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求凰 第2章(1) 作者:梁心
    趙系玦握著黑紫色的竹竿,任由顧冬晴牽引,足下是由石板混碎石鋪成的道路,石板大小約莫他腳掌長度,走起來略帶崎嶇,但不算難行。

    他開口一問:「『百花谷』裡,真的有種百花嗎?」

    「沒有,師父隨便取的,沒意義。」他漫天問著,感覺得出來他是無聊,不是真心想知道,由此可知,他應該是個閒不下來的人。

    顧冬晴帶他到「百花谷」裡唯一一處的草皮上,那是她閒暇時最愛待的地方,就算他瞧不見眼前綠油油、風吹草低的景致,也能感受到涼風拂面而來,吹起淡淡綠草香氣的清爽。

    「這裡是清心坡。」她拿過竹竿,比了比他的身長,扶他坐下後,拿起短刃削出適合他的長度,好讓他當手杖。

    他居住的客房右側植了一排紫竹,他手大,要挑粗細適中的竹材不算容易,勉強找到一棵,本來想削好讓他使,再一路探過來,豈知他這幾天悶壞了,連幾刻鐘都沒耐心等,上頭的竹葉還沒清乾淨就一把搶過去,囔著要走。

    「這風吹來真舒暢,清心坡取得真好,確實清心。」趙系玦雙手支在身後,長腿交叉,迎面而來的清風吹出他一身風姿瀟灑,他感歎地道:「我離家近五年,足跡踏遍南方,總想著緩下腳步,好好欣賞眼前美景,卻不曾真正定下心來,今天有機會坐下來吹風聞啼鳥,眼卻不能視物,當真是造化弄人啊!」

    「嗯。」顧冬晴應了一聲,不做任何評判。

    「我忽然想知道『百花谷』的樣子,你形容給我聽。」他滿聲雀躍。

    她一頓,顰眉思索,對他突然冒出的要求早已見怪不怪。

    「有人、有花、有草、有樹,很平凡的山谷。」

    「……啊?!」他隨即失笑。「這要我如何想像?你得形容得具體些。先從眼前的景色開始好了,你跟我說說我手比出的範圍內有什麼東西?記得,具體一些。」

    順著他大開的雙臂望出去,從小看到大的景色,她熟悉得很,一朝要她具體詳述,確實難倒了她,她只懂得照本宣科。「左邊一棵油桐樹,右邊是煉丹房。」

    「照你述景的方式,除非我眼睛好了,否則我對『百花谷』的印象永遠都是有人、有花、有草、有樹跟房子,極為平凡的山谷。你不是很愛看書嗎?怎麼不學學書中贊花記景的詞句,拿來形容『百花谷』的景色?」看能不能藉此從她嘴裡多撬出幾個字,說他無賴也好,就是想聽她說話,顧冬晴的嗓音當真人間難得幾回聞。

    照他的說法,那會看書的就會寫書?會吃藥的就會開藥方?顧冬晴相當不以為然,冷冷地道:「你就會?」

    「當然,何難之有?我就算沒有詠景的文采,口述出一幅畫簡直易如反掌。你仔細聽好,先從背景,天空的顏色、雲朵的形狀開始敘述;再來是中景,幾年的油桐樹、樹幹多粗、花開與否等等。你再試試。」

    「對我難如登天。」顧冬晴繼續削竹,不理會他的要求。

    「谷裡不是沒有孩子,你身為大師姊,不用唸書哄他們睡覺嗎?」

    「不用。」她念了兩行就自行讀了下去,時常忘我,找她唸書只會讓孩子更鼓噪睡不著,根本沒得聽故事。

    「真好,我弟弟妹妹差了我四、五歲,小時候都要我給他們唸書,才肯乖乖上床就寢……」他語調倏降,如寒冬臘月。

    「想家了?」

    「還好,就是不知道家裡怎樣了。」人事、景物是否依舊?他只能在夢裡推想。

    顧冬晴取出磨石使勁地磨著竹身,趙系玦陷入沉思,兩人吹著清風,安然無語。

    「做好了,你使看看,不夠長的話我再重削一支。」

    趙系玦撐著紫竹杖站起來,一開始不習慣,晃了兩下,穩住身形後還真覺得她削的竹子合手好用,竹身又不扎手。

    「看不出來你挺厲害的,竹杖竟然削得如此順手。」顧冬晴個頭小歸小,本領倒滿多的,真想看看這不到他肩頭的小姑娘,暗地裡是不是長了三頭六臂,才會厲害成這樣。

    「順手就好,我領你走一回,你可得牢牢記著。」領他走回房門口,又走回清心坡。「你記著,出了房門口直走三十步,右邊有塊白英石,你竹杖打到它就再往前走兩步,然後右轉,再走二十步就是清心坡。坡上有棵油桐樹,你走在草皮上記得用竹杖小心點地,別讓樹根絆倒。

