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砌下落梅如雪亂(上) 第一章 作者:小謝
    雪一陣緊似一陣,風割在臉上生疼生疼的。眼看著天色已經蒼黃,偏生前不著村後不挨店,謝曉風卻也不急,只管打馬疾行,約摸走了頓飯工夫,忽然瞅見遠遠的一片暮色裡現出人煙的樣子,想起前面應是「趙家集」。過了趙家集,再有半日的路程就上了通往洛陽的大道,兩天功夫就能到洛陽。這麼想著,謝曉風只覺心裡微微一空,出了一會兒神,低叱一聲,猛地一夾馬腹絕塵而去,身後揚起一片碎雪沫子。

    趙家集不大,客棧本來就小,又是這樣的風雪天氣,謝曉風到時,不但院子裡塞滿了馬車,客房裡住滿了人,連客棧前面的飯鋪裡也快坐滿人了。飯鋪中人來人往,只有一個店小二鋪排安置,正忙得不可開交。謝曉風張望了片刻,尋了牆角的一張空桌坐下。

    過了一會兒功夫,人漸漸安定下來,店小二這才發現牆角空桌上多了個人,搭眼一瞅,不禁微微有些錯神。趙家集位置微妙,南來北往的各色人等不少,他也算得上見多識廣,但似這樣帥氣的哥兒卻是少見。謝曉風是標準的劍眉星目,鼻子削挺,嘴唇略薄,微抿著,給人一種冷酷的、拒人千里之外的感覺。此刻,他正對著白紙糊的窗紙出神。

    小二看了看窗紙,那紙是去年糊上去的,泛著枯黃的顏色,看上去骯髒而陳舊,實在沒什麼值得注視之處。小二正在想要不要上前招呼,會不會擾了他的沉思,他忽然轉過頭來,看著他道:「一罈酒。」

    小二微一怔,問:「飯呢?」

    他垂下眼睛,淡淡道:「隨便。」

    「好咧,這就給您燙上酒!」

    「不用燙。」

    小二都已轉身往櫃檯裡走,聞言不禁站住了腳,回頭看著他怔怔道:「這樣的天,喝冷酒?」忽然見他眼光一抬,兩道冷漠的眼光射了過來,緩緩道:「冷酒你們不賣?」那眼光岩石一般,小二隻覺心頭發怵,連忙哈腰道:「是,是,客官少等。」

    片刻功夫,一隻小酒罈抱了來,白飯、牛肉、豆腐炒白菜、干筍間次拿了上來。謝曉風取過酒碗,斟了一大碗。酒色淡薄,顯然不是什麼好貨色。他低頭瞧了半晌,送到嘴邊喝了一小口。那彷彿不是酒,而是一隻冰蛇,沿著喉嚨鑽進胃裡。他不禁打了個冷戰,隔了片刻,又喝了一口。

    就在謝曉風喝到第三口的時候,忽然有個罵罵咧咧的聲音從門口傳來:「姥姥!臭老天,賊老天,一連下了半個月的雪,你也不嫌聒躁,只是跟老子作對!」謝曉風眼光略一抬,冷冷地瞧出去,見一個人正在那裡抖披風上的雪,好容易抖擻乾淨,交到左臂上,又伸腳在石階上刮靴上的泥。雖然只是個背影,身材卻是極好的,高挑的身量,削肩猿背、細腰窄臀,襯著月白的緊身衣衫,越發覺得飄逸出塵。

    他半晌才收拾停當,憤憤地轉過身來,嘴裡仍不乾不淨地罵著。這一轉身,滿飯鋪的人都睜大了眼睛,連謝曉風也不由得錯愕了一下。

    謝曉風生長的地方荒涼,少有人煙,一路東來,漸漸知道自己相貌英俊,深得女孩兒們的青睞,卻沒想到世上竟還有這樣俊俏的男子。那一副濃麗到極致的眉目,女孩兒裡也是難得,五官雖不算頂頂精緻,但看在眼裡,只覺恰到好處,那一種好,竟是生生楔到人心坎裡去了。這時天色已黑盡了,屋子裡炭火盆子生得旺旺的,火光罩到那人白皙的臉上,映出一種驚心動魄的瀲灩來。

