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囚獸星 第六章 作者:亞果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樹上蟬聲唧唧,樹下阿久反覆背誦著這一千零一首詩。他很喜歡這首詩,這首詩所表達出來的意境,令他不覺神往。

    優遊的青草,蕩漾的水波,躺在扁舟之上,沉沉欲睡,美麗的少女,輕輕地哼著小曲兒,小小的手執著香扇,為他搧去一身暑氣……

    想著想著,他愈覺得是一個好主意。

    「小那!」住到這裡以後,他就跟著童大夫叫童舒那小那,不過沒有跟著小那叫童大夫阿爹就是。

    「小那,你在哪兒?」

    「你大呼小叫什麼?」童大夫由看診室探出頭來。

    「我……找小那。」

    「小那在後院,你別亂嚷嚷,吵了我看病。」

    「喔。」他應了一聲,便走開了。

    好奇地跟著童大夫一起由看診室探出來的頭還有好幾顆。

    「童大夫,那人……是您的親戚嗎?」

    這幾日來看病的病人或多或少都看到阿久了,誰讓他像遊魂似的,老在那兒晃呀晃的,整個屋院都給他走透了。

    對於這樣一個前所未見、英俊到不可思議的年輕男子,將每個人的好奇心都挑到了最高。

    「呃……算是吧,他是我親戚的孩子。」

    「是您夫人那邊的,還是──」

    「嗯……是。」這種小村莊的人好奇心尤其重,什麼雞毛蒜皮的事都想打破沙鍋問到底。

    「他很優秀耶!我見他在樹下朗誦詩詞,念得可流暢,是不是打算要進京趕考啊?」

    「這……還差遠了……」童大夫拭去了一滴冷汗。他知道阿久會背關雎,但也就只這一首,而且還背不完整。他可是連李白都不認識,更別提孔孟那些古聖先賢了,別說進京趕考了,就是跟眼前這些莊稼漢鬥起詞曲兒來,也遠遠不及呀!

    「童大夫,您莫謙虛,您這屋子一向只有您跟小那,現今多了一個男子,讓人不想偏都難……」眾人擠了擠眼,都咧開嘴笑了起來。「是給小那找的夫婿吧?我們看這人相貌英俊、舉止優雅,還一臉聰明相,您老跟小那要享福囉,真是羨慕啊!」

    「呵呵……」童大夫只好跟著苦笑。

    依他多日來的觀察,這個阿久幾乎是沒有什麼常識,可若因此而認定他是個白癡,又不太對。他好逸惡勞,喜歡享受,叫他做什麼,不論是為長者折枝、抑或挾泰山以超北海,他皆謂:「我不能也!」

    一個白癡,給他吃喝就應該言聽計從,可這阿久啊……唉……唉……唉……

    「童大夫,您歎啥氣?」

    「定捨不得他家閨女了。」童舒那被退婚的事,整個村子都知道;而童大夫拚命到林家討回公道的事,大家也都知道。童舒那回來以後,童大夫便宣稱他家閨女就當未曾出閣過,從此與林家老死不往來。

    童大夫跟童舒那都是好人,村裡頭大家都順著他們的意思,絕少談到童舒那被退婚的事,有也是關起門來偷偷的講。其實,不說被退婚或她臉上那青色巴掌大的胎記,光說年紀啊,過了今年就廿五了,就算嫁人,能生得出孩子嗎?

    跟他同年的姑娘,許多人的孩子都快十歲了。

    只有阿春家不計較,阿春喜歡童書那,但阿春他娘卻是圖著童大夫的家產、童大夫的衣缽。她說她才不在乎童舒那的年紀或是胎記,生不出孩子來倒好,等她家阿春掌權了,再討幾房年輕的小妾,到時要幾個孫子沒有?

    只是苦了童舒那心性那麼良善的一個女孩子……

    可阿久的出現,亮了大伙的眼睛,除了阿春他娘曾抱怨對方那副長相非精即妖外,大夥兒可都是樂見其成。

    「八字都還沒一撇呢,你們瞎起哄什麼!不用看病了?」童大夫拉下臉,模樣嚴肅了起來,大家趕緊正襟危坐,不敢再多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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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找到妳了。」

    童舒那蹲在地上,聚精會神地工作,背影縮得像一顆小球。

    她抬頭看著阿久,笑著說:「你在樹下唸書,捨不得吵你。」

    他跟著蹲在她的身旁。

    「你在做什麼?」

    「你猜呢?」

    地上攤著生長約三、四年的桂筍,切成一節一節的,還有棉線和一些紙跟顏料。

    「你……要做紙包竹筍?這筍子太老了,不太好吃吧?」他還挺喜歡筍子的,不過他喜歡的是剛冒出芽的嫩筍子,可不是這種已經變成竹子的筍子。

    「不是吃的。」她笑。「我是要扎紙鳶。」

    「紙鳶?」

    「紮好了以後可以在空中飛,很好玩的。」

    「是嗎?」原來是要做在天空飛的玩具,這有什麼意思?

