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瀲眉渾身髒污、失魂落魄的回到絕谷後,便將自己一個人反鎖在房裡,任憑小津和小婉敲痛了手、喊破了聲,依然無動於衷,沒有絲毫響應。
小津和小婉沒見到爹跟著娘一塊兒回來,又看娘反常得嚇人,害怕地哭著跑去向鄰人求救。
好幾個谷裡的長輩輪番來勸,直到永善老爹告訴她。「我們知道妳心裡很痛苦,但是妳忍心讓七個孩子跟著妳受苦嗎?連小和都感受到了,他現在誰也不讓抱,也不肯喝奶,已經哭到嘴唇發紫了呢!」才將朱瀲眉勸開了門。
「對不起,讓大家擔心了。」她無精打采的道歉,才短短時間,神情便憔悴到了極點。
「不管發生什麼事,記得來找咱們商量、商量,別一個人悶著。」永善老爹點點頭,和眾人一樣,終於鬆了口氣。
大家溫言軟語地安慰她後,見她沒事,才安靜的一起離開,讓她和孩子們好好相處一下。
「娘……」幾個孩子一臉驚惶的圍在她身邊。
朱瀲眉不捨的蹲下身去,一一將孩子抱進懷裡安慰。
「娘……爹爹呢?」小容愁著臉問道,所有孩子也露出焦急的目光,等著她的答案。
「爹啊?他去做他該做的事了。」她想擠出輕鬆的微笑,但是失敗了。
她的表情,幾乎讓孩子們看了想大哭。娘從來沒有這麼脆弱過。
「娘……爹是不是不想當咱們的爹,所以才離開的?」小昭憂傷又失望的開口,害怕著是不是他們不夠乖,所以讓爹失望了?
「不是的,不是的。他只是暫時離開……」朱瀲眉幾乎說不出這句欺騙的謊話,因為連她自己都無法相信這句話。
他離去前陌生又冷漠的表情,讓她的心寒到了底。
她甚至懷疑,他是為了報復她之前的欺瞞,才這麼對她。
那時的他,丟下不能動彈的她,毫不遲疑地隨著騎兵隊奔馳遠去。
他似乎已忘了她這個妻子,忘了谷裡的七個孩子,忘了他自己許下的承諾。
他唯一所記得的,只有峻德城。
峻德齊的心裡,永遠只放得下他的義父和責任嗎?
※※※
不對勁!
非常不對勁!
他媽的全都不對勁!
峻德齊在房裡踱過來、踱過去,腦海裡就一直浮現著「不對勁、不對勁」的字眼,雕鑿似的深刻五官顯現出異常冷峻的神色。
他無法想像,自己的記憶竟然空白了半年?
這半年之中,他和誰在一起、他做了什麼事、他又一直待在哪裡?
這一切全成了謎。
難怪那時在郊外大道上,他一提起大哥身陷牢獄,士兵們全用那種活見鬼的驚疑眼神瞪著他,活像他有毛病似的。
回城後,義父一接到消息,馬上擺駕到齊王府來看他。一見著他,峻德天龍激動的抱住他,不斷地喃喃念道:「回來就好、回來就好。」
「城主──呃、君皇……」峻德齊不習慣地叫著。根據那個騎兵隊的隊長所說,義父已經正式成為天下共主。
「呵呵,沒關係。看到你毫髮無傷的回來,我終於放下心了。自從半年前,你為了追捕逃獄的修兒不小心墜崖後,我派兵找了你好久。那時修兒叛逃、平兒失蹤,你又……義父難過了好久。」峻德天龍面露傷心的拍了拍他的肩。
他追捕大哥?峻德齊的濃眉暗地一擰,心裡突然閃過一抹不確定,說不上來的感到怪異,卻又不知道這種感覺從何而來。
「大哥、平四弟都不在了,那麼,這半年來,只剩下治三弟一個人幫助義父了?」峻德齊勉強壓下人事全非的衝擊感。
他一直覺得不大適應,從他回城後,接收到的所有消息都讓他有種恍如隔世的不真實感。他腦裡還停留在他們兄弟四人叱吒天下、合作無間的時光裡。
誰知,他的話一出口,峻德天龍的臉色突然變了一下。
「治兒他……唉……」峻德天龍狀似為難的搖了搖頭。
「義父,難道連治三弟也……」峻德天龍的歎息讓他緊張起來。
「不,他很好,只不過……算了,等你休息一陣子,復原得差不多後,咱們兩個再好好長談。總之,義父很高興你回來了。」峻德天龍慈愛地拍拍他的肩膀。
一直到他走後,峻德齊還陷在一團迷霧之中。
義父提起治三弟時,為什麼態度變得好奇怪?
