝出無賴的表情,握起她一隻手。「好吧,那你打我,看你怎麼樣才能消氣,我都可以。」
「你!」對他的示好,她不但沒有感動,反而更氣惱。「我為什麼要打你?你以為……我會在乎嗎?」
「你不在乎的話,為什麼板著一張臉?」他笑著拿手指刮她臉頰。
「別碰我!」她倏地用力推開他,像推開某種骯髒的東西。「別拿你碰過別的女人的手碰我。」
「你說什麼?」他愣住。
還想裝傻?她冷睨他。
「我打電話問過你秘書了,她說台灣分公司那邊根本沒發生什麼事,你卻急匆匆地飛過去。那裡……有人在等你吧?」
沈意飛愕然,沒料到妻子會這樣問,他心念一動,忽然想起自己在台北街頭似乎被偷拍。
「是不是有人寄奇怪的照片給你?」
清荷冷冷一哂。「原來你自己也知道。」
沈意飛一凜。「清荷,你別誤會,那個女人跟我沒什麼關係,她只是——」他頓住,不知該怎麼解釋。
反倒是她主動接口。「我知道你想說什麼,她是酒家小姐,你是不得已才上酒家應酬,對吧?」
他皺眉,她提起「酒家小姐」的口氣彷彿當面甩他一耳光。
「你是從哪裡收到照片的?是誰寄照片給你?」
「你不用管是誰寄照片給我!」清荷怒斥,腦子昏燙,像火在燒。「那不是重點,重點是你這人怎麼……那麼噁心?」
「噁心?」他震撼。她說他噁心?
她沒看出他受傷的表情,沉浸在怨恨的情緒裡。「你怎麼可以那樣對我?雖然我很早就知道你在外頭有別的女人,但我一直忍著,我不想戳破這件事讓彼此尷尬,可是你……這次真的做得太過分了!為什麼偏偏要讓恭誠看到那一幕?你知道他跟我說什麼嗎?」
「原來是薛恭誠寄照片給你的。」沈意飛抓到妻子話裡無意中透露的線索,胸口忽地也翻揚怒火。那男人憑什麼多管閒事?想挑撥他們夫妻之間的感情嗎?他深呼吸,壓下煩躁的情緒。「薛恭誠跟你說什麼?」
「他跟我說……」清荷懊惱地別過臉。「那不是重點。」
怎麼不是呢?難道她不是因為前男友的挑撥才對他如此火大嗎?
「他該不會是說我配不上你,要你盡早跟我離婚?」他冷漠地猜測。
她神色一變。
他知道自己猜對了,更加惱怒,雙手環抱胸前,極力擺出從容的架勢。「我很好奇,你到底為什麼生氣?因為我跟一個酒家女在街頭搞曖昧?還是因為這一切被你前男友看到?」
「這有什麼分別?」她反問。
當然有分別,前者至少表示她還有些在乎他這個丈夫,後者卻是打他一記悶棍。
「你怕丟臉嗎?因為我被拍到這種照片,讓你很難堪?我記得你以前跟我說過,就算我們這段婚姻不是你情我願,至少也該維持表面的假象,別讓人看笑話。」
「我是這麼說過。」她冷然。「這有什麼不對?」
他想得沒錯,令她憤慨的不是他在外頭是否有別的女人,而是他蠢到被人發現,傷害了她的顏面。
沈意飛忽地笑了,笑聲沙啞而嘲諷,全身如墜冰窖,陣陣發冷。
他覺得自己真傻,為了求和,還在台灣費心買禮物,結果人家根本不賞臉不在意,她只在意別人看他們夫妻的眼光,只在意她那個青梅竹馬的前男友!
「我真的輸給你了,岳清荷,我真的玩不來你們名門世家這種禮儀遊戲。」
「你這話什麼意思?」她蹙眉。
「我有一個疑問。」他不答反問。「既然你覺得我們的婚姻這麼虛假,為什麼不聽薛恭誠的話跟我離婚?你爸的公司已經度過危機了不是嗎?」
她聞言,一陣驚顫,用力瞪他。「你認為我是那種不顧道義的女人嗎?我很清楚你對我們岳家有恩。」
所以她是把自己當抵押品,償還債務嗎?
沈意飛心沈下。他看著在自己面前傲然挺立的女人,她為什麼能夠如此冷靜自持?
他寧願她恨他,寧願她嚴厲地責備他,也不要看她這般冰冷!她以為自己是什麼?無血無情的雕像嗎?他不要這樣的抵押品!
