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飽了,你還沒吃嗎?記得等下趕緊吃,我只說幾句話就走。」她不來爾虞我詐,但是人……總有身不由己的時候。
「多講幾句也沒關係,我現在有空。」他笑瞇瞇地,拉著她準備進辦公室。
揚揚搖頭,按住他的手。「真的沒關係,我知道你忙,就說幾句話。」
「好吧,妳說。」
「我和幾個作者朋友約了,這幾天要出門走走,星期天晚上回來,你一個人可以嗎?」
原來是這種事啊,聽她口氣那麼凝重,害他以為發生什麼事,擔心了一陣。
「妳早該去度假了,要是妳提早幾天告訴我,說不定,我可以排出幾天空檔陪妳。」他搭上她的肩。
揚揚苦笑望住李赫。不可能的,他不可能有空檔,不管提早幾天講都一樣,他只是客氣,可夫妻之間何必說場面話?或許是因為,她從來不是他真正想要的妻子……
「臨時約的,沒有提早計劃。」他客氣、她也客氣,他做戲、她也配合演上場。
「這樣啊,知道了,我開車送妳去集合地點。」
「待會兒我回家整理行李就要出發,你下午還有事吧,我自己可以的。」
李赫點頭。
「對了,會臨時定下這個約會,是因為我們當中有位作者想離婚,我們想陪陪她、勸勸她,如果她還是打定主意離婚,你可不可以幫忙,當她的律師?」她再度試探,雖然明明知道答案。
他親暱地戳戳她的額頭道:「又來了,我要講幾次,這種壞人姻緣的事我才不做。」
他沒注意到,說這句話時,阿享、小趙、曾小妹同時倒抽口氣。
揚揚也假裝沒發現,笑說:「就一次也不行嗎?那是我很好的朋友,她需要幫助。」
「不行,一次也不行,我絕對不會壞了自己的原則。」
揚揚沒繼續堅持,點頭。測試一遍不夠還要再測一遍的人,若不是對自己沒信心,就是笨,而她認為,自己兩者都是。「知道了,這個月的錢,我已經交給曾小妹,我先回去收拾行李。」
「嗯,好好玩,到目的地後,別忘記打電話給我。」
「我會的。」揚揚不再多話,旋身離開事務所,她的腳步有點急促,再為再也控不住的淚水,在此刻淌下……
門關上,她隱約聽見小趙用抱怨口吻喊了一聲,「李律師,你慘了啦……」
李赫慘了嗎?不,她覺得慘的人是自己。
※※※
她在飯店裡待了兩天,然後在動物園開門前來到門口。
離開,是因為沒把握可以在李赫面前演好戲,他是個律師,除了有出眾的口才之外,察言觀色的能力也不壞。
小時候老師教導大家,守株待兔是極其愚笨的行為,但她除了這個笨方法也找不到其他方式。
她的律師丈夫曾經教過她,要定一個人的罪,需要足夠證據,所以她必須湊到能夠定罪的「足夠」證據。
她買了新衣服,很流行、衣櫃裡面絕對不會出現的那種,她穿著從來沒穿過的高跟鞋,把頭髮往上梳,梳成年輕辣妹會做的造型,戴著一隻褐色的太陽眼睛,背著一隻時髦而流行的大包包,加上新畫的濃妝,她有把握,就是站到李赫面前,他也不會認出自己。
等了兩個多小時,她終於等到李赫出現,她搶在前頭排隊買票,然後轉身,她看見站在不遠處的李赫、嚴欣和一個四歲左右的小女生。
再次證實,江國賓沒說慌。
像被誰拿了鹽酸,往心一陣亂潑,腐蝕的疼痛,痛得她皺眉頭,那些記憶中的「愛」,變成一張大開的嘴巴,盡其所能嘲笑她。
他愛她?呵呵呵……她也想笑耶,明明是謊言,他怎麼可以說得那麼理直氣壯,那麼誠懇動人?
她在入園處等著,直到李赫和嚴欣一人一手牽著小女孩,笑著走進園裡,她才跟著他們往前行。
假日,動物園裡人潮洶湧,就算揚揚貼著他們前進,也不會讓人覺得奇怪。
她拍照、捕捉鏡頭,每個鏡頭裡,都是個愛笑的男人、幸福的女人和開心的小孩,那樣融洽的畫面,很容易讓人聯想成一家人。
「媽媽,妳看!」小女孩在紀念品區裡指著圓滾滾的熊貓玩偶。
李赫抱起小女孩,一隻手抓起熊貓往女孩臉上磨蹭,惹得女孩咯咯大笑,他也跟著笑,而後嚴欣抓起另一隻,也往李赫臉上蹭,他左躲右閃,三個人玩成一團。
揚揚拿起相機,把他們的笑放入機器裡。
心一擰。她在做什麼啊,一次教訓不夠,她還要逼自己更可笑?緩緩歎息,她摀住臉,痛恨自己的所作所為。
沒有尊嚴嗎?沒有驕傲嗎?她究就還需要多少證據,才能說服自己抬頭挺胸、離開他的世界……
恨恨跺腳,不跟了!