還有,一聽義父說他是為了追捕大哥才失足墜崖,他渾身就充滿說不出的古怪感,不大相信自己會去追捕大哥。他明明記得他曾和義父吵了一頓,打算為大哥脫罪到底……
「亂啊──」他煩躁的猛搔頭,忽然間,他想到了一個人。
「對了,去找治三弟。」
說不定,三弟會告訴他更多的事情。
當他興沖沖的終於在宮裡找著峻德治時,沒想到峻德治見了他,不但沒有喜悅之情,反而冷淡得令他費解。
峻德治和一個老人站在花園裡,似乎正在講話。
見到峻德齊奔來,峻德治立即停下對話。站在原地一動也不動,神情冷漠地看著他良久。
沒有久違的招呼、沒有熱烈的擁抱、沒有興奮的表情,峻德治只淡淡的說了一句。「你不該回來的。」
「什麼?」峻德齊愣住。
「你還記得你是從哪裡回來的嗎?」峻德治問了一個教他摸不著頭緒的問題。
「我不記得了。你不知道我失憶了嗎?我忘了一些事。」
峻德治微微酣起眼。「你忘的事可多了。既然全忘了,那就算了,一切都是天命。」他憂傷的搖搖頭,轉身離去。
峻德齊震驚的僵在原地,腦子裡紊亂得無以復加。
為什麼治三弟的態度這麼怪異?
「恭賀齊王平安返回。」站在一旁的人終於出聲。
峻德齊轉頭,這才正視那個滿發滿須全是銀白色的老人。老人週身散發出奇異的氣息,像是在世間活了很久、很久,炯炯有神的雙眼,似乎洞悉所有世事。
「老先生是?」他驚覺在老先生身上,有一絲奇異的眼熟。
「在下流泉,一名小小大夫。是治王的同鄉故舊,最近來到峻德城,順便來探望、探望治王。」流泉大夫捻著須,眼裡閃動一絲光芒。
「同鄉故舊?」他以前怎麼從來沒聽三弟說過,他認識像老先生這麼一號人物?
峻德齊最後什麼都沒問,只是點點頭,認為這半年之間,人事變動一定頗大,峻德治身邊出現一個陌生的隨侍者,並不值得太訝異。
「請問,齊王對於住了半年的絕谷,感覺還滿意嗎?」
「絕谷?那是什麼地方?」峻德齊疑惑滿腹。
「都忘了嗎?也好,既然已經無情,就省得揪心扯肺了。」
流泉大夫懷有深意的向他笑了笑後,便告退下去。
又是一頭霧水的狀況!似乎所有的人都知道全部的事,只有他仍在十里迷霧之中。
峻德齊反覆想著這幾日由旁人告訴他的消息、義父吞吞吐吐的態度,還有三弟出奇冷淡的反應,一路思索回到齊王府裡。
最後,他的腦子裡甚至出現那個莫名跟在他附近的哭泣女子……
奇怪!想到她那張淚痕斑斑的臉,怎麼胸口會空洞得有些難受,像是漏掉了什麼很重要的東西……
峻德齊疑惑的揉著胸膛。
※※※
「先生果然神機妙算,竟然知道齊兒墜崖末死。現在,齊兒找回來了,接下來該做什麼?」峻德天龍斜倚在金色龍椅上,一手支著下顎,詢問階下那名正坐在他賜位椅子上喝茶的老人。
趁老人端茶時,他的眼光落到老人缺了一截尾指的左手。
這老人十幾年前突然出現在他面前,同他毛遂自薦,自稱「九指神算」。當時他告訴他,他可以幫助他窺天機、算天命,讓峻德城統一天下、取代聖羅皇朝。
如今證明,他在九指神算身上下的賭注是對的。
這張龍椅得來不易,等了幾十年,好不容易才得到手。現在,他開始想的是,要如何長長久久的穩坐不墜,並讓峻德皇朝萬世不滅。