    「清心坡周圍剛好圍了一圈大石頭,你要回房間朝哪個方向走都可以,打到石頭就隨著陣形繞,有缺口的就是回房間的路,直走二十步,左轉三十二步。」

    「你知道得可真清楚。」就算他住了快二十年的老家,他都不知道從他房門口到大廳有幾步距離。

    「因為我失明過。」

    什麼?!趙系玦震驚,足下險些一滑。「你是說跟我一樣,什麼都看不見?」

    「不然呢?」他說這什麼廢話?

    趙系玦頓時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她失明過,嘗過他此刻的痛苦,不知為何他想起來就心疼。

    「何時的事?好端端的怎麼會失明?」

    顧冬晴本來不想說,都過去了有什麼好講的,但在看見他為此發急擔心的神色,心又軟了。「十幾年前了吧。我打娘胎出來就帶著一些病根,師父怕我養不活,從小就拚命餵我吃些奇奇怪怪的偏方跟藥草,結果目力愈來愈差,後來就什麼都看不到了,甚至還吃出一身異香。」

    小時候身體不好,幾乎臥病在床,出門吹點小風就連夜咳個不停,能做的事除了看書外,便是她興不起興趣的刺繡,加上「百花谷」早年並不好過,她無法幫忙谷裡種菜養雞、餵魚除草,師父又竭盡谷裡的物力財力為她的病情奔波,不少師妹為此眼紅,認為師父偏心,而她天生個性清冷,師妹們自然就少與她親近往來,除了霓裳和銜春會主動找她攀談,其餘的皆是無事不登三寶殿,有事才來找她幫忙。

    若是讓谷裡的師妹們知道師父與她的關係不僅只於此,還是血脈相連的母女,恐怕她在谷裡的小話都能淹成溪了。幸好她有先見之明,不顧娘親反對,堅決拜師。

    「你目力全恢復了嗎?」趙系玦心擰得好緊,當時她還是不滿十歲的小丫頭,究竟是如何撐過來的?

    他是一覺醒來發現自己瞎了,青天霹靂卻不得不面對接受,至少知道自己還有得救,而她是慢慢承受即將失明的驚慌,面對的是即將一輩子都要生活在黑暗裡,無法視物識人的恐懼。

    她一介弱女子,是如何撐下來的?

    「不奢望全好,看得見就不錯了,再試藥下去,我怕眼睛好了,五臟六腑卻壞了。」藥下多了就是毒,她身體可禁不起藥物一再摧殘,既然不要求目視千里,能自理生活便行,那她何必為了那一丁點兒的目力累垮自己。

    「你……」趙系玦羞愧到說不出話來,顧冬晴目力不好還挑燈熬夜為他讀醫書,結果他用什麼態度回報她的心意?

    誤會、猜疑、易怒及不諒解!

    因為她走過、苦過、掙扎過,才會對他輕易放棄生命的言論感到不滿與憤怒,她刻意放手不管他生活上的瑣事,就是要他早點適應、早點獨立,證明他不是廢人。

    他竟然到現在才明白!

    「油桐花快開了。」顧冬晴突然冒出這句風馬牛不相及的話來,尚在自責中的趙系玦心情一度轉換不過來。

    「我目力恢復時,恰好是油桐花開得最絢燦的時候,綠白相間,是我此生見過最美的景致,不知不覺就在清心坡上站了一天,看著旋風而下的油桐花一朵朵落在我的跟前,那種最純粹的感覺最令人感動。我想明年油桐花開,你就能親眼看見了。」她研究古醫書有成,就差一味關鍵就能同時解開那兩道互為藥引的毒性。每解一項毒性,他就得調養一個月的時間才能解下一道,等餘毒盡清才能醫治他的雙眼,以免欲速則不達反而害了根基,這輩子復明無望。算算,前後時間也得花上一年才成。

