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女們在紫銅熏爐裡添了一段杜若香,漸漸地,淺淺淡淡的花木的味道瀰漫開來,像是初春早晨的那一抹曦光,溫香中含著輕寒。香霧緩緩地從鏤空的爐蓋溢出,
飄散了,絲絲縷縷在透明的空氣中婀娜地流轉著,半濃半淺,朦朦朧朧地,在眼前幻成一幕煙紗。
寢宮裡的燈都熄了,怕擾了悠的休息,只有司華案上還燃著一支紅燭。悠半躺著倚在榻上,靜靜的地看著司華伏在案前認真地批著奏折。透過夢幻般的香霧,燭光也顯得暗淡了,漾起一圈一圈的光暈,微微搖曳著,昏昏黃黃,柔柔和和。
司華偶爾抬起頭來,他發現悠在望著他,他笑了。也許是因為香霧迷濛了視線,悠覺得,司華的笑容就和那淡淡的燭光一般地……柔和。
侍女熬好了藥,司華放下手中的奏折,端過碗,扶起了悠,「來,喝藥。」
悠接過碗,低著頭慢慢地啜著。藥的味道含在口中,很苦。司華深情的眼睛一直在望著他,也很苦。澀澀的苦味攪得他胸口翻騰,每一口藥都咽得那麼艱難,可他還是木無表情地吞嚥著那種苦。
悠喝完了藥,司華憐惜地為悠拭著嘴角,「苦不苦?」
悠抬眼,用冷傲而悲哀的目光望著司華。純黑色的珍珠眸子浸在清澈的寒水中,染上了水一樣的迷離,卻還含著幽深婉約的光澤。眼波微微一轉,那水、那光,便流到司華的心裡去了。
司華歎了一口氣:「為什麼那樣看著我呢?你還是在恨我嗎?」
悠默然地將眼光收回,垂著眼簾看著自己絞在一起的手。
「你連話都不願對我說,或者說,你的眼中根本就沒有我,連痕都不願恨了?」
「恨還是不恨?」悠恍惚般地輕笑,「你想要我怎麼回答,你告訴我好了。」
「悠,你不要笑,不要在這種時候笑。」悠的笑容在一剎那刺疼了司華。司華猛然將悠摟進懷中,搖著頭痛苦地道,「你明明知道我想要的答案,你覺得很可笑嗎?」
悠的笑容漸漸淒迷:「是的,我覺的很可笑,你和我,都很可笑,我已經發過誓,這一輩子都不會離開你,你還要問什麼呢?我還要回答什麼呢?」
「可是,悠我愛你。」司華彷彿不知所措般反覆地道,「我愛你,愛你……」
「不要再說了。」悠的聲音兀拔高,但馬上又低得幾乎聽不見,「不要再說了,我不想聽。」
司華無言了,他貼在悠的身畔,撫摸著悠的頭髮,一絲絲、一縷縷,如呵護珍寶般細細地撫過。
悠倦倦地閉上了眼睛。
燭光宛如凝固住了,殘淡如豆。
司華的手停住了,語氣中帶著幾分憐惜:「你有一根白頭髮。」
悠睜開了眼,沉默了片刻,淡然道:「原來,我已經老了。」
「說什麼傻話呢。」司華柔聲道。他挑出那根白髮,拔起。頭皮微疼,白髮從司華的手上落到他的衣襟上,悠低頭,呆呆地看了一會兒,拂了拂衣襟,白色的髮絲落到地下,溶入暗中。
「別動。」司華按住悠的肩膀,「這兒還有一根。」
昏黃的燭光下,一頭的青絲竟夾了星星點點的白,讓司華的心隱隱地痛了。一夜憔悴,容顏竟老,青絲如水,已漸漸枯了,這是他的錯嗎?司華將悠的髮絲貼到唇邊,輕吻著。
「別再理會了。」悠漠然,「白髮又如何,有什麼關係嗎?」
司華的手僵住了,然後,緊緊握住悠消瘦的手:「沒什麼關係,即使你滿頭都是白髮,在我的眼中,你依舊是最美的。」
「其實,老了,死了,本就是人生常事。」悠幽幽地道,「我是個薄命之人,一定會比你先死……」
「胡說。」司華慌亂地掩住了悠的嘴,「我不會讓你比我先死。」
悠撥開司華的手:「那麼,你願意比我先死嗎?」
司華抬起悠的臉,用堅毅的目光望著他:「我告訴你,如果我會比你先死的話,在我死之前我一定會殺了你。如你向我承諾的,一生一世,我不會讓你離開我。」