    「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做?」

    「……好吧。」他本來想拒絕做這麼落伍的玩具,可是又有點想跟她一起做,他喜歡跟她一起工作、看她認真的模樣,有時看她額角滲出一點點晶瑩的汗水時,他會有衝動想用手指拭去它,但都克制住了。

    他不喜歡做一些自己不能理解的動作。

    「你想做什麼形狀?蝴蝶還是鳥?還是你要做美人?」

    「我、我做飛碟好了。」

    「飛碟是什麼?」

    「圓圓的……」

    他跟她把想要的形狀剪好,她做的是小鳥。

    「原來你是想做大盤子啊?」

    他點點頭。然後兩個人便拿起毛筆開始把顏料著上去,童舒那很仔細地將小鳥著上五顏六色,看起來很是靈巧;阿久的大盤子則全部上同一個顏色,灰灰濁濁的,很不起眼。

    「這紙鳶要飛上天空,顏色多一點比較好,會看得清楚些。」

    童舒那看著阿久的紙鳶,有點不贊同,這灰濁濁的大盤子,飛上青空還找得到嗎?

    「放心。」阿久自信滿滿地跟她一起製作骨架,先用棉線牢牢固定好,再綁上提線。

    「做好了!」童舒那歡呼,手裡揚著紙鳶。「到山上放風箏去!」

    「好啊,到山上去,我也想順便去河裡乘坐小船。」

    「去河裡乘坐小船?」她傻傻地重複一遍他奇怪的願望。

    「山裡有很大的河流,我想在優遊的水波蕩漾下,躺在船上睡午覺。」

    「那河流……有點急耶……」他該不是指她抓魚的那條河流吧?先別說那溪流可否泛舟,就是可以,那舟在哪裡?敢情他真以為山裡野渡無人舟自橫,隨時都會有一葉扁舟躺在河床上等著他不成?

    「沒關係,我不怕。」

    「那好吧。」他都不怕了,她擔什麼心!「我們去玩吧!」

    提著裝滿食物的竹籃,兩人背著兩桶水、帶著兩隻剛完成的紙鳶,到山上放風箏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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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哇,飛得好高喔!」童舒那的小鳥吃到風,扶搖直上,瞬間飛到好遠的地方,只看得見天邊一抹鮮艷的身影在晃動。

    阿久的大盤子,可能是結構有問題,要飛不飛的,像背了龜殼要登天的龜仙人,匍匐地往天空攀登,極緩慢的,撲、撲、撲地……咚……就摔到地面了。

    「飛碟墜落了。」阿久看著他的風箏說。

    「好玩嗎?」

    「不好玩。」

    「別這麼說嘛!」童舒那同情地望著登天不成的龜仙人。「那我的紙鳶給你放好了。」

    他接過童書那的小鳥,沒留心的瞬間被扯了一下,往前撲了一步,這小鳥才吃到風就變成大力士不成?

