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大夫聽見這個消息,真恨不得能夠趕到現場,親自在他身上寫下「豬狗不如」四個大字。
「他欺負小那嘛!」
「做得好!」
「小事一樁。」
「說真的,我原以為你手無縛雞之力。」
「怎麼可能?」
「因為你光吃菜,不吃肉啊!」
「不吃都行。」
「不行、不行,你得學著吃一點肉,你太瘦了。」
「打架會贏就好了。坦白告訴你,我沒打輸過,連老虎我都不怕,蛇看到我跑得比飛的還快。」
「給你三分顏色,你倒開起染房了。」蛇怎麼跑?真是吹牛不打草稿!
「我講真的。」
「你愛怎麼說都行,不過……」童大夫朝內室望了一眼。「小那回來後就悶悶的,躲在房裡也不出來,那群人真該死!」
「小那在生氣嗎?她在氣什麼?」
「你給人罵氣不氣?」
「幹嘛氣?揍給他半死就好了!而且絕對不可以打死哦,一定要讓對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就像上了岸的魚,快要渴死時,要趕快給它一點水,免得它一死掉,就少了欺侮的樂趣。」
童大夫直直盯著他看。
「怎麼?」
「我以為你吃素。」
「我是啊。」
「吃素的人應該是慈悲為懷的。」
「我是啊。」
「可是我剛剛聽到你說欺侮的樂趣?」
「沒錯。」
「還有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對啊。」
「阿久,我不懂你。」
「我也不是很懂你。」
「別客氣。」
「我不會。」
「多吃點。」
「肚子還很飽。」
「今天早上拜拜了嗎?」
「從來沒拜過。」
「你覺得豬會飛嗎?」
「如果它長翅膀的話……」
他們就這樣言不及意地聊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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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喜歡你打架,我怕你會受傷。」
「我才不會!」
「我討厭他們叫你小白臉。」
「我又不在乎。」
「你不在乎是因為你不瞭解小白臉是什麼意思。」
「那是什麼意思?」
「就是……靠女人吃飯的男人。」
「我是啊!我一直靠你吃飯,雖然我不吃也可以。」
「那是侮辱男人的話!」
「為什麼靠女人吃飯會侮辱男人?」
「意思是,那男人養不活自己,沒有出息。」
「亂講!我靠我自己活了很久。我承認我沒有出息,可是我不承認養不活自己!」他有點生氣了。
「阿久,你生氣的方向錯了,你並不是沒有出息。」
「我有的時候根本沒有心跳,自然也不會有出息,有氧氣的地方,才需要出息跟納息。」
「你在說什麼?」她聽得一頭霧水,什麼出息跟納息?什麼……氣的地方?他的話似乎不是很好瞭解。
「有沒有出息又不重要,你何必煩惱這些事?」看見她疑惑的表情,他懶得解釋便淡淡的說。
「我是怕你在意。」察覺他不想多說的態度,她便不再問了。
有時他講的話她會聽不懂,可是她多半不會追問,也許她不是太聰明,不過她很細心,對於他的任何反應,她都觀察入微。
「我一點兒都不在意。」
「真的?」
「我什麼時候騙過你?」
她看他並沒有一絲勉強的表情,也知道他不會說假話,只好點點頭。
「最多我不下山就是了。」說到底還是她害他打架的,城裡畢竟不適合她,她這樣的人就該待在自己的地方。
「想或不想去哪裡,你可以自己決定,只是你又何必那麼在意別人的眼光?」
「我也想不在意的。」她低聲地說。誰想跟別人不一樣?可是她不在意別人,別人卻會在意她,人言可畏,她也是過了很久才知道的。
「你是自己人生的唯一主角,你的角色跟別人本來就不一樣,何必跟隨別人起舞,淪為幫襯的配角。」
她很仔細地想著他說的話,雖然覺得很有道理,可是同樣是主角,有像他這般光彩,亦有像她如此黯淡,每一個人的人生亮度,本來就不同。
