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主!」
「楓兒!」
兩個男人一見燕楓睜開眼,即開口喚道。
「陸叔叔、封二叔。」他勉力要撐起身子,可虛軟的身體卻使不出半點力來。
「少主請別勉強。」陸笙成急忙上前扶他,「閻王見的毒性頗強,少主還是多休息幾日的好。」
「我沒什麼事的,都要感謝封二叔要我隨身帶著的藥丸,否則這會兒恐怕見不到兩位叔叔了。」燕楓淡然一笑。
「你還笑!」封至堯對燕楓可沒陸笙成客氣,「我要你裝在血燕裡的瓊花玉露呢?怎麼會變成阿雪的洛參水?」
聽到自己愛吃的玩意兒,棲在榻上的雪鷹高聲一叫,那顆頭顱撒嬌的摩著燕楓。
輕撫著雪鷹柔滑的羽毛,燕楓尷尬的一笑,「這個嘛……」他可不敢說那寶貴的瓊花玉露早被小師妹當糖水給喝了。
「是陸芳吧,」封至堯怎會不瞭解他臉上表情代表的意思,「這死丫頭!」
「二叔,要不是陸芳將阿雪愛喝的洛參水裝進血燕裡,今天兩位叔叔可尋不到小侄了。」燕楓替小師妹說話。
「但要不是芳兒帶少主出莊,今天我們也不會大費人力,就為尋回少主,夫人也不會因懸念少主的安危而臥病在榻,這一切全是因為……」
「娘病了?!」顧不得陸笙成的話還沒說完,燕楓難掩焦急的問。
「不要緊的,她只是太擔心你,聽說找回你後,身體已經好了許多,你別擔心。」封至堯安撫道。
想起在燕回莊等著的嫂嫂,他就忍不住歎息。他那嫂嫂是個標準的病美人,而燕楓偏遺傳了她虛弱的體質,導致堂堂一個蒼燕門少主卻不能習武,唉!要是楓兒會武,今天這事也不會這麼輕易便發生了。
聽完封至堯的話,燕楓總算鬆口氣。抬起頭看見滿臉自責的陸笙成,燕楓雖慘白著臉,仍勉強笑道:「陸叔叔,這不是陸芳的錯,那日是我逼著陸芳帶我出莊的,陸叔叔可別責罰她。」
「少主……」看著宛如仙人一般的燕楓,陸笙感動的想:這事明明是陸芳的錯,少主卻攬到自己身上,這……怎不叫人對他心服呢!
「好了,這事便這麼算了吧!」燕楓以著天生的王者之勢說道。「倒是我被俘後所聽到的——」他仔細的將自己所聞說了一遍,「由屈令與朱一愁所言,可以判斷那個『他』才是這整件事的主謀,想來他們是想利用我打擊蒼燕門,進而奪下門主之位。」
「看來得仔細清查門下眾人。」陸笙成道。
「最重要的是得逮住屈令,」燕楓說道:「所有的來龍去脈,我想他比朱一愁清楚。對了,屈令呢?」
「被捆在破廟裡,牧老鬼在那看著。」陸笙成回答。
「那就好。」決定以洛參水引阿雪來這時,他便擔心會讓屈令趁機逃走,幸好——
「對了,」現在才想起那叫阿秋的小女孩,燕楓勉強起身道:「陸叔叔,麻煩你扶我到隔壁好嗎?有一位小恩人,我得當面謝謝她。」
上前扶住燕楓,陸笙成好奇道:「這位小恩人是……」
「是她把我從山上撿回來的,要沒有她,我恐怕早凍死在雪地裡了;也是她幫我將洛參水滴在路上,才八歲的小女娃呢!卻是這般乖巧又勇敢。」燕楓的話裡滿是盛讚。
小女娃……
和封至堯對看一眼,陸笙成小心問道:「少主,這小女娃住在隔壁嗎!」
「不,是我擔心連累她,所以才叫她先到別人家住的。對了,」燕楓看向封至堯,「二叔知道我將洛參水裝在血燕中,那麼你一定見過她嘍!」
「為……為什麼這麼說?」他有不好的預感。
「因為我把血燕交給她了。」感覺身旁兩人突地靜止,燕楓不解的抬頭。「怎麼?」
「少……少主,」陸笙成勉強開口,「那娃子不在隔壁。」
燕楓的眉挑起。
「她在破廟。」封至堯認命的接道。
聽完兩位叔叔的解釋後,燕楓執意要親眼看看阿秋,於是封至堯不得不回破廟裡將那娃兒抱來。在知道這娃兒真正的身份後,封至堯待她的態度自然不同,他小心翼翼的將她放在楓兒身邊,有些尷尬的垂手肅立於旁。
燕楓靜默無語。
半坐臥於床榻的燕楓眼睫半垂著,原就不易被看透的他,如今心緒更是深沉得叫人難以捉摸。
站在一旁的封至堯見燕楓只看著娃兒卻一語不發,急得他衝口便道:「我知道是我錯,不過這娃子也太——」
「二叔,」燕楓阻止他,「先替她解穴吧!」
封至堯出手在阿秋身上點了點,接著又主動探察阿秋喉部的傷。替她敷好藥後,封至堯小聲道:「她傷得不輕,」事實上,屈令差點就扼斷了她的喉。「加上傷後沒馬上處理,」他的聲音更小了,「所以……嗯……聲音會有些影響……」
燕楓眼帶詢問的看著他。
「不礙事的,只是說話時聲音會變得有點低……有點啞……」封至堯迴避著他的視線,「真的只是一點點……」
腦海裡浮起阿秋叨叨絮絮的模樣,那清亮如百靈鳥的嗓音——
以後再也聽不見了嗎?