    謝曉風看他時,他眼光在飯鋪中一轉,也落到了謝曉風身上。兩人眼光一碰,謝曉風面無表情地垂下眼睛,繼續喝手裡的酒。

    「夜長寂寞,咱們坐一桌好啦!」那眉眼濃麗的人盯著謝曉風瞧了片刻,忽然微微一笑,三步並作兩步走來,一面說,一面笑嘻嘻地坐了下去,伸著兩隻手叫,「小二,拿大海碗來,我和這位小哥兒要大醉一場。在下林俊南,江浙人士,敢問兄台高姓大名?」

    謝曉風也不抬頭,抓著酒碗冷冷道:「你醉了。」

    那人奇道:「我沒喝酒,你怎麼說我醉了?」

    「既然沒醉,說什麼醉話?」

    那人頓時委屈起來,「我不曾說過醉話。」

    謝曉風抽出一根筷子,冷眼睨著他問:「這是什麼?」

    「筷子啊……」他話未說完,謝曉風手裡的筷子突然飄散開,桌子上落了一層褐色的碎末,謝曉風盯著他的眼問:「筷子在哪兒?」他頓時張大了嘴巴,呆了片刻,忽然嘻嘻一笑,讚道,「了不起!了不起!小哥兒年紀輕輕,功夫這般好。」突然身子一長,湊到謝曉風耳邊,「不過,若論到床上功夫,只怕我要稍勝一籌。」

    他嘴裡的熱氣吹到謝曉風脖子裡,麻酥酥地癢,謝曉風突然一把抓住了劍。他出手卻十分地快,一把按住了謝曉風的手。謝曉風盯著他,一雙眼冷峻得冰山一般,他也不在意,嘻嘻一笑,仍坐回去,打了個哈哈道:「有機會切磋切磋啊,嘿嘿。」一面伸手向盤子裡的牛肉拈去。

    謝曉風看得清楚,手腕一翻,劍鞘「啪」地拍在他手上,「這菜是我的!」

    林俊南縮手不及,痛得眼淚都快出來了,迭聲叫道:「骨頭碎了!骨頭碎了!」

    「碎了?那要割開肉皮看看才知道。」謝曉風冷哼一聲,劍出了鞘,劍尖對著他手背挑了過去。

    林俊南不防他出手這般狠辣,嚇了一跳,一腳踢在桌沿上,帶著椅子翻了出去。他反應也算是快的了,卻仍覺手上一涼,從地上爬起來,伸手一瞧,手背上果然多了條紅線,瑪瑙似的血珠子正一顆顆地溢出來。他憤然了片刻,又覺得委屈,破口大罵:「死小屁孩兒!多少人巴結著要和老子坐一桌子吃飯,老子賞他兩個大嘴巴子!你倒不識抬舉……」

    一句話沒說完,眼前影子一閃,聽得「啪啪」兩聲,左右臉頰上各挨了兩下。再看時,謝曉風仍好端端地坐在丈許之外的凳子上,抓著碗慢悠悠地喝了口酒,「我也賞你兩個嘴巴子,你可以滾了。」

    林俊南只覺臉上火辣辣地痛,伸手摸了摸,兩邊各腫起了幾道手指印子,心裡恨謝曉風出手太狠,卻也知道自己絕不是他對手,正猶豫著要不要找回這個場子,怎麼找回這個場子,忽然聽到一個清嗄的聲音在背後笑道:「這就是傳說中的『縮地千里』嗎?久仰久仰,今日得見,幸何如之,只是這般的辣手摧花,也太不憐香惜玉了。」