「人生不精采,就像是一出蹩腳的戲,沒有人喝采,只能孤芳自賞,萬一再遇上人家砸場子,就算是主角,不退場又能如何?」她自嘲地說。
「沒有人可以砸你的場子,你一生下來,就注定要演完這場戲,除非死亡,否則你是無法退場的。」
「這樣……」她想,她的戲一定沉悶極了。她喜歡他,卻只能擺在心裡,但是也罷,人的一生,有情愛最好,如是驚濤駭浪,怵目驚心;如是細水長流,涓滴不息;如是地底隱泉,在荒漠之中,無人知曉,可畢竟有,就算不枉。
此生不枉,又有何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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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來做什麼?我童某不醫林家任何一個人!」
童大夫站在門口,神情、口氣皆為不善。
「童伯父,我是來找半月……舒那道歉的。」林叔平瞥見童大夫瞪大的眼,連忙改口。
「不需要你的虛情假意!」
「童伯父,我是誠心的,我可以發誓。」
「傷了人再來道歉,何必呢?講一句公道話,傷人的也不是你,你用不著來道歉,林少爺,請回吧。」
「大哥侮辱舒那在先,丟人現眼在後,奶奶已經將大哥逐到外地,不准他回來,她要我帶這百年人蔘來跟舒那道歉。」
林伯恩本就不是得寵的孫子,林家大奶奶逐他出門是因為面子掛不住;而帶人蔘來道歉,卻是林叔平自己的意思,他怕童大夫不領他的情,借口奶奶托付,實是小心,可童大夫不領情的,又豈是他一個人?
這林叔平的條件雖說是一等一的好,可別說小那不喜歡他,光他是林家人的身份,就萬萬不得童大夫的心;況且他家現在有阿久,雖然阿久這傢伙始終不肯點頭娶小那,可小倆口明明形影不離,投契得很,他相信只是遲早的事。
可這阿久,又好像有隨時消失無蹤的本事,真讓人擔心。
「童伯父……」
「別叫我!說真格兒的,就算你不是林家的人,也是流水有意,落花無情。」
「……」林叔平張開嘴卻出不了聲,半月雖然默認過有心上人,他也聽說那人俊美無比,而且能將大哥一幫人教訓到那般地步,肯定身手不凡,可他沒有親眼目睹,就是不甘心。
「你條件很好,別老往這兒跑,白費心機跟氣力,你送什麼禮,我都不會接受、也不會幫你講好話、更不會改變什麼事。」
「讓我見見舒那,我只是想跟她道歉。」
「年輕人就是不知道什麼叫死心。」童大夫搖搖頭。他其實不討厭林叔平,若不是有阿久,也許他遲早會接受他,可是最重要的,還是要看小那她自己。
「小那在竹林裡,若是沒有意外,你甚至可以看到阿久。你見到人,也不要覺得不甘心,感情是沒得比較的。」
林叔平點點頭,便往後面的竹林走去。他也很難釐清自己的心情,為什麼自己從小就喜歡半月,她不美、對自己也冷淡,可她笑起來,就是令他著迷。
他貪看她的笑,後來就想貪她的情、想她能夠心儀自己,可惜始終沒有。就是因為可惜,他一直把她放在心上,無論如何也放不開。
得不到,就更想得到。
他一邊走、一邊想,直到看見童舒那的身影。
他第一次看見童舒那笑得如此溫柔,甚至是……美麗的?他雖然一直知道她笑起來好看,可好看的是那彎彎的眼、眼裡的星月水光、唇角似醉不醉的杏花含笑。
然而此刻,她卻是因為整張臉、整個人都發亮而美麗,叫人移不開視線。
他癡癡地看了一會兒,才發現原來她不是為他而笑,原來她的面前還有一個人,他的失望惆悵來得如此凶又急,讓他幾乎失去開口叫她的勇氣。
「半月……」
她看了他一眼,原本背對他的男子也回過頭來。
「叔平?」童舒那不知道林叔平為什麼來,但並不意外看見他,在她眼裡,他跟那些來找童大夫求診的人們,並沒有什麼不同。
林叔平卻是百味雜陳,童大夫口中的阿久,與他聽到眾人描述的阿久,都遠不及他現在親眼所見的震撼來得大!原來這世間,真有男子的外貌會俊美到讓他連嫉妒的力氣都失去了。
突然覺得自己的不甘願,就像翅膀沒硬的雛鳥,根本欲振乏力。
輸了……輸得如此沒氣沒力。
「你找我有事嗎?」童舒那問他。
「我……只是來道歉而已。」是了,除了道歉,他還能說什麼?
