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日午後,他們倆人共乘一騎,在陸安城郊的山間小道中穿行。看碧空萬里,雲舒雲卷;賞一川煙水,芷絮流鶯。
就是在這一天,雲蘿第一次完整地知道了杜宇這九年的經歷。
知道他十歲之前,因為不愛習武,頑皮逃家,遭遇一個善彈三絃琴的漢子。而這個漢子,就是他後來的師傅。他姓李名雲鶴,因為家中排行老三,所以人們叫他李三郎。
李三郎是一個江湖秘密組織——俠義宗的領袖。而這個組織近年來一直致力於一樁大事,便是鐵血鋤奸,刺殺擾亂朝綱的宦臣。
而杜宇不光是俠義宗的門人,還是當太子朱佑樘義氣相投的朋友。
但與此同時,她也知道了杜宇的爹爹,想要逼杜宇和那位袁秀清姑娘成親。
「我當年才只有十四歲,是一個什麼也不懂的孩子。師傅讓我冒大哥的名寫信,我就寫了。有的時候我在想,也許我師傅他老人家……」
「他是故意的!」杜宇還沒有說完,雲蘿已經接口說道,「李伯伯是不是一早就有拉你下水的打算?他見你這孩子資質不錯,人又聰明機靈,想讓你替他們俠義宗臥底到錦衣衛,臥底到東西兩廠?哼,他這樣斷送了一個孩子的幸福,算什麼俠義?他俠義個……」
她說到這裡,突然警覺地摀住了自己的嘴。
杜宇默然看著她,隔了一會兒,拿肩膀在她肩上撞了一下,兩人便一齊哈哈大笑起來。
「我是不會怨他,他始終都是我的師傅。當初我不肯聽爹的話,不肯學杜家的金刀功夫,一定要跟他跑出去學三弦。這一條路,始終都是我自己選擇的!」
一番話說得雲蘿心中一慟,情不自禁將頭靠在了他的肩膀上。
「我明白,我明白。為什麼以前我都沒發現,你這個西廠的狗番子,本性這麼善良呢!」她歎著氣說。
杜宇沒有說話,只是默默地從懷中摸出一支點翠金叉,插在她的髮髻中,然後低頭在她的如雲秀髮中盡情地嗅了嗅。
其實她一天一夜沒有洗過澡,味道應該很難聞。她這麼想著,反手摟緊了他的肩頭,眼睛突然奪眶而出。
「我等你……不管你……回不回來!」
杜宇最終還是走了。
臨走之前,他將那張曾被雲蘿撕裂,最後又被他補好的繡帕,托周汝昌交拿給了雲蘿,並告訴她「上面有字」。讓她有空的時候找周汝昌請教,便會知道,繡帕上女人真實的身份。
一直到三個月之後,雲蘿用心從周汝昌那兒習得了不少字。才看出來,那繡帕上字是:贈愛郎留念,譚曉清。
這位譚曉清姑娘,是譚一妹的異母妹妹,也是當今太子的心上人。杜宇本來不認得譚一妹姐妹倆,所以只能憑著妹妹的畫像來找到姐姐,並護送這位姐姐上京。
其實雲蘿已經在自己心裡說過一萬次,她永遠不會再懷疑杜宇。
經過他為她扮女人,他為她唱三弦,他為她幾乎身死之後。她再也不會懷疑他所說每一句話。
而杜宇臨走之時,也曾對許諾,決不會為了一個莫須有的罪名,去娶袁秀清。他會在將譚秀枝送到太子面前後,辭去西廠的職務,等到蓮子花開的時節,再回到秦去找她。
可是雲蘿心裡面清楚,回家的念頭在他的心裡擱得太久,埋得太深了!真要等到他再回來,也不知是哪一年。
成化二十三年,八月,憲宗皇帝深駕崩。太子朱佑樘登極,改元弘治。
尾聲
翌年春天,又是陸安城外梨花開遍的時節。
某一天,久已不做捕快的雲蘿,手拿一卷《北西湘絃索譜》,坐在自家開的胭脂鋪子裡打盹。突然有差人來門前張貼海捕公文。