手輕撫她細瘦的喉上刺目的爪痕,燕楓低聲歎道:「是我害了她。」
「楓兒——」
「少主——」
燕楓舉起手,示意兩位長輩讓他說完,「江湖上的恩怨與她有什麼關係呢?我卻貪著自己這條命,將她一個無父無母的小丫頭捲入;她赤忱待我,我卻讓她受了這許多不必要的苦……」
燕楓閉上眼,小小的臉蛋上滿是不屬於這個年紀的苦澀,低喃的話語裡浮是酸楚,「阿秋,我要怎麼還你……」
「楓兒,你別——」封至堯急得搔頭,「是我急昏了,是我做事太衝動,我會想法子補償她的。」他看看小小的草屋,「我替她買個大房子,給她成群的僕傭,讓她一輩子不愁吃、不愁穿,快快樂樂過一生!」
燕楓輕歎,「二叔,你不懂她。」
他當然不懂!他一個孤身王老五怎會懂得八歲小女娃的心思?除了給她金銀財寶外,他也想不出——
低微而粗嗄的呻吟打斷他的思緒,封至堯往發聲處一看,恰好看到那娃子動了動身子,一雙眼眨呀眨的,似乎要醒過來。
阿秋的腦袋渾渾沌沌的,她覺得身上疼得很,喉嚨更是熱辣辣的燒著。她出了什麼事?怎會……
第一個鑽進她腦裡的是家裡那尊蒼白的漂亮娃娃。
他沒事吧?她得回去告訴他,有壞人——
「阿秋?」
誰在喚她?阿秋又眨了眨眼,這次終於看清橫在她視界中的那張小臉。猛地自床上彈起,她急急道:「你——」
「不能說話!」封志堯快速的摀住她的嘴,「這幾個時辰除了吃飯、喝水外,你這張嘴啥事也不能做!」
阿秋眼本能的朝上一移,接著喉嚨發出一聲悶哼,她使力用手掐著捂著她嘴的大手,小小的身子拚命的要往燕楓的身前移。
她要保護他!她該保護他的,怎麼反而把惡人引到家裡來?
