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禮書規定孩子到了跟前,當父親的一定得抱起來逗弄說話,更何況他是一家之主,有其威嚴和地位,走上一大段路回家,他大可大搖大擺回房,換過舒適的袍服,坐在上位,再叫孩子過來請安。
「請老爺不必費神。」她維持慣有的拘謹語氣。「我一定會盡心照顧瑋兒,讓他感覺生活還是像以前一樣,沒有因為我們的到來而改變,也會教導慶兒孝敬父親,友愛哥哥,注重禮節,絕不再讓老爺困擾。」
「那就勞煩夫人了。」他話一出口,就覺得不妥,她將話講得太周全,以至於他只能禮尚往來,客氣回應,但這一來,好像將教養責任全丟給了她,他忙再補充道:「我是說,多謝夫人提醒,我會多留心孩子的。」
窗外光影轉為金紅,太陽快下山了,兩人該說的話也說完了。
又是靜默,琬玉略感不安,這裡只有他們兩人,若他心血來潮,想拉她行周公之禮,她也不能拒絕,畢竟早就是夫妻了,可他們還陌生……
「如果老爺沒事的話,我……」她只想趕快離開。
「正好有事跟夫人說,這邊借一步說話。」
薛齊說著便走向大書桌,上頭整整齊齊地擺放著文房四寶,看來他每晚讀書寫字後便收拾乾淨的,另外還擱了一隻麻布椅褡撻,琬玉記得那是家保回來時背在肩上的。
「這是婚前岳父送來的嫁妝銀子。」薛齊從褡撻拿出一個小布袋,再從裡頭掏出一疊厚厚的紙,攤放在桌上,「我本不願收,後來是我爹收了,再轉交給我,裡頭有一些銀元寶,我怕不好使,便換了零頭銀票,正好銀價高,倒是多兌了些,一共是一千又三十六兩,給夫人收下了。」
「這?」
「嫁妝銀子本來就是你的。」薛齊將銀票摺好,塞回小布袋。「你和孩子剛過來,我不知道該為你們準備些什麼,這錢就讓你自己使。」
琬玉一直以為,他收了嫁妝銀子,應該會拿來翻修屋宅,買匹好馬代步,或是多請幾個丫環伺候,再不成,也會留著自己花用,如今卻是全數交給了她?
「還有,這是我這個月的餉俸,也一併給夫人支使。」
他又掏出一個鼓鼓的荷包,打開給她看裡頭的弔錢和銀兩。
「我的月俸是微薄了些,家用應該還夠,據我所知,一兩可買四石米,三把菜五文錢,街上一個饅頭二文錢,呵,我也不太明白,總是李嫂說缺錢買菜,我就拿給她,如今請夫人費心了。」
琬玉懂了,這正是她早有覺悟的事實,他娶她,目的就是要她當個薛家的賢妻良母。
「我會操持家用,請老爺不必操心。」她盯住桌上的錢,低聲問道:「可老爺身邊不是該留點花用?」
「衙門有供飯,我平生最大的開銷只在這間書房,若有買紙筆書籍的需要,再跟夫人拿了,總要妻兒生活無憂,再來花費其他的。」
一股熱流直往琬玉眼眶衝上去,猶如新婚那夜,她也有這種想哭的衝動,只因為他說了一句「慶兒也是我的兒子」。
生為女子,身無一技之長,念了書也無法仕進,只能仰賴父親和丈夫而活,如今他告訴她,以「妻兒生活無憂」為先,這不啻又是一個讓她安心過活的承諾。
他怎敢呀,許下一個又一個承諾,他果真做得到?永矢弗諼?
琬玉用力屏住氣息,將所有陡然竄起的激動情緒壓抑回去。
「對了,給你瞧瞧這個機關。」薛齊沒注意到她的神情,說話時已往書房後面整片牆壁的書架走去,站定在左邊角落,以目示意她過來。
她低垂著頭,移步過去,定睛在他伸手去拿的書匣。
「你看喔。」他不是去翻書,而是挪開書匣,手掌往後頭貼緊牆面的木板壓了壓,推了推,再掀了開來,原來裡頭是一隻暗櫥。
他從暗櫥取出一隻樣式古樸的黑木盒,雙手牢牢捧住,放在大桌上。
「夫人你瞧。」他打了開來,將盒裡的事物一件件攤放在桌面,一一為她介紹道:「這裡有房地契,我的告身,瑋兒的生辰八字,肚臍片兒……啊,還有這支胎毛筆。」
薛家的寶物都在這裡了。琬玉凝目看去,京城常棣巷薛氏家宅房契,薛齊進士及第和任官敘述的告身文憑,詳載瑋兒生辰的泥金紙箋,上頭正是薛齊工整端正的字跡,而那個小紅布包,裝的就是肚臍片兒了?