    林俊南正心情不爽,頓時擰起眉毛,回頭指著背後的人跳腳大罵:「你姥姥的!老子是男人,不是花,也不是玉……」這一轉身,卻不由呆住了。

    門口站了兩個人,一個胖得快成圓的了,另一個瘦得風一吹就能飄走。胖的是個矮子,耷拉著眉毛繃著臉,好像別人欠了他十萬八千兩銀子似的。瘦的身量極高,腦袋幾乎要碰到房樑上去,臉上笑吟吟的,好像老子見了寶貝兒子,歡喜得不知如何疼愛才好。世上的胖子和瘦子都不算少,多高多矮的也不稀奇,但似他們這般胖和瘦,又是這般一個高得嚇人一個矮得侏儒一般,偏又站在一起,除了蜀中「生死門」的哭笑二門神,不用再作他人之想了。

    瘦子頗有興致地瞧著林俊南,神色裡卻多了分遺憾之色,搖頭歎道:「唉,可惜這一張臉了,竟是個男人。」

    林俊南聽著不樂意,卻知道惹不起這兩個人,索性乖乖地閉嘴不言。

    「老二,」瘦子後面的胖子冷哼了一聲,「辦正事。」

    瘦子笑道:「是。」右手一攤,向謝曉風道:「姓謝的,你瞧這是什麼?」

    謝曉風頭都未抬,依然在一口一口地喝手裡的冷酒,彷彿世界上再沒有什麼東西比那劣酒更吸引人。林俊南以為是什麼稀奇東西,搭眼一瞅,不過是塊雪白雪白的銀錁子,覺得失望,撇嘴道:「除了瞎子誰都知道,不就是一塊銀錁子嘛。」

    瘦子也不理他,微微一笑,手指翻舞揉捏,片刻功夫,那銀錁子變成了一朵銀燦燦的花兒,瘦子悠然道:「姓謝的說你喝醉了,果然是喝醉了,竟瞧不出這是一朵花兒嗎?」話是對林俊南說的,眼睛卻看著謝曉風,似乎一個錯眼,謝曉風就會從這世上消失一般。

    銀子本是極硬的,平日裡用時要拿了剪子來鉸,似他這般捏泥巴似的,用腳指頭也知道那雙手裡蓄著多大的力量。滿飯鋪的人都齊唰唰地看著謝曉風,心裡歎息:這樣一個英俊的小哥兒,怎麼惹上了這樣的厲害對頭。

    謝曉風一張臉卻彷彿石頭刻成的一般,不帶一點喜怒哀樂,依然垂著眼睛,慢慢道:「你以為我是一塊銀子,呆呆坐著任你揉?」

    林俊南一個掌不住,「撲哧!」一聲笑出聲。

    謝曉風瞟了他一眼,「你覺得很好笑?」

    「不好笑。」

    「那你笑什麼?」

    「這話奇怪了。」林俊南見這兩人是找謝曉風麻煩的,武功又是這般厲害,心裡頭十分的得意,倒有七分都顯在了臉上,嘻嘻笑道,「這裡又不是你家,我愛笑便笑,難道誰立了規矩,一定要覺得好笑才笑?」

    謝曉風略一想,淡淡一笑,喃喃道:「你說的有理。」

    林俊南笑道:「那是自然,我說的話一向都是有理的。」

    「少他媽放閒屁!」胖子聽得不耐煩,喝道,「姓謝的,交出暖玉靈脂,我們兄弟給你個痛快。」

    謝曉風道:「那東西我要了。」

    「老子拿命換來的,你說要就要!?」胖子臉色越發難看,眉毛一聳就要發作,被瘦子一把拉住。瘦子朝著謝曉風揖手陪笑:「若是別的東西也就罷了,只是那東西我們兄弟千辛萬苦得來,是要帶回去給我們少主救命用的,實在不能奉送。」

    謝曉風道:「我也有用。」

    瘦子這下子也急了,「什麼事兒都抬不過一個理字兒,閣下可別不講理。」

    謝曉風沉默了片刻,道:「我不和你講理。」

    這句話一出口,整個飯鋪裡的人都大跌眼鏡。林俊南正袖了兩手,坐在一條凳子上蹺著腳看好戲,「撲哧」一聲笑得仰面跌在地上,爬起來拍了拍土仍坐回去,拊掌笑道:「有趣!有趣!」

