麗詩簡直不敢相信她的耳朵。「你……你就是戴天仇?」經過這麼多遍佈有他名字的文件,待在他辦公室不下十次,處理他的資料、他的事業、甚至他的電話,但麗詩作夢也沒想到她已見過她的老闆。
她蜷縮進椅子內。他那挑剔、冷傲的眼種讓她自覺卑微,她連忙避開他的目光。就是這個人,在那悲慘的一天,他的車幾乎撞上她。就是這個人,後來又出現在百貨公司的經理室,目睹她被當成扒手。
「好,你叫……
她仍然無法面對他,她確信工作一定泡湯了。「葉、葉麗詩……
「喔,葉麗詩,從你家到這裡可不近啊!」他的嗓音低沉沙嘎,但說話十分尖銳,令她不由自主地抬起眼。
「你可不可也告訴我,你到這裡多久了?我猜你是臨時僱員吧,接替原先的?」
「我……將近一個月……開始是臨時的……你妹妹——」
妮可這時進來。「天仇!好棒哦,你什麼時候抵達的?」
不等他回答,妮可立刻撲向她哥哥,在他臉頰上來個響吻。麗詩以為他會推開她,因為他看起來可不怎麼高興。
妮可把臉別開後,用指尖輕碰他的嘴唇。「你快刮鬍子了。老大。」
「我一下飛機就直接來這,」他解釋道:「派個人到我車廂把行李拿上來。妮可,滿重的,最好叫強壯一點的傢伙去。」
「遵命。」妮可微笑著,笑容似乎成了她的招牌,然後她轉向麗詩。「麗詩,見見我們的董事長兼總經理,家兄——」
「我們見過啦。」戴天仇,一看妮可滿臉狐疑,於是補充說明:「我和葉小姐已經見過面。」
只有麗詩心中明白他指的是「以前」,但妮可卻以為他們只是初次照面,但已彼此自我介紹過。
等兄妹倆雙雙離開到私人辦公室去後,麗詩覺得眼前—片絕望。情勢迅速改觀,不要多久她就會被叫到妮可辦公室盤問那天在百貨公司的事情。
她抱緊自己,猶豫是否該主動去解釋當天所發生的一切。她曾交給妮可一份銀行經理的推薦書,及另一份個人資料,但關於那件被指控扒竊的事則隻字未提。
現在又該怎麼開口?要把來龍去脈都說清楚嗎?這……這是個人穩私,而且也太痛苦了。這地方沒人知道徐浩然的事或她的私生活,只曉得她原和哥哥住在一起,但在月底搬了新家。她不要別人知過她的過去,她要忘記過去。
但—切又死灰復燃了。戴天仇—出現,過去就像恐怖電影般—樣撲向她。她的臉孔泛紅。無法想像再置身往昔的情況。
內線電話響起。麗詩閉緊雙眼,是時候了,她知道。一月內被錄用又被解雇,她大概是頭一個。
不是妮可打來的,是他本人。
這是麗詩從他的助搬那兒學來的,林逸芬每提到她老闆總是用「他本人」這個字眼代替。不是輕蔑,絕不是,從一開始林逸芬就崇拜她老闆至甚。
當然,每個人個性不同。
「什麼事?戴先生。」
「到我辦公室來,葉小姐。立刻。」在她開口之前,他已掛斷了。
她緊張得不得了,打從在學校時有次被叫到校長室——那次是因為她的級任老師向校長打小報告說她在走廊跳舞後——她就再也沒嘗試過緊張、超級緊張的滋味了。
白癡!離開這裡有啥大不了?滾就滾。再找工作何難之有?
站在玻璃門前,她順順身上的桃紅襯衫,頭髮如平日般柔順地垂肩而下,但需要梳一梳,於是她又坐下來,從皮包裡摸出梳干和粉盒,盡量拖延時間。她幹嘛覺得沮喪?這家公司離她新家近又怎麼樣?她照樣能在附近找到新差事。
但不至是距離的問題。沒錯,除了上班方便,她也喜歡這裡的氣氛和同事,然而真正困擾她的是尊嚴。如果她真偷了東西,她就不在乎名譽,但她分明是無辜的,她又沒做什麼,為什麼要承受這些?
「逸芬,我是直接進去還是怎樣?」
林逸芬正在整理東西,她仍要回家午餐,顯然老闆回來對她並沒有什麼差別。每天她都要到學校接她六歲大的雙胞胎孩子回家午餐,這是麗詩羨慕她的地方,她覺得在午餐時間看著小孩很好很溫暖。林逸芬宣稱是為了多陪陪他們。「這也可以安慰我作職業婦女的良心,在我老家有六歲小孩的母親是不會出外做全天工的。」她聳聳肩,似乎不太快樂。「但我必須賺錢,況且在我結婚之前,我已在這裡為『他本人』做好久的事了。唉,無法想像生命裡沒有他的話會怎麼樣!」
麗詩不知道這話是真是假?林逸芬就是這樣,令人無法分辨她是不是開玩笑。
「逸芬?」她詢問她的意見。「我被傳喚,是不是現在過去?」
「最好是。」這次她似乎是說真的。「他心情不太好。」
「心情不好?」她是禍首?麗詩懷疑著。
「老天保佑,」林逸芬臉朝天。「搭飛機的後遺症或什麼的,明天會更糟。」她露出笑容看看麗詩。「不過沒關係,週末就會完全恢復正常了。」
正常?什麼意思?