「你又沒對我怎樣,幹嘛突然跑來跟我道歉?」
「大哥──」
童舒那笑一笑。「你是你,你大哥是你大哥。」
「我本來──」林叔平看看她,又看看阿久。阿久見他跟童舒那有話要講,便退到一邊去,他用葉片捲成的笛子吹著,發出清亮而寂寥的聲音,沒有變化和高低起伏的單音,卻令人覺得如泣如訴,彷彿有太多的話,皆寄托在一聲又一聲的笛音之中,想要傳給不知在何處思念的人。
「怎麼了?」
林叔平落寞一笑,他思念的人就在眼前,感覺卻遠如天邊。
「沒什麼,我突然想起小時候我們一起玩的事,你那時怕狗,我時常擋在你的面前,你還記得嗎?」
童舒那點點頭,對他笑。同樣是笑、同樣溫柔似水,可不一樣,就是不一樣!
「你長大以後,不怕狗了,我也不必擋在你面前了。」
「我記得你保護過我,不管我怕不怕狗,你都是我的朋友。」
「是啊。」林叔平心裡悄悄地歎了一口氣,他輸的豈止是外貌?她的心可曾放在他身上?朋友,就只是朋友,他怎麼一直不相信。
林叔平看著阿久說:「你很好,我很羨慕你。」
「羨慕我什麼?」阿久問。
「羨慕你得到的笑容,是我從來沒有得到過的。」林叔平說完,又轉向童舒那,「我要走了。」說完便轉身離去。
「他……跟阿春一樣。」阿久對童舒那說,「可你對阿春比對他好。」
「哪裡一樣了?」童舒那應他,又說:「我對誰都一樣。」
「是嗎?」他笑。「怎麼會一樣?每個人都不一樣呢。」
「什麼一樣、不一樣?」
他只是笑,並沒說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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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肝藏血,心行於此。人動則血運諸經,人靜則血歸肝臟。所以肝與血液的循行跟貯藏有關,肝血虛會導致目不明、肌無力,肝氣鬱結便容易憤怒……」
童大夫對著睡眼惺忪的阿久講授黃帝內經,阿久似懂非懂,偶爾點個頭,也不知是理解了,還是在打瞌睡?
「阿久、阿久!」
「嗄?」阿久張大眼睛,神情茫然。
「我剛才說的你懂嗎?」
「咦?」他剛剛說什麼來著?
童大夫看著他,不禁又想生氣、又想歎息,明明是一塊上好的璞玉,為什麼對學問這麼不知鑽研與珍惜!
「我問你,當一個人急怒攻心,出現肝火上揚的時候,要怎麼治療?」
「要用清熱瀉火的生藥,如龍膽草、黃芩等。」阿久答得很快,童大夫一楞,這小子答對令他好生納悶,難道他其實有聽進他講授的內容?
「那何謂寒涼藥?」
「去熱的藥,如石膏、黃連、大黃。」
雖然很不得已,童大夫也只能點點頭,他不知道該欣慰阿久答對,還是希望他答錯以便教訓他來發洩對他上課不專心的鬱怒。
真是為難!
「童大夫,我已經聽你叨嘮了一個時辰,可不可以走了呢?」
阿久離開童大夫最喜歡的搖椅,站起來極有禮貌的問。
聽聽他說這是什麼話!童大夫又怒。但最怒的還是有氣發不得,因為即便阿久說了再大逆不道的話,也總是一副彬彬有禮的態度,這教人怎麼罵他?
他只好煩躁地揮手讓他離去,望著微微晃動的搖椅……曾經是他專屬的座位;再看看現在自己坐在板凳上的可笑模樣……童大夫不禁悲從中來,潸然淚下。
天底下有他這麼卑屈的夫子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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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久走出書房,屋外陽光方好,暖暖地照射在地面上,他走入竹林,看見童舒那坐在大石上,半靠著另一顆大石的巖壁睡著了。
他悄悄地走過去,望著她睡著的臉。
靜謐一如天上明月。
他沒見過她睡著的模樣,總是他睡的多。自從童大夫說要為他傳道、授業、解惑以後,她就習慣在竹林裡等他上完課,再陪著他,不一定是聊天,也許走走、也許坐聽竹林響,任由時光隨意而過。
他啊,是一點兒也不珍惜時間的;她呢,只是想陪著他而已。
他沉默地看著她熟睡的臉,心裡又湧起七夕那日與她共看流螢時的不安,她的影像時而鮮明、時而模糊,卻總是縈繞不去,從他初見她的那一日起。
為什麼?