    「風大,當心點!」她笑著看他。他放紙鳶的手法很拙劣,也許他根本沒有放過紙鳶,也許還有許多有趣的事他都沒有經歷過。

    他曾經說過,他的生活就是等日出日落、等一天過去。

    她想要讓他玩許多好玩的東西,想要教會他許多事物,希望有一天,他可以知道自己想要什麼、可以讓自己快樂、可以不再說日子只是等日出日落。

    「小那,風的力量好大啊,都看不見你的紙鳶了,它是不是飛走了?」

    「你覺得力氣大,就表示它還在跟你鬥呢,如果它飛走了,就輕飄飄地什麼也感覺不到了。」

    他拉了好一會兒,很累,他的體力不是很好,於是把紙鳶交回給她。

    「你放吧,我在旁邊看就好了。」

    「也放夠了,我把線收回來。」她仔細地將線捲回線軸,還沒卷完,線卻突然斷了。

    「啊,線斷了……」她抬頭望著親手做的小鳥飛到無際的天邊,漸行漸遠……

    「我把它抓回來好了。」他看著她望著天空的失落模樣,突然開口。

    「抓回來?」她轉頭看著他,斷了線的紙鳶怎麼抓得回來?她搖搖頭。「不了,走了就走了,該走的必定留不住。」

    從知道他總有一天會離開以後,她就放棄了對所有事物的執著,只有今天擁有、此刻快樂才是真的。

    「妳不可惜?」

    「你可惜你的大烏龜嗎?」她反而笑他。

    「什麼大烏龜?」

    他順著她的眼,望著不遠的前方,那只像龜殼趴在地上一動也不動的飛碟。

    「哪裡像烏龜?」

    「慢吞吞的……很像啊!」

    「那烏龜我不要了!」他任性地嘀咕著。明明是飛碟還飛不起來,小鳥都飛走了,你飛碟跩什麼?活該被當成烏龜!

    「那……給我,我要。」她跑過去,把被他拋棄的紙鳶由地上拾起來,像寶貝一樣抱在懷裡。

    「你要一隻不會飛的紙鳶做什麼?」

    「我喜歡。」

    「妳真奇怪。」

    「你管我!別玩了,去吃午餐吧。」她指著大樹,拉著他跑過去。她打開竹籃子,鋪好布巾,拿出饅頭跟水果。「吃點東西吧。玩了這麼久你餓不餓?」

    「不知道。」他說。不過還是坐到她的身邊,接過一個白胖胖的饅頭。

    「你不知道你想不想吃對不對?還是說,你其實不知道想吃是什麼慾望?」

    他似懂非懂地點點頭。

    「其實人有好多慾望,吃跟睡只是基本的。基本的需求滿足以後,還有好多不同的物慾,像是想要得到一些金銀財寶、名聲地位,還有權力啦、長生不老啦、感情啦……總之,要一個一個說,恐怕說上幾個月也說不完。」

    「這些我都不想。」

    「你沒想過你想要什麼對不對?你雖然很愛睡覺,但那只是因為你覺得睡覺很舒服吧?你說在你的家鄉,沒有太陽、沒有風、沒有搖搖晃晃的吊床,所以你那時應該不是很愛睡覺對不對?」

    他沉默了。

    「好像是這樣。」

    「你為什麼喜歡在搖晃的情況下睡覺?」

    「沒想過為什麼。」

    「可是我知道喔。」

    「為什麼?」

    「那是一個人的記憶,在娘胎時的記憶,曾經在水裡浮沉的、被保護的記憶,所以你才會那麼喜歡搖晃的感覺。」

    「是嗎?」他沉默了好久。母親嗎?他從沒有母親的記憶,大哥說他們全都是從石頭裡蹦出來的。

    「你不是要到溪流泛舟?我們去看看吧。」

    她站起來,拍拍屁股上的落葉,這樣極度不雅的動作,是從前打死她也不敢做的,可是在他身邊她就敢。他啊,跟世上所有人都不同,他……即使大部份依舊神秘,可是也有一小部份的他開始令她懂了。

    他是沒有什麼心機的,因為他什麼都不想。

    她跟著他走在夏末的山徑小路上,雲淡風輕,什麼都不想,讓心極度的放空,只要能夠一直看著他、一直沿這條路走下去,她就不會停下來。

    「水那麼急怎麼泛舟?況且也沒有舟。」到了溪流邊,她盯著拍打著岸邊像在怒吼的溪水。

    她會泅水,也很會抓魚,但就從來沒在這條溪泛舟過。坦白說,她一輩子也沒泛過舟,可除了漁夫,誰會有這種經驗啊?況且漁夫乘船是為了捕魚,才不像他是為了要睡午覺。

    哪來那麼多優閒的時間啊!

    「再往裡面走一點,水就不會這麼急了,而且山裡有小舟,剛好夠你跟我一起坐。」

    「你怎麼知道山裡會有小舟?」

    他沉默了一下,豈止是小舟,他想要的東西,只要有原料都可以變得出來,這是他們星球的人都有的特殊能力。可是他不知道要怎麼告訴她,她很平凡,就跟地球上任何一個人都一樣,跟她在一起的時候,他希望自己也只是一個平凡的人。

    「我看到的,我之前到山裡的時候看到的。」他解釋著。

    「山裡的寶貝還真多。」她似笑非笑的,彎彎的月兒眼纏繞著濛濛的水光,一種奇異的感覺掠過他的心頭,讓他幾乎不跳的心震了一下,這一震讓他整個人都呆了,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她有時朦朧、有時鮮明、有時還讓他覺得自己不太像是自己,但又說不上是哪裡奇怪。