「喂!喂!喂,娃兒你——」封至堯被扭動不已的孩子搞得手忙腳亂,「你別喊啊!我們不是壞人,唉,你的喉嚨到底還要不要啊!」
完全聽不進他所言,阿秋死命掙扎著。
「阿秋!」燕楓低喝。
小女娃僵住了身子,一雙眼淚汪汪的看著燕楓。
對不起,我不是故意把壞人帶來的,我……
像是看出她眸底的言語,燕楓眼神轉柔,他示意封至堯鬆手。見阿秋又要開口,燕楓警告的搖搖頭,一面替她拭淚,他一面輕聲道:「你不能開口說話,喉嚨有傷呢。」
阿秋防備的看著站在床邊的男人,小心的讓自己擋在漂亮娃娃與壞人中間,她指指燕楓,又指指壞人。
「阿秋,你誤會了,他是我二叔。」
二叔?阿秋眼一亮。
完全瞭解阿秋所要表達的,燕楓笑著點頭,「對,我找到我的家人了。」
阿秋笑了。
「對不起,」燕楓眼裡浮起愧疚,「我害得你——」
阿秋搖搖頭,她的臉因不好意思而泛著微紅,雙手也直擺著。
接著她換個手勢,指指自己的臉色,再比比燕楓的。
「嗯,」燕楓點點頭,「我封二叔是大夫,他幫我把病醫好了。」
阿秋笑得更開心了。
「阿秋,封二叔也會替你把傷治好的。」
阿秋又擺擺手,彷彿一點也不在意的樣。
看著她的模樣,燕楓動氣了。
這傻阿秋,醒來後也不管自己身上的傷,也不擔心自己會不會啞了,只急著問他好不好,只擔心他
燕楓真分不清自己心中泛起的那股酸楚是氣是疼。
「阿秋,我不是要你躲到隔壁嗎?怎麼你又跑到破廟去了?」燕楓拉下臉道。
「呃……」阿秋發出個輕微的聲響,她雙手胡亂揮著,努力要表達自己的意思。
她跟他說過啦!只是他在睡,所以沒聽到,她是放心不下才……
「看不懂啦!」燕楓挪個身背對著她,「你為什麼不聽我的話?」
阿秋求饒的扯扯燕楓的衣角,燕楓回頭瞥她一眼。
「你……」搖搖頭,他歎了,「你原可以不受這些罪的。」
封至堯驚訝的看著眼前這一幕。
這是燕楓嗎?這是那個懂事而老成的燕楓嗎?他笑、他生氣、他表現得自然而率性,他看來就像個普通的孩子……
是啊!封至堯驀然領略。除去蒼燕門少門主這塊枷鎖,燕楓也不過是個十歲大的孩子。
封至堯將視線移向阿秋。
這娃兒到底有什麼魔力,居然能讓楓兒在她面前表現得如此坦然?
阿秋迎上他的眼,封至堯難掩尷尬的抓抓頭。想到自己曾出言恫嚇,還會卸了她臂膀,不知她會怎麼——
阿秋對他笑。
封至堯目瞪口呆的看著阿秋。
她居然對他笑!笑得心無芥蒂,笑得天真而純然,這娃子……
腦袋有問題嗎?
他是那個曾把她捏在手中,給她好一頓苦頭吃的傢伙耶!她居然對他笑得像——
搖搖頭,封至堯正要開口,門口處卻傳來陸笙成急切而興奮的語調。
「門主,少主就在這屋內!」
語聲方落,木門咿呀的一響,一名高大而英挺的男子跨步進屋,看得出他已有些年紀,但年歲也掩不住那久居上位的氣勢。
燕道悔神情冷硬,那雙鷹似的眼似乎只在看到燕楓時才顯得稍微柔和地了他走向那張以草填成的簡單床榻,一雙眼看了他許久後,才伸出手輕輕的撫著燕楓的頭,「楓兒,你讓大夥兒擔心了。」
畢竟才是個十歲大的孩子,燕楓再怎麼善於控制自己,在聽到父親似呵疼似輕責的語氣時,眼眶仍不由得紅了。
「好了。」燕道悔清清喉嚨,原想將話題轉到正事上,在看到燕楓明顯憔悴的模樣,再想到幾日來的擔憂及焦急,雙手終究克制不住的一攔,將孩子緊緊擁進懷裡。
「爹。」燕楓輕喚。
「我真該把你交給你牧叔叔,讓他好好罰罰你。」
他惡狠狠的低吼。
「這可不成,」一旁的封至堯插口道:「牧老鬼可是把楓兒疼到心坎裡了,你要他罰楓兒,那豈不是要他的老命!」