    瘦子轉頭看了林俊南一眼,眼光閃了幾閃,忽然也跟著笑起來,悠然道:「果然有趣。」

    林俊南本以為他要大怒,不提防他反而這麼一笑,深覺詭異。便在這時,瘦子和胖子的人突然化成一條虛影兒,迅捷無倫地撲向謝曉風。那胖子看上去笨拙,此時一動,竟靈動自如,捷如飛鳥,也沒見他如何動作,已守在謝曉風右邊封住他的退路。瘦子正對著謝曉風,雙拳竟連蓄勢都不用,照著謝曉風的腦袋猛砸了下去。

    他二人兔起鶻落,端的迅捷無倫,謝曉風也不知是嚇傻了,還是怎的,坐在凳子上連動都未動。林俊南最怕見血,心裡道一聲「完了!」避開了眼不敢看,等了等,卻沒聽到慘呼聲,覺得奇怪,睜眼一看,那瘦子張牙舞爪站在桌子前面,胖子目瞪口呆站在桌子右邊,分明都被點中了穴道。謝曉風呢,仍舊好端端坐在那裡,右手裡依然抓著酒碗,有一口沒一口地喝著。

    林俊南武功不算弱,心眼更是通透,見他竟在一招之間制服了「生死門」兩名高手,心中不禁大駭。

    常常帶著笑的瘦子這時也不笑了,大罵道:「小子,這梁子算是結下了!有種你就殺了老子!自有生死門的兄弟給我們報仇!」

    謝曉風道:「我不殺你們。」

    胖子怒道:「那就解開老子的穴道,咱們再來打過。」

    謝曉風道:「你們打不過我。」

    胖子怒道:「你剛才使了邪法不算,咱們再來!」

    謝曉風冷冷盯了他一眼,突然手腕一翻,拔劍朝他腰中刺去。林俊南只道這胖子要玩兒完,哪知劍尖卻在距胖子身體半寸處收了回來,轉而去刺那瘦子,林俊南以為他改了主意,又要拿瘦子開刀,那劍卻又在距瘦子身體半寸處收了回來。林俊南正滿頭霧水,只見瘦子和胖子臉色大變,一步步向後退去,腿肚子篩糠般抖個不住。

    林俊南江湖見聞廣博,心中一動,想起傳聞中有一種以氣馭劍之道,練到一定程度,能以劍氣傷人。他也是練家子,深知傷人容易,但似這般以劍氣解穴又不傷人半分,卻實在是太過驚世駭俗了。

    那一對瘦子和胖子自然也明白這裡面的道理,臉色灰敗地怔忡了半晌,一跺腳,轉身一言不發地奔了出去。

    林俊南想到剛才對謝曉風多有得罪,不禁覺得後怕,正想要悄悄溜走,忽見謝曉風冷冰冰的眼神掃過來,心裡不由得打了個突。

    謝曉風道:「你怎麼不笑了?」

    林俊南結結巴巴道:「我……我……為什麼要笑?」

    「你不覺得好笑?」

    林俊南腦門上汗都下來了,吃吃道:「不……不覺得。」

    謝曉風淡淡道:「不好笑也可以笑,誰說一定要覺得好笑才笑?」

    林俊南這才知道他根本就是在找茬,心裡暗暗叫苦,剛擠出個笑臉,眼前忽然寒光閃動,嚇得他激靈靈打了個冷戰,連忙往後退,哪裡快得過謝曉風,聽得「拍」的一聲,臉頰上已挨劍脊敲了一記。接著人影一閃,分明就是謝曉風逼了上來。他再想不到今天多笑了兩聲竟惹出殺身之禍來,不由得打了個哆嗦,「撲通」一聲跪倒在地上,張開兩手朝謝曉風的腿抱去,帶著哭腔叫道:「饒我一命!我知錯了呀,再也不敢冒犯你了呀……」