    「你怎麼了?」他雖然時時心不在焉、混沌度日,可現在發呆的模樣,卻是她沒見過的。

    「不……不知道。」不知道是他最常說的話,其實有很多事他雖然不知道,但是只要想知道就可以知道,可是這時候的不知道,應該就是真的不知道了。

    他想了一下,突然問她說:「你第一次見到我時,抓住我的手想幫我把脈對不對?」在童大夫家裡住了一陣子,耳濡目染下還是多少懂了一點皮毛。

    「嗯。」她點點頭,卻不敢問他為什麼沒有脈搏。她是猜過他或許不是人,可是相處這麼久了,心裡覺得阿久就是阿久,不管他是什麼,都是這世上最珍貴的。

    「你再幫我把一次脈。」他伸手到她面前。

    「幹嘛啊……」她低喃著,心裡卻想,原來第一次見到他時,他沒昏、也沒睡,她做什麼他都知道……現在他看起來如此清醒,卻要她摸他的手,她哪裡敢呢?

    「我覺得生病了。」他說。因為童大夫說跟平常不一樣就是生病了。

    「怎麼會?」她看他好得很,可是也許他真的病了呢……

    紅著臉扶住他的手,一手托著他的手背,伸出三指按在他……呃……一般人脈搏跳動的地方,他的手冷冷的,沒有脈搏啊!

    應該是……沒有吧?

    她皺起眉,按了好久一段時間後,抬起頭對他說:「原來你有脈搏!」

    很輕很輕,時快時慢,一不細心就察覺不出來,難道自己初見他時把的脈是錯的?

    「原來我有脈搏……」他似乎比她更不可思議,有脈搏代表心在跳,原來他的心真的會跳!

    「我剛剛見你含笑看著我時,心突然動了一下,但我不明白是怎麼回事;結果你握著我的手時,我的心又動了一下,我一直到現在才知道心動的感覺。」

    她放開他的手,臉好紅、心好燙,他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她也不會傻得把他的話當成愛的告白;握著他的手,她的心也會跳,跳得比他更急、更兇猛幾百倍,她的心跳與心動,跟他是不一樣的!

    「你會不舒服嗎?」

    他搖搖頭,砰、砰、砰、砰……心跳的聲音像鼓聲,讓他向來冷冷的身體,漸漸溫暖了起來。

    他剛來這個星球時,最吸引他的就是美麗的顏色、帶有香氣的花朵,他本想離去時帶一百萬朵花到囚獸星去,可知道無論如何是活不了的。

    不可能的事就是不可能!

    但是在這個他視為落後、顏色卻多得令他著迷的星球上,他竟開始有了心跳?

    這代表什麼意思?

    「我剛來的時候,很喜歡各種不同顏色的花朵,那時我就在想,如果能帶一些花到我的故鄉去,把它種在我生活的四周,該有多好!可是我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事。」

    植物生長,要有日光、空氣和水,而他的星球什麼都沒有。

    「為什麼?你不會種花嗎?我可以教你啊!」

    「不是不會,而是不能。不能的事就是不能,不該我故鄉的,我什麼也帶不走。」

    她的小臉有些黯淡,覺得他似乎意有所指,不該他的就什麼也不帶走,他來得突然,料想也走得輕鬆。

    「花帶不走,感情可以啊!」她細聲地說:「天不老,情難絕。」

    「感情是什麼?」

    「感情……好比我陪著你,令你開心,讓你想到我,就是感情了。」

    「是嗎?」他看著她,很專注地看她,他曾經篤定遲早要忘記的一個人,他突然好想將她記住。

    「我會想到你,在我心中,你比花兒還重要。」他很慎重地告訴她。慎重到令她幾乎有想落淚的衝動,她對他的思慕其實既痛苦又甜蜜,她真正想要的,豈只是他會想到她而已?

    可是又能怎麼樣?

    她在痛苦與快樂的邊緣遊走著,與他一同走在這條山徑、一起度過每一天晨昏,難道還不夠嗎?

    為何戀上一個人,就會愈來愈貪心?

    「小那,妳的眼睛又要出水了。」他知道出水代表人的眼淚,人快樂的時候哭、悲傷的時候也哭,所有的眼淚都只有一種味道,心情卻不太一樣。

    「我哪有!」她吐著舌頭對他說:「我的眼睛本來就水汪汪的。」

    「那倒是。」他點點頭。雖然感覺她在逞強,說的並不是實話,但他卻不想拆穿她,因為怕她真的流淚,會讓他不知如何是好。

    也不知道他是幾時開始在意起她的眼淚的,也許是那一天他去找大蛇時,她哭得眼睛腫得像饅頭的那一天開始吧?