「別說牧老鬼,光夫人那關,門主就過不了啦!」
陸笙成也打趣道。
一席話把一夥人都逗笑了。
陽光輕灑,和風徐徐,空氣裡漂浮著快樂的氛圍。
就因為曾遭劫難,才讓人更懂得珍惜現下的一切。
阿秋——這小屋的主人也無聲的笑著。
看漂亮娃娃笑得多幸福,看漂亮娃娃的父親攬他攬得有多緊,他一定不想再失去他了吧!這像玉雕成的美麗娃娃。
漂亮娃娃總算找到他的家人了……
為此,阿秋笑得比任何人都開心,只是,像是預知了即將到來的分離,那雙圓圓的眼中閃過一絲什麼,為那分離而必然會失去的,於是寂寞便又浮上她心底,徘徊不去。
是夜,待熱情的小主人阿秋熟睡後,燕道悔一行人才趕至村尾的破廟。等在廟口的牧衍一見眾人來到,急忙迎上。
「找到朱一愁了嗎?」燕道悔開口即問。
牧衍點點頭,那張平素少有表情的老臉,如今卻顯得十分難看。
「牧老鬼,天暗了,擺那張臉不小心可是會嚇到人的。」封至堯出言調笑。
牧衍也不理他,逕自帶頭往破廟裡行。一進廟裡,見著橫躺於地的屍首,大伙的臉色也全變了。
「朱一愁死了?」封至堯一邊喃,一邊蹲下身仔細研究,隨後又招招手,示意陸笙成過來,「你看看。」
「致命傷是左肩那一刀,且用的還是朱一愁的成名刀法『馭鬼十式』裡的第三式百鬼夜行。」陸笙成一眼H隋出朱一愁的死因,「不過看這傷口,此人的功力恐強過朱一愁數倍。」
「為什麼要這麼做?」封至堯喃喃。
「自然是為了隱藏自己的武功路數。」陸笙成回。
燕道悔一張臉不見情緒,他淡然問道:「屍體是何時發現?」
「屬下道門主令諭,帶門下弟子於楓露山左近搜尋朱一愁下落,約是日落時分,由屬下於村外溪畔發現。」牧衍躬身道。
燕道悔略一沉吟,「屈令呢?」他問。
「在後院。」
一行人再次由牧衍領著往破廟後頭行去。此時正值隆冬,屈令因武功受到禁制,加以那日被封至堯所傷,至今未癒,只得蜷縮於角落,借此抵抗寒冷。那宛如街頭尋常流浪漢的樣,實在叫人難以相信,此人曾是堂堂蒼燕門火燐堂堂主。「屈令……」看到這副景象,燕道悔不由得歎了。
屈令聞言,身子一僵,他慢慢抬起頭,嘴裡不由自主的喚:「門主。」
「你心裡還把我當門主看嗎?」燕道悔的聲音極低,但聽在屈令耳中卻仿如雷鳴。
「門主……不,大師哥,我所做的一切全是為了蒼燕門啊,大師哥。」屈令一把抓住燕道悔的衣擺,苦苦哀求。
「屈令,你勾結外敵,意欲謀害少主性命,更甚而欲借此扳倒門主,這樣的作為你還能稱自己是為了蒼燕門?」牧衍冷聲道。「我……」他不由自主的看向燕楓,對著那雙黑玉似的眸子,看著這原該已化成屍水的人兒,他整個人像完全失去了力氣,只能垂首看著地面,宛如自語似的說:「我的確是為了蒼燕門……」
「罷了。」燕道悔轉過身,背對著屈令,「牧堂主,開刑堂吧!」
此言一出,刑堂所屬即拉過屈令,牧衍也走到屈令跟前,「這下是便宜你了,出門在外,一切從簡,否則依咱刑堂的規矩,可有你好受的。」
「誰不知蒼燕門牧堂主是有名的鐵面無情,」屈令陰著嗓子道,「今天是咱犯在你手裡,有什麼手段你儘管使出來便是,反正這個機會你也等得夠久了。」屈令與牧衍素來便有嫌隙,如今落得這等尷尬場面,兩人難免在言詞上互相譏諷。
牧衍冷笑的回:「別人不懂你,我牧衍會不懂你嗎?屈令,你逞英雄也只在此時。」說著臉色一肅,聲音一冷,「屈令,你與朱一愁是聽命於何人?這人的目的為何?你還不連連招來!」
「招什麼?我說過了,我全是為了蒼燕門才出此下策。」