向林逸芬揮一揮手,麗詩敲敲門,沒有回音,只聽到模糊的嗡嗡聲,不能確定是什麼?她再用力敲。
那聲音停止了,對方吼了一聲進來。
她毫不費力地跨過門檻,感覺正如從前被叫進校長室一樣。哎,一肚子氣!不同的是這次大辦公桌後面沒有人,她站住,環顧室內一圈,然後驀然倒抽一口氣。她看見他了。
他站在她原先以為是櫃子的地方,那東西原來是一扇嵌在壁上的門。門後有一個小盥洗室,裡面有洗臉盆、一排架子、一個扶手,上面掛著塑膠套住的西裝和襯衫。
戴天仇站在洗臉盆前面,背向著麗詩。她瞪著他,好像一輩子沒見過男人似的。他光著上半身!
她力持鎮靜,正想先行告退,他開口了。「別站在那裡目瞪口呆,葉小姐。換個地方坐下,準備好鉛筆。」
「呃,你說什麼?」她盯著他後腦勺,然後目光不由自主地溜在他寬厚結實的背部。她覺得心驚肉跳,他背後竟然有毛,那麼胸膛會是什麼鬼樣子呢?
她很快就曉得了。他的老闆也正由鏡子反視她。「怎麼了?我使你難為情?你那發白的兩眼就像結冰的龍眼粒。他轉過身來,那片堅硬寬闊的胸膛一覽無遺,果真長滿胸毛,不過幸好沒有想像的毛茸茸。
「時間,」不等她消化前一句,他繼續說:「我從不浪費,它太寶貴了。你的筆記本呢?」
「……你說什麼?」
戴天仇吸了一口又長又緩的氣,然後抿抿雙唇,嘴角帶有不耐。「我妹妹說你是正式秘書,說你工作優秀,還有你會速記。」
她只能看著他,讓眼睛定定落在他的臉上。
「林逸芬不會速記,她習慣用錄音機。你會速記?」
「當然。」她不經思索就說了,不知道接下來他想說什麼?
他眉毛往上場。「喔,非好肯定的回答。找剛剛還在想你是不是患有重聽,葉小姐。」
麗詩的眼睛睜得更大。他到底想怎樣?他為什麼不單刀直入的提出重點而停止譏諷?「戴先生,可不可告訴我——」
「叫我戴天仇,不必稱呼什麼先生的。」
「戴天仇?但我想——」
「坐下,葉小姐,坐下,冷靜÷點。」接著他又轉向洗臉台洗臉和脖子。麗詩遵照他的命令,坐下並盡量使自己冷靜。
他穿上乾淨襯衫,扣好扣子,結好領帶,然後走到桌邊。兩手平撐著桌面,以期待的表情看著她。「你剛剛想說什麼?」
「我……」有什麼用?她已走投無路。「戴先生,我以為你把我叫來是要開除我。」
「叫我戴天仇,」他重複一次。」「我幹嘛要這麼做?」
他真可恨呀!她自知毫無理由去恨他,她幾乎還不認識他,但他就是和第一次碰見時—樣的令人討厭。他根本就心裡有數,而他的態度是這樣無法形容地使她生氣。她抬起頭,可以感覺到心跳撞擊著她的肋骨,她的聲音與她的心跳不相稱地平靜。「事實上,你沒有理由要這麼做。」
「是啊,」他附和,聲音同樣地平靜堅定。「現在,你是不是能快點去杷你的筆記本拿出來,讓咱們開始幹活?我還有一大堆事情等著處理。」
她一溜煙地跑掉,不管下面還有什麼話。關上門後,她整個人斜靠在門框上。喔,哈利路亞!一切都還差強人意。他放過了她,這表示他相信她無罪。他甚至沒有再提百貨公司那件事,以免使她難堪,這倒是令她幾乎無法置信的「優點」。
她決定繼續留下來。
「我要離開,」三天後,她在心裡大聲對自己說:「我沒法再忍受那個傢伙!」
那天是星期五上午,還不到十點,自從他回來那天幫他速記過一次以外,麗詩來再與他接觸,那次他只退回她所打的一封信,上面以黑墨水筆加了許多短評。
「再幫我打一道好嗎?葉,抱歉還要麻煩你。」他把這封信放回桌上,移開上面第二封讓她看見底下已經簽名的文件。「其他的都很好,非常的好,謝謝你。」
麗詩感到一陣溫暖。到目前為止她還沒對他笑過——她頗為驚訝怎麼會這樣——但私底下她已經記住了他其它的優點。是的,他也會花時間稱讚屬下,當他們值得稱讚時。
這天早上,她則見識到他也會花時間來辱罵屬下的情形,而這次他們是不該受罰的。