    「還沒看見你說的小舟呢?」她眨眨眼,眼裡的霧氣固執地徘徊不去,她好喜歡眼前這個男人,喜歡到心一直在痛。

    這樣的疼痛,一定會痛一輩子的!

    「啊……」他楞了一下,才說:「大概在前面一點,就快到了。」

    他們才往前走沒多久,果然看見平靜的溪流裡橫臥著一葉扁舟。

    「真的耶!」她驚訝地說。「誰的小舟啊?」

    「我……的。」他硬生生地把「變」這個字吞下去。

    「你的?」她懷疑地看著他。「不是吧?」

    「我發現自然就是我的。」

    「那我發現你你不就是我的!」她一時嘴快說出來,真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頭。瞧,這可是姑娘家該說的話嗎?

    「是我先發現你的。」他卻說。

    「你亂講!」

    「我從來不說謊。」

    「你……」她不會說他不解風情,只是……唉!

    「我涉水過去把舟划過來。」他哪裡會注意到她密得像蜘蛛網一樣的心結,逕自涉過尚未及膝的水,走到小舟的位置,雙手掄起槳來,有模有樣地向她劃了過來。

    她小心翼翼地坐上小舟,看著他將小舟慢慢地劃到水較深的溪流中央。

    「這兒水深,當心啊!」

    「放心,不會跌下去的。」

    他把槳放在小舟上,笑著對她說:「你跟我說那首窈窕淑女的詩,我念著念著就想來河裡泛舟,想要優閒的躺在上頭,讓美麗的少女,輕輕地哼著小曲兒,執著香扇,為我搧去暑氣。」

    「你想得美喔!哪來美麗的少女啊?」

    「妳啊!」

    「哪是啊……」她的臉紅了又紅,打小到大,根本沒聽人稱讚過自己美麗,他怎能說得如此理所當然!「我才不是……」

    「我覺得小那你很美麗,是我見過最美麗的姑娘。」

    「你又見過幾位姑娘了?」她淡淡地說:「等你眼界大了,就知道自己錯了。」

    淡淡的,心裡又是喜、又是憂。

    「我才不會犯錯!」他說著便要躺下,忽然嘴裡又說:「可以躺在你的腿上嗎?」

    她把雙腿併攏伸直,讓他的頭可以躺下,他一睡起碼一、二個時辰,等他起來,她的腿大概會麻得比石頭還要沒感覺,可她心甘情願。

    「就跟我想的一樣舒服。」他滿意地閉上眼睛。

    「阿爹要你唸書,你光是圖享樂。」她輕聲笑。

    她的笑聲很好聽,讓他聽了也露出淡淡的笑容。

    心想,理那童大夫呢!嘴裡卻說:「趕明兒再給他背一首新的詩,他就會高興了,就背……就背他老朋友李白的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給他聽好了。」

    她笑了一下,說道:「你的記憶力挺好的,聽過一次就記得了,不過就算你背這首詩給他聽,他也不見得會很高興;而且,李白真的不是阿爹的老朋友,我肯定阿爹沒有見過他。」

    「是嗎?」他狐疑地應道。童大夫還真是一個很難討好的老頭子,不過話說回來,他討好他做什麼?

    「我教你別首難一點的,背起來有成就些。」

    「好……呵……」他很故意地打了一個呵欠。「等我醒來再說好了。」

    「好啊,我會等你醒來的。」

    「那……你唱曲兒給我聽。」

    「從前你睡在地上,後來你睡阿爹的搖椅、樹上的吊床、河裡的扁舟,現在你還要聽小曲兒?」

    「是啊。」他合上眼,有一點高興。「總是愈來愈舒服。」

    「你要聽什麼曲兒?」她喜歡唱歌,不過總是自個兒獨唱,曲高和寡,眾弦俱寂。

    「唱那划船時的倒搬槳。」

    倒搬槳是當地姑娘們划船捕魚時愛唱的歌,他倒知道。

    「蕎子開花滿地白,河頭姑娘好顏色,大小官員我不愛,只愛本地莊稼客;生不丟來死不丟,抓把合飯放石頭,冷飯放在石頭上,冷飯發芽哥才丟;罷提罷提真罷提,臭花改名萬壽菊,若有哪個跟著你,一年要蛻三層皮;送郎送到大樹腳,大樹葉子對對落,撿個葉子揩眼淚,揩揩眼淚各走各……」

    她的歌聲嫵媚又婉轉,就像水中隨波起伏的海菜般輕柔飄揚;他靜靜地笑,沉沉地睡,不知夢中可有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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