她拿起小紅布包,輕柔地撫了撫,那曾是娘親和孩兒之間的血脈相連,他留著這肚臍片兒,一來是珍愛瑋兒,二來也是懷念他故去的妻吧。
「我一直捨不得用這筆,以後再留給瑋兒。」薛齊拿著胎毛筆仔細端詳,又以指頭試了試筆端軟毛,抬眼笑問:「慶兒也有嗎?」
「慶兒沒有。」琬玉語氣淡然。
慶兒出生豪門大戶,自是有人留心做胎毛筆,但做了又如何?無人收藏,無人賞玩,最後留在那個被官府查封的深宅大院裡,沒有帶出來。
「這樣……」薛齊放下胎毛筆,見她眉眼低垂,沒有任何表情,只是不住地輕撫小紅布包,那不想說話的模樣——哎,真像是瑋兒。
她有難言之隱,他也不願追問,他再次鄭重地提醒自己,既已娶她為妻,她該過的是新的生活,他是再也不會提及她過去相關的事情了。
「好了,你看完了,給你收回去。」
「老爺?」琬玉驚慌地抬頭,對上了他始終不變的溫和笑意。
這個動作的意義太重大,她承擔不起。
「你是我的妻子,也是這屋子的主母,我們夫妻之間再無秘密。」
「我……」怎麼……喉頭又被什麼酸酸的東西哽住了?
「琬玉。」
「嚇?」
「琬玉。」薛齊終於喊出口,這些日子來堵在胸口的悶氣立刻消散無蹤,再喊第二遍就順溜多了,刻意扯出的微笑也轉為自然柔和,聲音自是一樣地溫厚,「這裡是你的家,有任何事,你儘管作主,拿不定主意的再告訴我,我們夫妻可以商量,還有,從今晚起,你和春香別待在房裡吃飯,帶孩子到飯廳一起吃。」
「可是……不行的。」她心臟亂跳,慌張不已,不敢再看他的笑容,立刻找理由拒絕。「妹妹和慶兒還要人餵飯,常常得哄著才吃,一頓飯吃下來可以吃上一個時辰,我怕會耽擱老爺用飯……」
「一家人沒有分開吃飯的道理。」
這麼嚴肅的命令語氣,依然是和氣溫煦,說的又是天經地義的家庭倫理,琬玉沒有借口了。
「是的,老爺。」
「這傳家盒子讓你收著了。」薛齊再次囑咐道:「押那塊板子是有竅門的,旁邊有個卡榫,你先試試看,我再教你怎麼拿捏。」
琬玉戰戰兢兢地將桌上事物收進盒子,捧了起來,放回暗櫥裡。
這是傳家的寶盒,他告知她藏寶的地點,夫妻之間再無秘密。
平等,坦蕩,真誠,這是她有生以來,頭一回被一個男人所尊重,他是主人,她則是平起平坐的主母。
他既待她以禮,她唯一能做的,就是以同等的心意回報他,相夫教子,勤儉持家,讓他無後顧之憂。
無需再想太多,從此平凡度日,安心了。
「我說大小姐呀,當京官的夫人不是終日在家相夫教子就好,有空還是得出來走走,今天姨娘就帶你見世面了。」
琬玉想安心度日,但事與願違,沒幾日,盧府夫人便請她過去。
說是盧夫人,卻非她的親娘。這位夫人不過大她十來歲,早年是京城名妓,貌美聰明,能詩擅文,父親很是喜歡,花了重金納為寵妾,她十三歲那年,鬱鬱寡歡的母親在宜城過世,才過了首日,借口「朝廷為重」而無法回宜城治喪的父親就將愛妾扶了正,成為「盧夫人」。
如今的盧夫人名正言順,更能施展她長袖善舞,八面玲瓏的本事了。
「我們現在要去哪裡?」琬玉坐在馬車上,不安地問。
「去見太師夫人,你該知道,薛齊是翟太師一手親力提拔的,也該知道,太師夫人是當今太后娘家的表姐,兩人還是小姐時,感情就很好。」
「我知道。」在她出嫁之前,父親已在家中詳盡說明。