「你知道我為什麼明明不需要出差,卻急著飛離這裡嗎?」
「因為你想去見那個女人。」
「你這麼想的嗎?」他神色譏誚,嘲弄她,更嘲弄自己。「岳清荷,你以為只有自己被困在這個婚姻裡嗎?我也被困住了,或許比你更痛苦,因為是我自找的,我自作的孽!」
她被他突如其來的脾氣驚到了,悚然睜大眼。
他嗤笑,抬起她下巴,拇指撫過她微涼的臉頰。
「你很美,岳清荷,就像水中的白荷花,那麼高潔純淨,你是我高攀不起的女人,可是我卻不自量力地想走進你的世界。」他苦澀地低語,陰鬱的眼神像被困在牢籠裡的野獸。「你知道我爸的元配是一個千金小姐吧?他們是因為相愛而私奔的,照理說應該過得幸福快樂,可是我爸卻找上了我媽,你知道為什麼嗎?」
「為什麼?」她盯著他,被他宛如磁石般的幽深目光定住了,一動也不能動。
「因為像你們這種千金小姐,就像搪瓷娃娃,碰不得的,一碰就會碎,你說要我怎麼在接近你的時候,不弄碎你?」
清荷震駭,腦子很亂,心更亂。「所以你覺得痛苦?所以你才寧可去找那種……酒家小姐?你不只用錢買婚姻,你還用錢替我買工作,就是想我忙著上班,沒空管你在外頭做什麼,對嗎?」
「你真的這樣想?你真以為我鼓勵你去美術館工作,是為了方便我自己在外頭搞七捻三?」
「難道不是嗎?」
這句反問,剮傷了沈意飛的心,痛到他無助又迷惘。他只是希望她也能擁有自己的夢想,希望她能按著自己所想的過日子,這樣也錯了嗎?
「岳清荷,你真的很懂得踐踏一個男人的真心。」他嗓音低啞,像受了重傷。
她惶然一愣。「我不懂你的意思。」
「真不懂還是裝傻?」他歪歪唇。「你看不出來嗎?你以為我是為了什麼向你家提親的?」
她蹙眉。「你不是說過,這是為了交換利益?因為你需要一個幫你打理門面的老婆。」
是啊,他的確是這麼說過,所以才說他自作孽啊!
沈意飛自嘲地閉了閉眸,覺得自己像掉進陷阱裡了,而且還是自己一手打造的。
「原來你真的不懂。」他凝視嬌妻,用情至深的眼神彷彿要將她每一個韻致變化都深深刻在心版。「我好想看看,你們這種人的心是用什麼做的?你們腦袋那麼聰明,懂得莎士比亞,懂得那些我這種市儈的人怎麼都看不下去的詩詞文學,為什麼……你會不懂我?我比那些艱難高深的文句還難懂嗎?你看不出來我……愛你嗎?」
這話一說出口,就連他自己也覺得臉紅,而她的反應更令他無地自容。
「什麼?你說……愛?」她錯愕地瞪他。
如果可能,他真想立刻鑽進地洞裡,但他極力假裝瀟灑。「你覺得我在說謊?」
「我……不是那意思。」她整個人呆住了,還在消化他的告白。
「你愛我嗎?」他反問。
愛?
清荷嚇壞了。怎麼會忽然問她這種問題?
「我不知道。」她慌得手足無措,愛這個字像枷鎖,牢牢套住她,她感到恐懼。「那太……複雜了,我……我不知道,從來沒想過。」
瞧她,嚇得像他在她身旁丟下手榴彈。他的愛有那麼可怕嗎?
沈意飛驀地感到疲倦,濃濃的倦意蔓延他全身。「懂得莎士比亞的人,會不懂得什麼叫愛?」他挺直身軀,絕望地想保住最後一絲男人的尊嚴。「不要在我面前偽裝你那見鬼的『禮儀』了!我知道你不愛我,你一直怨我,是我利用金錢硬把你拖進這個婚姻,你本來想嫁給薛恭誠的。」
她屏息,不知該說些什麼,只好先澄清。「我跟恭誠……我們已經不可能了。」
他搖頭。「不會不可能,只要我放你自由,一切都有可能。」
「你、你說什麼?」她不敢相信。
「沒聽清楚嗎?我願意還你自由。」他從書房取來一份密封文件,遞給她。「這份離婚協議書,是在我們結婚當晚簽的,那時候我就決定如果你不快樂,我就放你走。」
她愣愣地接過文件,覺得這輕薄的幾張紙比巨石還沉。「你為什麼這樣做?我沒說要離婚——」
他伸手抵住她的唇。「沒關係的,不必為了道義葬送你一輩子的幸福,勉強自己留在我身邊。我沒你想像中那麼小氣,不會跟你計較這些。」
她怔傻地望他。「你真的要……離婚?」
他回她微笑,那微笑,溫柔中藏著點點哀傷,令她心痛。「我累了,我想你也是。所以不要再怨我了,我禁不起。」
「意飛……」她想說什麼,他卻對她搖搖頭。
「這幾天我先搬去飯店去,你慢慢整理行李吧,要搬走那天再通知我。」語畢,他轉過身,背對她的身影看起來好疲憊,頹然無神。
她用力捏握掌心。「你這意思……是不想跟我見面了嗎?」
他沒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