上前一看,榜文上寫著:大盜杜宇,於弘治二年二月初三夜入皇宮,偷竊國寶琉璃夜光杯。該賊原為西廠熟吏,知法犯法,膽大包天。現詔告天下共逐之。凡擒獲者,賞金百兩,為官者晉陞一級。
人形畫像上是一個修眉俊目的青年人。那人的臉盤不大,鼻樑挺直,目光炯炯中居然帶著稚童一樣的頑皮。
「好了,好了!他當初從賊做到了官,如今終於又從官做回了賊!」雲蘿深情地用手撫摸著那畫像說。
這一刻,那畫像上的人分明隔她很遠,彷彿又隔她很近。
突然,身後傳來一陣吵嚷。原來,是一群才從鄉校下學的書生相攜走來。
遠遠望去,人潮如織,中有一名白布蒙眼,身穿苧布甘泉衣,背背烏紅桿子三絃琴的男子。那男子隨人潮擁動而前行,邊走邊唱道:
別西灣,蓮子花開人未還。誰知相思深似海,平地水連天。十載音書慢消磨,家事國事共為難。思杜宇,憶嬋娟,情懷離絮斷雲煙。
雲蘿怔怔地聽那男子唱完,忽然快步上前,握住他的雙手,眼中噙淚,久久說不出一句話來。
「分別才一年,你連我的聲音都聽不出了麼?」那名男子道。
「你的眼睛?」她伸手欲去摘下蒙在他眼上的白布條,卻被他阻住。
「沒有瞎!」男子微笑道,「只是跟徐飛過招的時候,眼睛裡進了點毒煙,我有辦法治好。」
「啊呀,原來是他!那晚在劉家集莊園,他問我要麒麟玉珮時,我已經覺得他說話有點不對勁。我本想告訴你,可是不知道怎麼給忘了!」她懊惱地道。
「不要緊。反正我現在如約回來了,雖是遲了一點。」他說到這裡一頓,「對了,我回來的時候,順手……」
「要死!」他話還沒有說完,雲蘿猛地在踩在他的腳上,直痛得他哇哇大叫。
「進屋再說!」
兩人跟作賊似的,迅速鑽進了屋中。雲蘿關好房門,那名男子就靠在門板上笑道:「哼,你當我做了什麼見不得人的事?我不過是順手拿了他一隻小玉瓶,好來裝我那些『優曇婆羅』的仙花種。誰知道這個皇帝平時好說話,一聽我要走,完全不念舊情,一隻破瓶子也來和我計較,非把我當作汪洋大盜給辦了!」
「行了行了!你家裡窮得連一隻瓶子都找不出嗎?非要盜皇宮大內的東西!」雲蘿笑著捏捏他的鼻子。
「家裡?家裡有這樣的上好的玉瓶子嗎?你翻出一隻來我瞧瞧。」他不依地說。
「我說你家,翠華山杜家!」話一出口,雲蘿忽然住嘴。
他現在正被人通緝,最好的藏身之處應該是翠華山,怎麼會跑到秦城來呢?
唯一的原因只能是:他最終未能如他老子所願,娶了那位姓袁的姑娘,以至於有家歸不得。
而他如今之所以被朝廷追緝,之所以有家歸不得,原來就是為了信守他當年對她的允諾呀!
想到這裡,萬千感慨齊上心頭!剛想對他說點什麼,忽然門外傳來一陣急促的敲門聲。
「誰?」她問。
「姓杜的烏龜王八蛋,快出來受死吧!」門外一個人捏著嗓子叫道。
「去你娘的!你是誰?居然敢打上門來叫我男人出去受死?!」雲蘿怒吼一聲,衝到櫃檯上隨手抓起一把刀尺。
正要去開門,又聽門外那人又叫道:「老大,我這是先代你老子打頭陣!你老子說,這小子上次派人暗算他,射了他右腿一箭,害得他在興王府白吃乾飯乾瞪眼,受了好幾個的窩囊氣,現在該是他找回來的時候了!你等著,他馬上就到!」
「啊呀糟糕了!我爹要來了,現在怎麼辦?」雲蘿焦急地轉向杜宇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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