    這一抱卻落了空。謝曉風從他頭頂掠過去,「叮叮叮」數聲刀劍相擊的聲音夾了幾聲悶哼自耳後傳來,緊接著是人們的驚呼聲。林俊南還沒弄明白怎麼回事,人影一閃,謝曉風已回了座位。林俊南茫然地回頭望去,只覺耳朵裡轟的一聲——剛才謝曉風一去一回不過是瞬息之間的事,那邊竟有三人橫屍當場,一個胸口中劍,另兩個腦袋被砍了下來,身子癱在椅子上,手指裡扣著未來得及出手的針筒、飛刀。

    喝了半天的冷酒,經剛才一番動作,酒意漸漸地逼上來,謝曉風頰上泛起層淡淡的緋色,原本岩石般蒼冷的面容多了些生動的味道,眼光卻更加冷峻,注視著不遠處的店小二緩緩道:「你既然也想要我手裡的東西,就該過來搶。站那麼遠有什麼用?」

    小二淡淡道:「我不搶,是因為我用不著搶。」還是那樣的鼻子眼,突然之間氣質完全變了,從頭到腳都透著一股子陰冷的邪氣,「我平三笑自問一手易容術還是能唬得住幾個人的。你能認出我不是剛才的小夥計,自然是因為你已經知道酒裡有毒,對我留了心。你能知道酒裡有了毒,自然是因為剛才進攻那三人,牽動內力,令那『凝冰散』提早發作。」他微笑著,連連搖頭,「你的劍太快了,就算中了毒我也不放心,現放著那三個柳門青刀的人就是榜樣。反正你一會兒就要死了,等你死了我再去拿,不是更保險?」

    「這倒是個好主意。」謝曉風慢慢垂了眼簾,撫劍沉思。

    平三笑凝視著他,突然詭秘地一笑,眼波流轉,目光灼灼,「話說回來,我倒真不忍心殺你。」想了想,又輕輕搖頭,「但你這樣強,我又萬萬不能留你,可真叫人為難。」

    「為難麼,」謝曉風默然片刻,忽然也笑了,慢慢道:「我倒有個好法子。」他岩石玄冰般的冷峻神色裡本有一種憂鬱的味道,這樣輕笑時,劍眉輕輕一挑,星目微閃,別有一種調皮的味道。

    平三笑看得心頭一陣輕跳,不由問道:「你有什麼好法子?」

    謝曉風笑得甚輕,聲音也甚輕:「殺了你。」第一字吐出口,謝曉風已電射而出,第二個字出口,謝曉風的劍已自下而上貫進了平三笑的咽喉,左手往平三笑懷中一探又縮了回來,等說完第三個字,謝曉風又穩穩地坐回了桌子邊,淡淡道:「死了,就不用為難了。」

    這一劍乾淨利索,狠辣異常,平三笑連反抗一下都來不及。旁邊的林俊南看得直咋舌,忽聽「光啷」一聲,有什麼東西從謝曉風手裡掉到了地上。他循聲望去,卻是一青一白兩個小瓶子,骨骨碌碌滾到了他腳邊。林俊南聽過平三笑的名頭,知道青瓶裡是他賴以成名的「凝冰散」,無色無味,一旦中了毒,全身的血液都要凝結成冰,白瓶裡則裝著解藥。

    林俊南看了看藥瓶,又抬頭看了看謝曉風。謝曉風眼光冷如冰刀,正一瞬不瞬地盯著他。林俊南頭皮一陣麻,勉強笑道:「我幫你拾呢,還是你自己拾?」

    謝曉風冷冷道:「你滾!」

    「好,我滾,我滾,我這就滾。」林俊南慌不迭地往後退開幾步,轉身就逃。

    這一會兒的功夫,不單飯鋪裡的人走了個精光,連院子裡一個人也沒有,只有幾匹馬在那兒撂蹄子甩尾巴。雪下得越發緊了,風一刀一刀割在臉上。被冷風一吹,林俊南腦子漸漸冷定下來,對著漆黑夜色出了一會兒神,也不知是想起什麼了,濃麗的眉眼間突然浮起一抹笑意,回過身去,小心翼翼地掀開了棉布簾子。