牧衍兩眼一瞪,「你——」
「大師哥,」屈令完全不理牧衍,他逕自轉向一旁的燕道悔,「大師哥可還記得師父臨死所言?」「師父說要蒼燕門做天下第一大幫,要大師哥你做天下第一等人,這話你可還記得?」
燕道悔默然無語。
「我知道大師哥本也有這等野心,要不是娶了莫小惜,咱蒼燕門早立於武當與少林之上。」
「這又與夫人何關?屈令,你別——」
「牧老鬼,你閉嘴!」屈令挺直了背脊,大聲道:「大師哥自娶了莫小惜後,整天聽她那些少殺人、多積陰德的渾話,一個英雄男子漢成了軟趴趴的傢伙,連前年武林大會也不去參加,寧願伴著那婆娘上山禮佛、還願。依大師哥的能力,要拿下武林盟主之位根本不是問題!」
「你——」「讓他說吧。」燕道悔示意眾人莫阻止。
屈令見狀,臉上不禁現出洋洋得意之色。
「我總也是看著少主長大的,對他怎會有什麼仇?只是少主天生不能習武,蒼燕門怎能交給這樣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弱質少年!」
「於是你想,殺了楓兒,小惜必不能活;沒了楓兒及小惜,燕道悔怕也非倒不可,如此一來,蒼燕門易主,便能成那天下第一大幫的美夢?」燕道悔替他說完。
「呃……」
「楓兒,」燕道悔輕聲道,「你說你屈叔叔說的對不對?」
「對也不對。」燕楓微微笑道,但笑意卻不曾融進眼裡,「屈叔叔可曾問過門內眾人,這天下第一大幫的名號,是眾人想要的,還是屈叔叔你想得到的?」「照我說,這一番話定是那個『他』所言,是不!」
燕楓對著屈令說,「『他』必定是這樣說服你的,是不!」
屈令呆呆看著燕楓。
「屈叔叔,你忘了最重要的一點——蒼燕門若沒有了燕道悔,那麼這門內還會剩下多少人?」
「不懂的是你!」屈令焦躁的跳起,「你不懂那人的身份,就算沒有大師哥,只要有『他』——」
「『他』是誰?」燕楓緊逼著問。
「『他』——」
屈令才一開口,銳物破空之聲乍然響起,任屋內四個一等一的高手反應再快,居然也截不住那朝屈令飛去的金色暗器。「該死!」
陸笙成與封至堯眨眼間即由院中疾射而出。
「屈令!」燕道悔衝至屈令身旁。
「是『他』……」屈令雙眼大睜,由嘴裡冒出的話語輕得幾乎聽不著,「是『他』……為什麼……師……」
語聲猝然而落,屈令已嚥下最後一口氣。
燕道悔神色複雜的看著屈令的屍體。這是與他一起長大的師弟,也是曾和他一起打天下的同伴,如今卻成了意圖謀害他的賊人,此時他真分不清自己的心中是愛他多些,或恨他多些。
「門主……」牧衍意帶請示的開口。燕道悔怎會不明白他的意思?江湖中人最重義氣,因此每門每派對反叛者總是處以極刑,依蒼燕門門規,屈令當處凌遲之刑,刑前便死,按法規亦不留全屍,然而……
看著他的屍首,燕道悔就像看到昔日那個跟前跟後、老愛黏著他的小師弟,明知道牧衍要的只是一句話,他卻沒法說出口。
「門主,法不可違。」
「牧叔叔,法雖不可違,但亦不可過,將其罪公諸門下眾人也就夠了。」燕楓低聲道:「屈叔叔也曾為蒼燕門立下許多功勞,就讓他功過相抵,留他個全屍口巴!」
「少主,」牧衍做事向來一板一眼,門規怎麼寫,他就怎麼做,要他法外施恩,那還不如讓他死!「我知道屈令身份不同——」燕楓搖搖頭,「牧叔叔只知他是爹的小師弟,可似乎忘了他也是蒼燕門火燐堂主,死後仍處叛門之刑乃是奇恥大辱,屈叔叔雖死,這恥辱卻要叫火燐堂直屬來背,其中若有人出言嘲諷甚或挑釁——」
門內必亂!