悠的胸口一絞,「咯」地吐出了一口血,淌上了司華的手。那一刻,他不解,為什麼那血的顏色看上去竟是如此蒼白,蒼白了司華的容顏。
悠的血一直止不住,濕了一條又一條毛巾,看得司華的心發顫。他憤怒地轉過身,壓著嗓子對御醫們吼道:「庸才!一群庸才!拖了快一個月了,你們這麼人湊在一起,竟一點辦法也沒有?宮裡養著你們是幹什麼的?」
御醫們跪在地上不敢抬頭,其中一個壯著膽子,戰戰兢兢地道:「陛下明鑒,臣等所開之藥皆對應此風寒之症,以黎羽大人的病況,若按時服用,斷無不愈之理,臣以為,是否另有它因,誤了……」
「閉嘴!」司華臉色鐵青,喝令道,「一群飯桶!還敢狡辯。來人啊,把這個庸才拖下去,重責三十大板。」
侍衛們上前照辦,其它的御醫嚇得面如土色,伏在地上兢若寒蟬。
悠頗有幾分不忍,他久病不愈乃是因為日日偷服李御醫所給的「赤石散」之故,實非藥石所能醫,本想開口替御醫們求情,可是卻不停地咳嗽,說不出完整的話來。
「悠,你別急。」司華忙過來,輕撫悠的胸口,「我再為你換幾個醫生看看,你很快就會好起來的。」
李御醫亦跪在地上,此際抬起頭來,目光閃爍著:「稟奏陛下,臣以為,黎羽大人久病纏身,可能是染上了妖邪之氣,故而藥石無效。陛下不妨移駕青龍神殿,向神靈祈求安康,或許能有奇效。」
司華沉吟了片刻,點了點頭:「不錯,你說得有幾分道理。」
不,別走,悠拚命地搖頭慌亂地想伸手拉住司華,但眼前一黑,便什麼也不知道了。
***
司華推開了青龍神殿的大門,逕直行入。
雲梵煙跪在暗淡的聖火前,靜靜地等待著司華走到她的身後。
「雲梵煙,你準備一下,我要舉行祭神儀式。」司華的語氣很急切。
雲梵煙緩緩立起,轉身,逆著暗淡的火光,她的臉宛如蒙上了一層青煙,虛幻而模糊。
「陛下想要為黎羽悠祈福嗎?」雲梵煙的聲調沉靜刻板。
「是。」司華不耐地道。
「陛下不必勞神了,黎羽悠的病連神都無能為力,只有他自己能治。」
司華一怔,挑了挑眉,用銳利的目光逼視雲梵煙:「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意思是說陛下被黎羽悠騙了。」
「你胡說!」司華怒喝。
「陛下最愛的人或許是黎羽悠,但陛下最相信的一定是雲梵煙。」雲梵煙若無其事地道,「因為只有雲梵煙絕對、絕對不會欺騙您。難道您不這麼認為嗎?」
司華後退了一步,久久地說不出話來。
「陛下。」
司華拽緊了手心:「他明明病得那麼重,怎麼可能是騙我的?」他想裝作鎮靜,可語氣卻已經開始動搖。
「陛下回去問他自己吧,也許陛下更願意聽他親口告訴您。」
司華的臉色變了又變,盯著雲梵煙看了很久、很久,終於返身。
此時,心宿、房宿兩位長老匆匆從殿外進來:「陛下,陛下,臣有要事稟報。」話音未落,司華已熟視無睹地從他們身邊走過,出了神殿。
「這……」兩位長老楞了一會兒,才想起問雲梵煙:「陛下的臉色很難看啊,出了什麼事情了?」
雲梵煙不答,一拂衣袖,祭壇上的聖火陡然高漲。
「每個人的命運都只有一種,但四神之子是這個輪轉中的例外。」雲梵煙的聲音在空寂的神殿中聽起來有些遙遠,「他們有兩種命運可以選擇。」
兩位長老對視了一眼:「四神包括東之青龍,你剛剛所說的是指陛下嗎?」
「是的。」雲梵煙幽幽地歎了一口氣,「我想盡力匡正這個輪轉,你們猜,它到底會轉到哪個方向上。陛下是會殺了黎羽悠,還是會……繼續愛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