    剛才只覺得店小擁擠,這時人走光了,竟覺得出奇地大。沒人加炭,火盆子黯淡了許多,被順著簾子口灌進去的風一激,火焰突然一長,轉眼間又伏了下去,半死不活地苟延殘喘著。謝曉風依然保持著剛才的坐姿,背脊挺直,標槍一般,英俊冷漠的臉孔在明滅的火光裡變幻著光澤,有種異樣淒涼孤寂的味道。看見林俊南折身回來,他似是微微一驚,冷眼盯著林俊南道:「我不是叫你滾嗎?」

    林俊南朝地上瞄了一眼,一青一白兩個藥瓶仍在那兒扔著。他心中雪亮,抬頭看向謝曉風,微笑道:「我走了,剩你一個,不會覺得寂寞嗎?」

    謝曉風冷冷道:「滾!」

    「不要口是心非嘛,你明明喜歡我的。」林俊南袖了兩手,斜倚在牆上悠然笑道,「我一進來你就盯著我死看,我又不是瞎子,怎麼會不知道。」他身材修長,予人一種飄逸之感,這時神色閒適,語笑嫣然,濃麗的眉目間異彩流動,映在明滅的火光裡,凝成一種曖昧的叫人心驚的艷色。離他不遠,是被謝曉風一擊刺殺的柳門青刀的人,死亡的淒厲與驚人的艷色疊在一處,這場面,竟是說不出的詭異妖艷,充滿了魅惑。

    謝曉風盯著他,微微擰起了眉毛,「你要不要臉!你是個男人!」他的眉毛生得太過剛硬,擰起來時越發地鋒利,帶出一種嚇人的戾氣來。

    「男人怎麼了?」林俊南笑得邪氣,目不轉睛地盯著謝曉風英俊的臉龐,「男人才有趣呢,你這傻小孩兒什麼也不懂,不如我開導開導你。」說著,向前輕輕跨了一步,吃謝曉風冷厲的眼神一逼,不禁又頓住。

    對峙了片刻,林俊南忽然微微一笑,「你這麼生氣,為什麼不跳起來打我?」頓了頓,臉上笑意加深,「難道,你根本沒辦法跳起來打我了?」

    「你想試試我的劍?」謝曉風手指微動,扣住了劍柄。

    「不想!」林俊南被他打得怕了,驚得猛地一退,脊樑撞到了牆上,定了定神,見謝曉風只是說說並未真的動手,這才放了心,輕輕吐了口氣,笑道:「你性子也太暴躁了,就算被我說中,也不必這麼生氣,我又不會要你的命。」見謝曉風沒什麼反應,大著膽子又道:「『凝冰散』發作得慢,可真的發作起來,卻快得很,你不趕緊服解藥,倒是發的什麼呆?——你若真的不能動,我去幫你把解藥拾起來,好不好?」

    謝曉風盯著林俊南,冷冷道:「不用。」

    他膚色不算十分的白,這時淺麥色中透出一種異樣的鐵青。林俊南看得分明,心裡已有八九分的把握,道:「你真是個死心眼。就算我不可信吧,總不是你的仇人。我要是走了,一會兒你的仇家來,還有你的命在嗎,就算你的仇家不來,你如今一動不能動,眼看著解藥夠不著,還不是一個死?」

    謝曉風剛才打他時下手頗狠,沒想到他卻回轉來說出這樣一番話,不禁露出狐疑之色,彷彿是不認識似地瞪著林俊南。呆呆地看著林俊南拾了藥瓶,走到他身邊,擰開瓶蓋,把藥送給他嘴裡,謝曉風冷漠的臉上露出少有的茫然之色。