一番話說得牧衍背脊生涼,「我倒不曾想到此。」
「牧衍,便照楓兒的話去做吧。」一直默然站在一旁的燕道悔突地出言令下,低啞的聲中帶著無法錯認的疲憊。
「爹——」燕楓擔心的看著父親。
「爹沒事,」燕道悔勉強笑笑,「倒是你兩位叔叔也該回來了才是。」尾音還未落,陸笙成及封至堯已出現在院中,兩人臉上皆是一股憤憤不平之色。
「真他媽的該死!」封至堯一開口就是粗話,「任憑我和笙成使力追趕,居然就是追不上那人,這賊人的輕功跟當年的浮雲叟可真有得拼!」
「笙成?」燕道悔語帶詢問。
「依屬下判斷,此人的功力恐還在門主之上。」
「嗯,」燕道悔點點頭,「這人的功力怕能夠得上武林前十,就不知蒼燕門是在何時惹上這樣一個厲害的對頭。」
「爹,」燕楓輕聲道,「這人恐怕還是熟人。」
眾人一聽,臉色齊變。
「有爹與諸位叔叔在此,這人武功再強,怕也只能出一次手。既有這機會,他不傷爹爹、不傷我,卻選擇殺了屈叔叔,就是不想洩漏自己身份,這人若不是大傢伙都相熟的人,便是其腹中尚有計謀——」燕楓話還沒說完,臉色突地一白,身子也朝前一顛,整個人像撐不住似的往前倒。封至堯一手扶住他,一手探他脈相,然後才對眾人道:「無妨,楓兒身子骨單薄,況且病體初癒,這時本就該是他休息的時間,讓他睡一會兒便好了。」
說完抬頭對燕道悔道:「我先帶他回小屋去,一會兒就回來。」
「我看你別過來了,就在那守著少主好了。」牧衍不放心道。
「不用,門外有眼兒郎守著,門內有阿雪和阿秋,咱們沒什麼好擔心的。」
牧衍知道阿雪乃是燕楓養的一隻大雪鷹,性子極為頑劣難馴,除燕楓和封至堯外,誰人近它它便啄誰,至於阿秋——
像是看出他心底的疑惑,封至堯一面抱過燕楓,一面道:「那怪女孩阿秋的事,叫笙成說給你聽,咱家人江湖近二十載,可從沒見過這樣的怪小孩。」
牧衍詢問的將視線投向陸笙成。
陸笙成微微一笑道:「阿秋是少主的救命恩人。」
「那可就是蒼燕門的大恩人了!」牧衍驚喜道。
「不只如此,那怪小孩啊,怕連你也拿她沒法兒。」封至堯在一邊插嘴。
「二叔——」燕楓眉微皺。
「不說、不說了,我知道她是你恩人。」封至堯抱著燕楓朝外走,嘴裡還是忍不住的又說了兩句:「不過,她是真的怪嘛!」
窗外落著微雪,燕楓裹著狐裘看雪落。
那遺傳自母親的美麗臉蛋上不見一絲情緒,良久,黑幽的眼才落到睡在隔壁的阿秋身上。
他看著那僅蓋一條薄被,在這樣的天裡卻仍睡得恁熟的小女孩,他看她呈大字型的睡姿,看她由被裡探出的四肢。
歎息溢在暗裡。
蒼燕門怎能交給這樣一個手無縛難之力的弱質少年?
他看著自己的手。
膚白得幾乎與身上的狐裘融成一片,其間隱隱的藍如同雪夜裡的藍色河流。這手多美呵——
卻不是他想擁有的!
他將自己的手貼著阿秋的。
阿秋的手如同樹的枝幹,被陽光的親吻染成棕,她的手厚實而帶繭,如同男子。
手無縛雞之力……
絕不會有人用這樣的詞去形容阿秋的手。
他願自己是阿秋。
「啥……你要抓雞啊?」
阿秋半夢半醒的張開眼,只聽見身旁的人兒喃喃的說著什麼雞的,模模糊糊的,她開口問。
「這樣的手……」燕楓伸出細瘦的臂膀,語帶嘲諷道:「抓得什麼雞?」
『你不用自己抓啊!」阿秋半坐起身,意識半醒,聲音略破,「你要雞我抓給你就是,何必惱得睡不著呢?」
「你抓給我?」燕楓的聲音微現興味。
「唉……你要多少,我便抓多少給你。說到抓雞,村裡可沒人比得過我,這雞啊——」
「別再說話了,封二叔說你得讓喉嚨多休息。」
「等你們走了,我要休息多久便休息多久,」阿秋的聲音粗而低,蕭瑟且寂寞,「現在多說一些又有什麼關係?」
「阿秋……」燕楓喚了一聲後,卻又遲遲不開口。
「怎麼?」阿秋偏過頭看他,「啊,你肚子餓了是不是?」說著便要翻身下床,「難怪你一直念著雞,現在沒雞,我煮點粥給你吃可好?」
「阿秋,」燕楓拉住她,「你……」他有些困難的道,「可願陪在我身旁?」