九指神算緩緩開口。「君皇,不久後,您將有一個凶險死劫,需要一個替身頂劫,方能化災解厄。最適合的人選就是齊王,他的命格正是為你而生。這也是我當年要你收養他為子的目的。」
「哦,先生竟然在十幾年前,就已算出本王的劫數,並且為這個劫數鋪好化解之道?」峻德天龍又敬又佩地望著老者。
「只不過君皇竟然不瞭解我的苦心,半年前竟然因為一時衝動,就想殺了齊王。要不是齊王天生命格奇重,大難不死,今日恐怕將無人能解君皇的凶險大劫。」九指神算冷哼一聲,端起茶喝了一口。
「齊兒和修兒兩人的能力太強,要是他們與外人聯手對付我峻德城,恐怕會變成我最大的威脅。」
「所以君皇乾脆斬草除根?」九指神算輕聲嘲弄。自古以來,凡是站到千萬人頂端的君皇,誰不是和他一樣?怕死、猜忌、冷血。連撫養十幾年的養子,只要一現出威脅性,都可以毫不遲疑地除掉。
「如今已經事過境遷,況且齊兒也已不記得了,這件事我已傳令讓所有的人封了口,請先生也別再提起。告訴我,接下來,我該做什麼?」峻德天龍不悅地揮揮手。
「齊王銷聲匿跡長達半年之久,半年的時間,足以改變一個人的想法。為免齊王心生貳心,最好將他可能牽絆難捨的人事物清除乾淨。」
峻德君皇思考了一會兒,目露殺機。「是嗎?那就派兵剿滅了那個流泉大夫說的絕谷,不留活口。」
※※※
當他接獲義父派兵剿滅「絕谷」時,峻德齊渾身止不住的震顫。
絕谷?是上次流泉大夫說的、他待了半年的絕谷?腦海裡有股聲音,不斷叫囂著要他快去阻止。
「義父,為什麼要剿滅了絕谷?」峻德齊強行衝入峻德天龍的寢宮。
他的冒失闖入,加上稱謂不當,令峻德天龍極為不悅。
他非常隱忍地回答峻德齊。「根據情報,絕谷裡躲著的人,全是各個城國早該被誅殺的叛臣重犯。這個危險的地方太靠近峻德皇城,為免遺禍將來,不能任其壯大。」他冷冷地解釋。
「難道不能招降?」
「我已經派兵出發了,多說無益,退下。」他明顯的擺出不願再多說的表情,袖子一甩,大步跨入寢宮內室。
礙於宮規,峻德齊不好發作,只好壓下滿腔的焦急退出殿外。
突然腦中一閃,他毫不遲疑的,立即衝到治王府去找流泉大夫。
「流泉大夫!老先生!你在哪裡?」他在治王府裡四處尋人,惹得整座府邸雞飛狗跳,僕人衛兵攔也攔不住,最後終於在最深處的一座涼亭找著正在賦閒下棋的峻德治和流泉大夫。
「流泉大夫,我終於找到你了,快告訴我絕谷在哪裡!」峻德齊衝到亭子裡,一把扯住老人。
「治王主子,小的無能,攔不住齊王。」趕來的僕人們面有愧色的向治王求饒。
「你們要是攔得住,齊王還是齊王嗎?退下吧,沒事。」治王輕笑,揮手要他們退下。齊二哥一向是他們四兄弟裡最沒耐性的,脾氣一來,誰也擋不住。沒想到半年不見,他依然沒變。
「齊王想去絕谷?」
「廢話,難不成是來找你喝酒的?快帶我去絕谷!」峻德齊吼道。
流泉大夫看向峻德治一眼,得到峻德治首肯後,他才開口。「那就請齊王先放手,讓我去牽馬吧!」
「二哥,我還是要提醒你,義父不會希望你去的。」峻德治狀似不經心的開口,心思重又回到桌面上的棋局,拈了一枚棋子,輕輕落子。
沒有響應?峻德治將眼光從棋盤上收回,抬起頭來後,只面對了一抹空氣。
眼前哪還有人在?