    「是嗎?」他異常冷靜,無法想像油桐花開是怎生美景,只知道他鼻間縈繞的桂花香更為切實,他抿了抿唇。「顧冬晴,我更想看你。」

    「……你說什麼?」

    「比起油桐花,顧冬晴,我更想看你。」他想看看在他心中換過一層又一層形象的顧冬晴,究竟是什麼樣子。

    顧冬晴語氣倏冷。「我不好看,別聽聲音就把我想成天仙美女,你一定失望。」

    「咳!」他確實把她想成如天仙般美好。「總之,我想看你就是。」

    「等你傷好了再說吧。」就怕到時候他太失望,迫不及待離開「百花谷」,她自己幾兩重她清楚得很。

    天際飄來一朵烏雲,細綿的雨絲撫落臉龐,帶來沁心涼意,但是他體內毒性未清,盡量不要受寒,還是回房比較穩實。

    「回去吧,下雨了。」

    他對她的美好想像就隨便他發揮吧,待時機一到,他幻想出來的樣子自然會破滅,不用她多費唇舌。

    ★★★

    滂沱大雨,趙系玦仍然沒有忽略輕細的開門聲響,立刻轉醒,遲疑了一會兒才翻身下床。

    來的人沒有桂花香氣,走路也比顧冬晴穩實些,他沈聲問:「顧冬晴呢?」

    「公子別緊張,我叫銜春,大師姊跟師父還有其他師姊妹出谷採藥了。」

    銜春一進門先頓了一下,她本以為趙系玦模樣受盡毒發折磨,就算再好看也損了皮相,何況是普通人會落得何種下場。當初他被師父帶回谷的時候,上前接應的師姊們回來沒說他一句好看,她自然而然認為趙系玦平凡。

    銜春臊紅雙頰,擱下顧冬晴吩咐的膳食與湯藥,端起熱騰騰的早飯準備餵他。

    「謝謝姑娘,趙某自理即可。」他知道銜春是出自一片好意,然而她溫柔送到他嘴邊的飯菜竟引得他反感,暗自慶幸顧冬晴要他自行摸索適應,為他繫住最後一絲尊嚴。

    唉,他果然對她太多偏見、太多先入為主的想法了。

    他突然想念起顧冬晴輕柔如排簫的清脆嗓音,以前覺得刺耳的話,現在想起來全是隱藏了無盡的關懷,而且銜春端來的飯菜少了平時的甜香,他愈吃愈低潮沮喪。

    「銜春姑娘,你知道冬晴何時回來嗎?」

    「一般都是兩、三天吧。燕歸山離『百花谷』不遠,只是地勢陡峭,窒礙難行,進到深山裡得花上近一天的時間,通常師父帶人過去都會多留一個晚上,盡量多採些少見的藥材。」她不該多嘴,卻忍不住多說兩句,大師姊面冷心善,卻窮於表達,她怕趙系玦無法體會大師姊的好。「大師姊為了找出讓你不再受藥浴之苦的辦法,翻遍了上百本古醫書,不顧自己身子虛弱,堅持親自上燕歸山為你尋藥,免得旁人錯判,其實大師姊——」

    「……我全知道,真的,我都知道。」如果他一開始就用心感受顧冬晴冷漠的態度下所蘊藏的真心誠意,現在也不會被心虛愧疚反噬而痛苦不已。

    他從來沒有這麼想見一個人過,就算他此刻目不能視,都希望能夠待在她的身邊汲取花香。

    「銜春姑娘,你說冬晴是怎樣的人?」他突然好想知道顧冬晴的事,愈多愈好、愈仔細愈好,彷彿多瞭解她一分,他們之間的距離就近了一寸。

    「大師姊呀……」銜春想了很久,最後竟然噗哧一聲笑了出來。「那公子你說大師姊是什麼樣的人?你跟大師姊相處一陣子了,這問題不如就問你吧。」

    「這……」他對顧冬晴的瞭解能有多深,不過簡單幾點。「一開始我以為冬晴是個難相處的姑娘,說話直接、毫不修飾,態度強硬,沒有轉圜的餘地,後來發現她是個不錯的姑娘,想法直來直往,對人沒心眼又不愛計較,只是想得不多,所以忽略了不少地方,但是跟她明講,她不但不會生氣,還會改掉你認為不妥的地方。」

    「公子很瞭解大師姊呀,她就是這樣的人,聲音好聽,醫術又高明,個性雖然冷淡,但只要用心跟她相處,一定能體會到她不同的一面。可惜大師姊身子不好,都二十幾歲了,看起來還像個十六、七歲的姑娘,說不定我們兩個站在一起,公子會錯認我年歲比較長呢!」看得出來趙系玦聽得津津有味,偏偏到這裡她就得打住了。「大師姊的想法直白淡然,再重要的事到她面前全不值一哂了,實在沒有什麼趣聞可以跟公子分享了,其餘的就留待公子自己發掘吧。」

    「嗯,這些就足夠了,多謝銜春姑娘。」他難掩失望卻又不能如何,暗自期待顧冬晴歸期即近,鼻間隨時飄來清甜的桂花香,以及她優美如仙樂的美妙嗓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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