阿秋一聽,忙乖乖在燕楓身旁坐好,「我陪你,你別怕。是不是發惡夢睡不著?」不等燕楓回答,她即握住燕楓的小手,熱熱的手心熨貼著冰涼,「你睡吧!我會保護你,不讓壞人欺負你。」
昏暗的房內突地傳出低笑聲。
「誰?」
「二叔!」
兩個孩子幾乎同時開口。
「對不起,」封至堯勉強止住笑意,「我不是故意偷聽,實在是大夥兒商議後,決定現在就起程回莊;一來擔心門裡會有變故,二來覺得咱們擾這村子也夠久了。」
「你們現在就要走了嗎?」阿秋臉色發白,抓著燕楓的手也不自覺的緊了緊。
封至堯並沒有回答,他看了阿秋半晌後,才出聲道:「娃兒,你啥都不會,要怎麼保護我們家少主?」
「我……」阿秋突地緊抱住燕楓,「我這麼保護他,這樣壞人就抓不走他。」
封至堯微微笑著上前,手輕輕的在阿秋臂上拂了兩下,在阿秋雙手下垂的瞬間,輕鬆的抱過燕楓。
「你——」阿秋張口結舌的望著他。「你怎麼能——」
「我怎麼能什麼?」他頑皮的眨眨眼。
「阿秋,」見她一臉說不出話來的模樣,封至堯低喚一聲後,在床沿坐下,「你願不願跟我們走?」
「跟你們走?」阿秋從沒想過這個問題。
封至堯點點頭,「跟我們走,我教你武功,讓你可以永遠保護我們少主,讓你可以永遠跟在他身旁。」
這傻阿秋腦子裡可從沒想過,非親非故,她幹麼沒事找事去保護別人家少主,她只想著可以永遠和燕楓在一起,心裡不知怎地就覺得十分歡喜。
「我……」她結結巴巴的對著燕楓道:「我可以嗎?你會不會討厭我跟著你?」
「二叔……」燕楓雖也動過這念頭,卻又不捨將阿秋拉進詭譎難行的江湖路。他抬頭看向封至堯,眸子裡情緒複雜。
「我和你爹談過了,你的情況特殊,日後不知還會遇到多少危難,」封至堯將視線移向阿秋,「這娃兒年紀雖小,卻有一片赤忱,性子又耿直,像是認定了便轉不得彎,讓她跟在你身邊,我和你爹都能放心。」
「何況,她孤苦伶仃,你真捨得將她一個人放在這?」
燕楓歎了,他看著像只小狗似眼巴巴望著他的阿秋,聲音不自覺的轉柔,「阿秋,你就跟著我們吧!」
「等等,」阿秋還來不及開口,封至堯先嚴肅道:「娃兒,你若選擇和我們一道一從此這條命便不再是你的,從今以後,你須為我們少主而活。」
「二叔——」
阿秋懵懂的看著他們,然後,她對著燕楓笑了,「嗯,我把命給你,從此以後,只為你活。」
「傻娃兒,你到底懂不懂——」見她說得簡單,封至堯反倒擔心。
「我懂,」阿秋拚命點著頭,「我真的懂。」
「阿秋,你不一定得跟著我們的。」燕楓輕聲道,「你會救了我,我可以許你財富,甚至給你一雙疼愛你的父母,你的生活還是可以如同以往一般單純,要知道,你一旦跟了我們,就再也沒法回到現在的生活了。」
阿秋搖搖頭,「我只是把你帶回來罷了,任何一個人見你倒在路邊都會這麼做的,這並不是什麼了不起的事。我不要財富,不要新的父母,阿秋早就有爹娘了,我想要的是——」她皺著眉,努力分辨心中的感覺,「我想要有一個人,我想要——」她壓著自己的心,「這裡不要空蕩蕩的。」
「好了,事情就這麼決定。」封至堯專斷道,「娃兒,你去收拾收拾自己的東西,咱們馬上便要出發。」
接著,又順道一指點了阿秋啞穴,「你這娃子今晚說了太多話,不准你再開口了,我說過要你讓喉嚨休息的。」
阿秋笑了笑,很快便收好一個小包袱,裡面只有幾件泛白的換洗衣物,最後,她慎重的將母親的牌位也放進包袱裡。
跟著封至堯和燕楓出了門,她像想到什麼似的停下腳步,伸手指指隔壁阿菊嬸家。她有些話得對阿菊嬸說。
封至堯沒奈何的替她解開穴道,看著小女孩跑向隔壁的身影,他這才想起什麼似的道:「阿秋,你的全名到底是什麼名字啊?」
「阮秋。」
阿秋回過身,臉上的笑顯得十分燦爛。
「我的名字叫阮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