她快步離開熊貓館、快步離開動物園、快步離開這可憎、可恨、可厭的地方。
幾乎是逃命似地,她飛快地想要逃到安全的地方。
等她來到捷運站,背靠上一堵牆,這才笑出來。她壓著肚子、摀住嘴巴,笑得很淒慘,笑得眼淚停止不住,笑得就連咬住拳頭,也抑不住腹部的震動。
仰頭,她找出濕紙巾,忿忿地把臉上的濃妝擦去,擦過一遍又一遍,只是……濕紙巾擦得掉臉上的妝,能擦掉心底的傷嗎?能擦掉她可笑的行止?能擦掉臉上教人痛恨的笑容?
她不停的顫慄著,全身肌肉緊繃到疼痛。
沒關係的,李赫不愛她,她來愛自己;沒關係的,世界上不是每個人都需要愛情;沒關係的,心痛會過去、心碎會被弭平,縫縫補補……那顆心終能挺過去。沒關係……真的沒有關係,不要怕,揚揚,不要害怕……
她抹去淚水,一遍又一遍,她緊緊抓住外套下襬,不斷告訴自己不要害怕。
她不哭、要笑。
爸爸說過,「天底下沒有過不了的關。」
媽媽也說:「只要笑得出來,妳就羸了。」
嗯,她鄭重點頭,不輸,她不輸!
打開手機,裡面有十三通未接來電,都是李赫找她的,她說過到達目的地會打電話給他,卻一通都沒打,這時她深吸口氣,再抹一次臉,回撥。
電話響過幾聲,李赫接起,劈頭就是一句,「揚揚,妳怎麼沒打電話給我,我很擔心。」
他的話聽起來很真誠,如果不是親眼看見,他和前女友玩得那麼快樂,她會相信,他為她,擔心得寢食難安。
「對不起,我忘了。」
「為什麼不開機?」
「手機沒電。」
「怎一出門就把老公拋在腦後?」他的話有一絲怨尤、一絲撒嬌。
真的真的,如果不是有那麼多的證據,她會相信他愛她、在乎她,她會告訴自己,就算他們的婚姻裡有許多難以解決的問題,憑借這份愛,他們可以手牽手、一路走下去。
「你在哪裡?」她反問。
「我……我在委託人這裡。」他卡了一下,才把整句話說完。「妳呢?」
捷運到了,她進入車廂,廣播聲響起。
李赫在電話那頭聽得分明。「揚揚,妳怎麼會在木柵?」
他的聲音中有一絲緊張。
「我們的行程因為有些事提前結束了,而我有些疲累,不小心搭錯車,李赫,我很久沒去動物園,真想去走走,你要來嗎?」
還不死心?還想試探?她越來越看不起自己了。
「下次吧,下次我找時間陪妳,妳現在先回家休息,好嗎?」
「也好,我先回家。」
「我大概三、四點回去,妳先睡一下,晚上我們一起去吃飯。」
「李赫。」她突然喊住他。
「什麼事?」
「你……還愛我嗎?」她刻意的,刻意問她這樣一句。
這是什麼爛心計啊,就算他當著嚴欣的面說「我愛妳」又怎樣,就能宣示所有權嗎?她果真像江國賓說的那樣,自欺欺人。
「當然,妳快回家好好休息,等我回去,OK?」
錯估了,他說「當然」,不是說「我愛妳」。她以為他會像平常那樣,動不動把「我愛妳」掛在嘴邊……唉,嚴欣在還是有些不同的。眉頭鎖起,她吞下哽咽。
「李赫,你想不想和我離婚?」
「妳在胡說什麼?別被妳朋友影響,我在忙,掛電話了。」說完,那頭結束通話。
他在忙,忙著和前女友約會……
緩緩閉上眼睛,她任由心碎裂,碎成千片、萬片、億片……碎成黏補不起的塵灰……
※※※
李赫說三、四點回來,現在已經超過八點。沒關係,這不是第一次或第十次,次數己經多到讓她學會麻木。
屋裡沒開電燈,蜷著身體,她窩在沙發裡面,不冷的天,她卻連骨頭都覺得寒冷,沒關係,寒冷會讓人腦袋清晰。
啪!電燈開啟,李赫終於回來了,臉上的笑容尚未斂起。
今天他……過得很開心?肯定是,不必懷疑。
「揚揚,對不起,我回來晚了,說要出去吃的,要不要現在……」見她臉色不對,他沒把話說完。
她搖頭,肚子裡含有幾公升的眼淚,哪裡裝得下東西。
「對不起,委託人……」他想試著解釋,卻被他摀住嘴。
「沒關係。」她再也不要聽他說的謊言。
揚揚抬起頭,靜靜地凝望著他。想一整個下午,她以為自己已然想通,可在面對他的剎那,紊亂……想好要瀟灑轉身,但等他站在眼前,她又不想了,幾個小時前下的重大決心,在此刻,煙消雲散。
她啊,怎麼辦呢?話說得那麼瀟灑,舉止卻十分膽小,難怪他總以為她說分手是喊假的。
他一笑,擁她在懷裡。「妳永遠是最體諒我、最包容我的好老婆。」
所以他可以恣意浪費她的體諒和包容?