她有什麼特別令他在意的?
他伸出手,修長的指尖輕輕撫過她的臉頰,拂去落下的髮絲。已經許久不曾見她綁著兩根麻花辮了,不知她從何時開始挽起頭髮的?他又哪裡會去注意這些事情。
心裡突然有一點疼痛,他似乎錯過許多原本該注意的事。時光像沙漏一樣翻轉流逝,對他而言,一點意義也沒有,可這些日子裡,錯過的光陰中有她,卻讓他現在覺得有一些遺憾。
第一次希望時光不走,多停留一刻也好。
她的頭轉動了一下,正對著他,讓他得以更清楚地看清她的模樣。
圓圓的臉蛋、長長的睫毛、像花瓣一樣的嘴唇……
他喜歡花,覺得花朵很可愛,很想將它們帶回自己的故鄉,可是他知道花在他的故鄉是活不了的。
什麼也活不了!
他突然有些憤怒、有些激動,為什麼他帶不走自己想要的花!
像有魔力般,他漸漸地俯近她,那花瓣也似的雙唇吸引他向她靠近,再靠近,直到他與她的唇互相重迭,瞬間如蝴蝶的翅膀輕輕撲過,而後重歸寧靜。
他的心突然跳得好快,望著她不知情的睡臉,他也不明白自己剛剛做了什麼?
那種悸動,像水面的漣漪,輕輕一點,就不斷地擴散,無法停止。
她醒了過來,睜開眼睛,看見他怔怔地望著自己,便對他一笑,然後站起身來。
「等久了,不小心睡著了。」
「啊?」他似乎比她還慢回神,剛醒的人可不是他,她笑了笑。
「阿久,想什麼入神了?」
他也沒回答,她就靜靜的陪著他在竹林裡散步。
「我剛才做了一個夢。」
「什麼是夢?」
「夢啊,」她笑說:「可能是另一個人生吧。以前有一個人叫莊周,他夢見自己化成蝴蝶,翩翩而飛,醒來後竟不知是蝴蝶入了他的夢又或者是他入了蝴蝶的夢?究竟是莊周夢蝶,還是蝶夢莊周?也許人生只是一場夢。」
「胡說!」阿久有點不高興,他從來沒有作過夢,根本不知道夢是什麼,可是就算他真的夢見一隻蝴蝶,也絕對不會以為自己是那只蝴蝶的夢。
「我剛才夢見你──」她倏然停住,臉驀地燒到火紅。唉呀,夢見──她剛才睡得恍恍惚惚,竟然不知道害羞,她夢見他……輕輕的吻她,現在想到卻羞得要命,她是嫁過人,可……什麼也不懂啊!
他吻她?這是什麼大膽的夢啊!她是相思入骨,才會讓自己的夢如此放肆吧。可這夢若是另一個人生,她情願不要醒。
「夢見我什麼?」阿久似笑非笑的,雙唇相接的行為叫做吻啊?好奇妙的字眼!
「不是啦!」她連忙否認。「我是說,夢見了一隻……一隻蝴蝶停在……停在……」
「妳的嘴唇上?」
她的臉燒得更紅、更燙,她總覺得阿久有時候好像知道她在想什麼。
「不是啦!」她只好再一次否認。「蝴蝶停在花瓣上啦!什麼我的嘴唇?我的嘴上又沒有蜂蜜。」
他笑了,口氣有一點戲謔的說:「你的嘴很像花瓣啊!」
「你說什麼?」她的臉一生沒這麼燙過,他的眼好像知道些什麼……「不跟你說了,我、我要回去煮飯了。」
她很快的跑走,背影消失在竹林裡,他望著她的背影,斂起笑容,神情深不可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