「既然你嫁過來了,就得去拜見師母,這是學生晚輩應有的禮數。」
「我以為……」應該是薛齊帶她登門拜訪吧。
「男人啊,成天忙公事,忙著忙著就忘了,你當夫人的得警覺些。老爺有老爺的交際應酬,夫人也得幫襯幫襯,打點打點,他自去見他的恩師,你就來見師母,好讓老爺的官路順暢些,好走些。」
「當官的事我不懂。」
「不懂就多看,多學,姨娘這不就在教你了嗎?」盧夫人誇張地歎口氣,「姨娘好歹是你名分上的娘,我也是疼你的,希望你過好日子。」
琬玉不置可否,當年這位繼母風風光光地坐在宜城祖宅大位,接受「女兒」的跪別出嫁,煞是尊貴,如今她嫁來薛家,卻推說不是親生母親,不方便前往薛府吃家宴,真不知那一雙大小眼,到底疼她什麼了。
「大小姐呀,你得明白,你不是江家四少奶奶了。」盧夫人自顧自地說下去,「那時他們江家呼風喚雨,不用你四少奶奶出面,人家想巴結你都來不及了。可現在情勢不一樣,薛齊只是個五品官,即使有翟太師幫他開條門路,接下來還是得靠他自己。」
「靠他自己?那何必需要我?」
「你怎麼說不通呢。」盧夫人大呼小叫的,「難怪我聽宜城家裡的人說,你過去老跟四少爺吵架,莫不是你這大小姐的任性脾氣,惹惱了夫君,讓他討厭了,這才將你休了?」
琬玉抿唇不語,用力攢緊手裡的絲帕。
「算了算了,我不講了,講了你又不高興,要不是你爹知道女婿不懂送往迎來,更不懂夫人們這邊的禮數,又何必叫我出來看你大小姐的臉色啊。」盧夫人夾槍帶棒,擺足了「母親」的威風,這才轉回「慈祥」的臉孔,幽歎一聲道:「我們也是為女兒女婿好,這番苦心你得明白呀。」
「姨娘,我懂了。」琬玉懶得再聽她嘮叨了。
來到太師府,兩人由丫環帶領,穿屋過院,來到翟夫人所在的主屋大廳,那裡已坐著七,八位夫人,個個衣裳華美,一身一頭的金銀首飾,全部拿眼瞧著施施然走進來的琬玉。
經由盧夫人介紹,見過了翟夫人,她只是瞇了眼,點點頭。
「喲,是薛大人新娶的夫人啊。」尊貴的翟夫人還沒開口,坐在最上位的一們年輕小姐倒是搶先說話,一雙美目上下審視著琬玉。「年紀是大了些,身子也圓些,薛齊大概是想你再幫他多生幾個兒子吧。」
「幸好趙大人捨不得太早嫁閨女。」翟夫人轉了一張慈眉善目,和藹地道:「趙小姐你是天生命格貴重,金枝玉葉,注定要有更好的姻緣。」
「是呀。」又有夫人揚風點火。「一個小小的五品郎中又哪配得起趙小姐您呢?只怕還會折了他的福,損了他的壽呢。」
「喲,李夫人就別損薛大人了,人家的新婚夫人在這裡。」趙小姐笑道:「還是嫁過人的,配上死了老婆的,這才匹配啊。」
「啊,瞧我疏忽了。」盧夫人陪著笑臉,趕緊拉了琬玉道:「來,見過右都御史的千金趙小姐,呵呵,再一個月,就得尊稱一聲澧王妃了。」
琬玉聽出了端倪,臉色平靜,斂衽為禮。
別人的尖酸刻薄傷不了她,就像姨娘的嘮叨,她可以當作耳邊風,心裡唯一的想法竟是慶幸薛齊沒娶了這個刁蠻無禮的千金。
「說起澧郡王,現今可是京城之外最有影響力的皇族啊。」
自有好事的夫人繼續歌功頌德,說是郡王小時候進宮陪太子讀書,聰穎敏捷,很得先皇的喜愛,如今堂哥當了皇上,更是兄弟情深,恩賞有加等等云云,所有好聽阿諛的話全用上了。
即便盧夫人不斷地使眼色,琬玉還是保持沉默,冷眼旁觀。