淡淡地,她回了一句,「可是……一切是有極限的。」
「什麼意思?」
「世界上每種東西都有額度,不管是體諒、原諒或包容,若有一天你把額度用完,那就沒有了。」她不要生氣,不再當潑婦,如果分手是明天、後天、某一天必須遇見的結局,就讓他們對彼此都留下一個好印象吧。
「在寫小說嗎?講那麼繞口的話。」他笑著揉揉她的長髮。
她抬眼,手指輕輕撫過他的眉毛,淡淡的說:「有一段時間,我覺得自己很幸運。」
「怎麼說?」他皺皺眉頭,總覺得她語氣不對。
「那個時候我常想,我這種人不美麗、不聰明、不能幹,沒有良好的學歷和家世,連家事都做得普通,如果人有分等級,那麼我是X你是A,我們相差那麼大,我憑什麼嫁給你?你應該娶一個聰明、貌美,身材像模特兒的特優女性,娶我對你而言,太浪費。」
她窩進你懷裡,打開他的掌心,細細描起他的婚姻線,很早以前就發覺,他的婚姻線有針岔,有人說那是外遇的表徵,那個時候她不信,現在,信了。
「誰說,我們家揚揚很美,我是A、妳是A++。」大手一伸,他包住她的手。
她沒有回應他的話,自顧自的往下說:「我告誡自己,不可以把捧在手心裡的幸運給摔壞,要小心翼翼、謹慎,若離開這個男人,我就再也不能得到同樣的幸運。」甜言蜜語是他的專利,今天她盜用了下。
「嗯,妳捧得真好,我是妳的幸運,妳也是我的幸運。」他把下巴放在她的額頂,聞著她發間的淡淡香氣。
「可是婚姻生活中的衝擊,一點一點磨去我對幸運的感受,我開始嘮叨、開始不滿、開始變成一個令人痛恨的黃臉婆,我相信有許多時候,你也忍不住想對我發脾氣。」
「對,但哪一對夫妻不是這樣的?」
「謝謝你這樣看待夫妻關係,你這種想法化解了很多摩擦。」
「現在有沒有覺得自己更幸運,能嫁到一個像我脾氣那麼好的丈夫?」他開玩笑說。
她點頭,嘴裡說的卻是,「很多次,我認真考慮過離婚,但你總覺得我是隨口說說,每次遇到這種狀況,你會解釋成我因為生理期報到才如此,再過幾年,你可能會說那是受更年期影響。
「但每次我都是認真的,我認真相信,如果夫妻兩人再也走不下去,與其天天惡言相向,倒不如試著和平分手。李赫,在這三年當中,我吵膩了,也膩了你一而再、再而三的保證,保證你愛我。」
他飛快把她推出胸口,與她面對面望著,擰起眉。「妳說這話是什麼意思?」
見他在緊張?她竟然笑了開,說過那麼多次分手,這是他第二次認真看待她的提議,是因為她的態度不同以往嗎?原來不吵架比吵架的威力更大。
「我不介意分手,但我介意這個訊息是從別人口中傳遞給我,如果你想離婚,請直接告訴我,我可以忍受痛苦的真相,也不要吞下善意的謊言。」
「揚揚……妳今天很不對勁,妳那個朋友……」
是因為被朋友的離婚事件影響了嗎?她整個人,只有一個字形容,怪!
「不要追究我的朋友,我談的是你和我,如果真有一個貌美聰穎,身材像模特兒的優級女性愛上你,而你也動心的話,請誠實告訴我,不要瞞我到最後。」
李赫腦子轉了幾圈,想出了一個最不可能、卻也最能解釋她異常的狀況。「揚揚,妳今天到動物園去了對嗎?妳看見了什麼,對嗎?」
他好看的濃眉緊蹙,雙手握住她的肩膀,逼她正視自己。
她淺淺一笑,轉移了話題,「李赫,我累了,先回房間休息,你也早點整理整理,明天還要上班呢。」
轉過身那刻,她突然覺得諷刺,每一回都是她想談談,不管是用吵、同鬧,她都想逼他正視兩人之間的問題,可真正遇到事了,居然輪到她逃避,還以為自己已經鼓足勇氣,沒想到事到臨頭了,她的第一選擇也是逃避。
現在,她有一點點同情過去的他,面對咄咄逼人的自己,他何等委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