急衝急行的峻德齊早把流泉老人拖到老遠的迴廊那頭了。
※※※
當峻德齊和流泉大夫策馬到達絕谷時,為時已晚。
所有房舍全都被熊熊大火燒成灰燼,整座山谷浸浴在一片血海裡,慘不忍睹。
峻德齊發現倒在地上的死者,許多面貌已經被血染得瞧不清了。但是,他卻可以很輕易的在腦海裡勾勒出他們生前或笑或怒的生動模樣。
田里有一頭大型的臨死牲畜,正在痛苦抽播著。
「阿牛……」他叫出一聲,隨即駭然住口。
一股毛骨聳然的熟悉感,令他陷入無止境的恐慌中,他的情感幾乎與這些人同化。
憤恨、不甘、痛不欲生的狂烈情緒席捲得他暈眩欲嘔。
他瞇起眼,直覺的策馬來到一處最熟悉的房舍前,看到了一名女子全身是血,木然的跪坐在地,抱著一個好小的孩童,她的身畔還躺著六個小孩的屍體。
女子抬起頭來,兩眼空洞的望著高高坐在馬上的峻德齊。
「是妳。」他認出她就是那天在大道旁被士兵找到的女子。
望著他依舊陌生的眼神,朱瀲眉原本乾涸的眼裡終於浮出淚水,一顆又一顆沿著沾血的雪頰滑下。
「我好不容易將他們從死神手裡救下的。他們還好小,還要很長的時間長大,他們乾乾淨淨的來世間走一遭,什麼壞事都沒做過,為什麼還要痛苦的枉死在屠殺的刀下?」她小心翼翼地摟緊小和小小的身體,臉頰貼上冰冷的小臉蛋。
她已經抱了他好久,可是小和的小身子還是一樣的僵冷。
峻德齊心口彷彿受到重擊似的無法呼吸,他無意識的下馬,走到孩子的身邊蹲下,一臉的痛楚。
「你大概也不記得他們了吧!真不公平,他們一直到死,都沒忘記你呢!」她笑得溫柔、笑得苦澀。
「我說給你聽好了,他叫小津,是老大;她是小婉,最溫柔的姊姊,我們還曾私底下開玩笑說,將來要把小婉嫁給小津呢!小昭,很乖、可是很固執;這是小信、這是小容,兩個年紀很接近,所以特別皮;這個是小蒙,不大喜歡開口學說話,有些讓人擔心;我懷裡的這個叫小和,是最小的孩子,剛剛學會爬。」她伸出染血的纖指一個一個的指著每一個孩子,嗓音輕輕柔柔的敘述,一一細數的話語裡,充滿了慈愛和疼寵。
峻德齊不知道自己流淚了,腦中的疼痛如蟻如椎地猛烈襲擊著他的知覺。
「很痛苦嗎?反正你又不認得他們,轉個身再忘記就好了,人總是很健忘的。」看著他的淚,朱瀲眉的心麻木了。
「妳是誰?妳到底是誰?」他抱住頭,如負傷困獸向她低吼。
「我是誰?流泉師父,你沒告訴他嗎?」朱瀲眉不看他,眼光落向外頭的老人。「師父,難道這些人的死,都是為了要成全他天命的任務?而你呢?你又是為什麼投靠到峻德城去?」
當小四和大秋子將流泉大夫並未回去古倫島,反而進了峻德治王府裡頭的消息帶回來時,她就開始覺得事情不對。
她怎麼也想不到,她只是出谷一會兒去親自確認消息,待回到谷裡時,竟只剩下一片駭然的死寂狼煙,和孩子們冰冷的屍身迎接著她。
流泉大夫低頭歎息。「孩子,我只能說,一切都是天命。」人非草木,他跟這裡的人相處了很長的一段時間,親眼見到熟悉的人慘死的模樣,他還是會感到不忍。
「天命嗎?」她緩緩將小和放到地上。
「好,我朱瀲眉偏不信天命,我今天就要破了你口口聲聲所說的『天命』!」
朱瀲眉從身後條然抽出長劍,迅速襲刺峻德齊。
峻德齊仍處於脆弱痛苦的狀態,無法承受的抱著頭,完全毫無防備之力。
「不可以。」流泉大夫護住峻德齊舉杖一檔。
「走開,我殺了峻德齊,看你們還有什麼天命來滿嘴胡扯?」朱瀲眉玉石俱焚的打法,幾乎讓流泉大夫招架不住,即使他奮力帶著峻德齊閃躲,有幾次她的劍尖還是劃破了峻德齊的衣裳。
峻德齊忍住頭疼欲裂,勉力抓下流泉大夫的長杖。「等一下,別傷她。」
朱瀲眉乘機舉劍砍向峻德齊。
峻德齊不閃也不躲,直挺挺的站在原地打算承受她這一劍。
「為什麼不閃?」朱瀲眉猛然止住劍勢,恨恨地喊道。
「看見自己的孩子慘死,誰也無法接受。我受妳這一劍,只希望妳能夠減少痛苦。」
朱瀲眉身子一軟,搖搖欲墜。
她想哭,又想狂笑。
「減少痛苦?孩子們曾經口口聲聲的叫你爹……殺了你,我會減少痛苦嗎?」淚水無法遏止的奔流。
「姑娘……」峻德齊蹙眉,滿心的莫名揪痛。
他曾是她的夫啊!
而他,卻陌生的喊她一聲……姑娘?!
「滾!滾離開這裡!我不要看到你,我不要看到你──」朱瀲眉發狂的棄劍,徒手推打他。
「姑娘,妳冷靜一點」他無措的喊著,不知該不該捉住她的手。
「滾開──給我滾──」她瘋狂碎心的嘶喊,迴盪在谷中,格外的淒厲。
接著,頸肩一陣劇痛,她的世界條然變成一片黑暗。
峻德齊伸手抱住她癱軟的身子,瞪著流泉大夫還沒收回的手刀。
「這孩子再不停止,她會瘋掉。」流泉大夫的嗓音嘎啞的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