這事是愚蠢!毫無意義、不值一提,這太不公平了!明明是戴天元的錯卻責怪她,如果這也稱得上是過錯的話。
☆☆☆
戴天元通常是在外處理經銷事務,—星期難得回公司幾次,每回也只待一、二小時。事情就是這樣,他對麗詩頗有好感,她也知道,第一次見到她,戴天元就邀請她一起午餐,但她婉拒了。戴天元一點也不介意,大概是因為他對自己太有自信,就像他姐姐一樣自信。
但與妮可不同的是,戴天元的自信令她不快,或許是因為他太狂妄,或許因為他是男人。是的,她必須承認多少和這點有關。即使她對他有興趣,他的自負也漸漸令她生厭,更何況她沒有興趣。
她真希望他明白這一點。
「早安,詩意女孩。」這已變成他的開場白了。這天一大早,他又斜坐在桌上,給她來個自認能媲美超級巨星的笑容。這對其他女人或許有效,但麗詩覺得他不夠成熟以及太……太滔滔不絕。為什麼他是個出色的銷售人才?口才棒、且帶點孩子氣,雖然他比她還大上六歲。
「今天還好嗎?詩意女孩。」
她不得不咧嘴對他笑,因為他又要開始逼她了。
「啊哈!」戴天元一張臉笑嘻嘻的,身體更傾向她。「不得了,你居然對我笑了!」
「我對每個人都笑,」她打斷他。「別忘了我是公司職員,我對你笑完全出於同事之情誼,所以別以為有什麼。」
他不管她。「至少我使你笑了。」
「你才沒有。」
「有,我有,你瞧,你又要笑了。」
她確實又笑了。唯一的好處就在於和他相處時毫無拘束,和妮可也一樣。她和這對年輕姐弟在一起言談自然,但和戴天仇則不然。每次她都會覺得渾身不自在,怯生生、無安全感、如臨深淵。
這時,林逸芬飛快地走進來,臉脹得通紅,看起來很狼狽。「該死的修車工人!我上星期才修車,猜今早怎麼了?」
「不知道?逸芬,又怎麼了?」戴天元對她拋媚眼。「你不答應修車師傅的約會,他故意動了手腳,讓車拋錨?」
「別理這個人,麗詩,他淨滑腔油調!」逸芬白他一眼,匆匆向辦公室報到。
「我相信你。」麗詩笑答,但逸芬已經走了。
「嘿,我們剛剛說到哪裡了?」立刻有隻手勾著她的下巴,把她的頭扭向他。「你今天要和我一塊午餐,嗯?我們可以——」
「她今天不和你午餐。」戴天仇的聲音切斷他弟弟的話,麗詩一下子繃緊起來,她立刻轉身來望著他。他一向比別人早到公司,也比任何人晚離開,這是逸芬說的,雖然她總是時間一到就收拾皮包,頭也不回的走了。
戴天仇繼續對他弟弟說話,但卻目不轉睛地盯著麗詩。「我們要開午餐會報——你、我和妮可。另外,我有話要私下跟麗詩說。」他打開門,示意他弟弟先要離開。
他弟弟照做了,並向麗詩眨眨眼。「咱們改天吧!」
她無助地看著他離開,感覺似乎有個不悅的臉色緊緊困住她。「難道你沒別的事可做嗎?」戴天仇質問。
「不,我有事,我是——」
「那我建議你繼續幹活,」他怒罵:「而不要和某些油腔滑調、意志容易動搖的人打情罵俏!」
☆☆☆
想到這,她的手還忍不住顫抖。雖然已是一個多小時以前的事了,但她仍然覺得胸口脹痛、氣憤不已。太不公平了!她根本沒有打情罵俏。「我受不了了!」她喃喃自語。非常明顯地,這個人不喜歡她——而且他們都明白是什麼緣故。
他沒開除她,他說沒有理由這麼做。但早從那天他幾乎撞上她開抬就對他印象不佳,她相信他也沒辦法改變她的觀感。那天他罵她蠢女人,是不是他一直都這麼樣認為?
他那種態度實在叫人無法再忍耐,但……但她必須冷靜,給他時間,讓他可以公正的裁決。也許他的「飛行後遺症」還沒恢復過來,但林逸芬說他星期六會恢復正常。
他是不是始終盛氣凌人呢?
傍晚她離開公司大樓時,已經斷定答案就是「是的」。他的車更確定了她的觀點。她看到大老闆停在停車場的跑車:朱紅烤漆、流線型、馬力足——美洲豹XJ12型,正適合他。是的,它是她所見過最盛氣凌人的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