    他那樣英挺的劍眉星目,配上這樣的茫然,憑空多了分脆弱之感,林俊南看得心裡微微一動,笑道:「這下你知道我是好人了吧。」鬼使神差地,俯身在他鋒利的眉毛上輕輕親了一下。

    「……別碰我!」謝曉風身子一顫,聲音透著莫名的恐懼。

    林俊南並不好這口兒,但見他這樣剛硬的人竟怕成這樣,忽然間倒來了興致,笑道:「別怕,好玩著呢,我教你。」一隻手探進他的衣襟,輕輕揉搓了兩把。謝曉風身子陡然一僵,嘶聲叫道:「住……住手!」林俊南的性子最是偏狹,別人越是不肯,他越是得趣。見謝曉風蒼白的面孔漲成了緋紅,那樣驕傲冷漠的臉上竟生生給逼出了恐慌羞怒,越發覺得好玩,微微一笑,扳過他的臉,吻了吻他蒼白冰冷的唇,笑道,「都是男人,害什麼羞。」一隻手朝他下身滑去。

    謝曉風咬著牙,顫聲道:「……我殺了你!」

    林俊南卻知他中毒已深,雖說服了解藥,這時實在是連動一根手指都不能,若不然,依他的脾氣還不早就跳起來打他?當下輕輕一笑,咬著他的耳朵道:「我救了你,你倒要殺我。你有良心沒有?」他聲音溫柔,這一句話更是說得輕憐密意,銷魂蝕骨。一面說,一面解了謝曉風的腰帶,低頭一看,不由得又笑起來,「你瞧,我還沒怎麼樣呢,它就這樣了。」抓住謝曉風的手,引向他下身微微抬頭的分身。

    謝曉風眼光迷離,蒼青的臉頰上顯出種異樣危險的潮紅,喘息著,拚命想要掙扎,但全身冰冷倦怠,哪裡爭得過林俊南。指尖被林俊南牽著碰到一樣微硬的物事,只覺轟的一聲,似有什麼東西在心裡面炸裂開了似的,那一種窒息般的痛楚叫他喘不過氣來,拚命張著手想要抓住些什麼,可是冰冷的空氣在指掌裡流動,什麼也握不住……什麼也抓不住……

    就在這絕望的空茫裡,一隻溫暖的手握住了他的分手,那清晰的、電擊般的久違熱度叫他忍不住發出一聲慘叫,雙手不顧一切地向林俊南推去。

    林俊南覺出謝曉風身子巨顫了一下似要向後倒,連忙一把扯住,剛要再調笑兩句,忽然覺得不對,抬頭瞧去,只見謝曉風眼睛緊閉,眼角沁出了一滴淚珠,冷漠倔強的臉上顯出一種絕望到極點的悲淒表情。林俊南一怔,彷彿夜行的人一腳踩了個空,心裡莫名地咯登了一下,隱隱有種懼意升上來,慌忙抽回了手,迭聲安慰:「你別哭。我逗你玩呢。不願意就算了,我不用強的。」

    謝曉風全身都在瑟瑟發抖,彷彿掙扎在秋風中的一片樹葉,牙齒咬得太緊,咬破了嘴唇,血珠子一顆顆地沁了出來。

    林俊南心裡越發地慌,「哎,你別哭呀,我不動你,不動你了……都是我的錯好不好?我又沒真的把你怎樣……你別哭呀!要不是你先前打我,我也不會逗你玩這個……算了算了,都是我不好,我認錯,要不然你再打我幾下……唉,少爺,祖宗,你別哭了成不成?」

    就在這時,謝曉風喉嚨裡突然爆發出一種壓抑到極點的、類似哀嚎的聲音。林俊南嚇得渾身一顫,猛地後退了兩步。隔著咫尺的距離,手足無措地望著面前這痛哭失聲的少年,他心裡恍然生出一種錯覺——那已不是個人,而是一隻受傷的小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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