這裡的夫人們,年紀大的上了四,五十歲,也有年輕像她二十來歲的,卻因夫君只是七品給事中,其他夫人也不太搭理她,她還是很熱心地這邊吹捧一句,那邊讚美一句。
琬玉做不來。
「我記起來了。」夫人們談了半天,翟夫人又將目光放回琬玉身上,問道:「薛夫人過去不就是江家的媳婦嗎?」
「是那個污了朝廷大把銀子的江家?」眾夫人們驚聲四起。
「我們早跟江家斷絕關係了。」盧夫人爭議撇清,「我家老爺也很後悔跟江家結親,為此還差點被連累,還好我家老爺向來有清譽……」
「那時候江家案子鬧得很大呀。」夫人們才不管盧夫人,繼續談論江家。「我家老爺還說會滿門抄斬,幸虧皇恩浩蕩,只治了幾個主犯。」
「犯罪的是男人,女眷又沒過錯,一併治罪就說不過去了,可她們也一起享受了榮華富貴,如今男人沒了,也算是報應了。」
「那薛夫人的男人呢,也被斬啦?」
「聽說是最小的少爺吧,好像是唯一沒有被治罪的男丁。」趙小姐嬌笑如鈴,尖銳的嗓子繼續道:「他真有孝心,江老大人判了流配西北邊關,他竟捨得丟下如花似玉的嬌妻,跟著父親一起去吃苦。」
琬玉心頭一揪,終究,她還是知道他去了何處。
過去在宜城時,大哥曾想告訴她,她不聽,更不問,寧可關起自己的心門,當作世上再無那個傷她極深極深的人。
他給了她休書,一走了之,她好恨他的無情……可一個無情的花花公子,平日享樂慣了,未曾扛過責任,又怎願意陪伴老父流放邊關?
他過得下去嗎?吃得了苦嗎?那他現在如何?還是死了?
死了就死了,他從來就不是一個像樣的丈夫,她又何必在別人提起時,擔心上了他呢?
她握緊拳頭,保持沉默,不讓自己現出任何異常的神色。
「雖說烈女不事二夫,可江家做了壞事,連房子都被朝廷收走,沒個地方可以睡覺,夫君又不見了,要教你從一而終,未免說不過去。」趙小姐眄眼瞧她,笑道:「也難為薛齊願意娶你了。」
「是呀。」眾夫人你一言,我一句。「薛大人人品好,文章好,有首輔大人照顧,官又升得快,聽說再過個十年就可以當上尚書啦,朝中很多大人跟他說親,他卻撇著好條件的閨女不要,獨獨娶了你。我說薛夫人啦,你真是好命,再嫁還能嫁得這麼好。」
琬玉明白,盧家為了顧全面子,沒讓外頭知道她被休的事實,若給這些夫人知道了,還不知道要如何損她和薛大人——她陡地一驚,官夫人們都知道薛齊娶了一個江家的棄婦,那麼和他在朝為官的大人們又會怎樣看待這樁婚事?會在背後笑話他嗎?而被他拒絕婚事的那些大人是否因此心存芥蒂,從此妨礙了他官場的發展?
天,她老以為他只是要找一個「賢妻良母」,但有教養,懂詩書,性情佳,家世好的閨女比比皆是,他何必娶她自找麻煩?
「啊哈,今天不是來恭賀趙小姐的嗎?」盧夫人笑臉迎人,努力扭轉話題。「聽說趙小姐過兩天就要進宮晉見皇太后,皇后,到時候一定賞賜你許多嫁妝了。」
眾夫人又是一陣奉承,將笑得趾高氣揚的未來澧王妃捧上了天。
琬玉在翟夫人示意下,坐在下首的最後一張椅子,耳邊任那些誇張的拔高嗓音飄過,心裡還是轉著同一個問題,薛齊為何娶她?
這個惟他才能回答的問題,她只能放在心底,慢慢再找答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