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那時再說?」
「你得為慶兒和珣兒想,你也不希望他們驟然聽到流言,因而過度震驚而無法接受的心情吧。」
「那到底該怎麼辦啊?」她心疼孩子,哭嚷了出來。
「我希望在那之前,由我們親口告訴他們,他們的親爹是誰,又為什麼親爹和親娘分開了,然後現在親爹又在哪裡,做什麼事,讓他們循序漸進的瞭解身世,知道事實,進而坦然接受。」
「那人一無可取,孩子聽了更不能接受。」
「也許你不贊同……」他停頓下來,有了片刻的沉默,又道:「但我相信,他本性不壞。」
「胡說。」她猛搖頭,成串淚水跟著搖落。
淚珠灑落他手上,灼燙得令他心痛,但他仍硬起心腸說下去。
「當年新君即位,當務之急就是革除朝中積弊,江家首當其衝,那時朝野每天都有親的傳言,說是江家四少爺來了京城,往來奔走幾個大富宅邸,送金錢,送寶物,希望能找人幫江老大人說話,但這是皇上親自下令查辦的大案,沒有人敢幫忙,岳父更是噤若寒蟬。他能做的,最多就是打點獄卒,照顧好他的父親和哥哥而已。」他娓娓道來,做個結論道:「就憑他這份營救父兄的心志,我才會說,他本性不壞。」
「他這樣奔走,目的也是要維持他江家的繁榮盛大,繼續過他的好日子。」她輕易駁了回去。
「那為何在罪刑定識後,他要陪他父親一同流放邊關?」
為什麼?她也問過自己,但她刻意不去尋找答案。
答案不言而明,就是一份孝心,一段父子之間切也切不斷的親情。
即便老太爺再怎麼壞,怎麼貪,怎麼弄權,畢竟還是疼愛他的老父,過去她頂多見他向父親請安,總以為年少輕浮的他,是向供給他富貴生活的父親盡個「孝道」罷了,卻不知他還能做到陪同顛沛流離的地步。
這是一個她所不曾瞭解的江照影。
「流放的生活很苦。」薛齊繼續道:「那三年邊關書吏送來的案卷我都看過了。江老大人年老病弱,無法做粗重勞務,軍士催逼,他便自願擔下了粗活,白日做完徭役,他有時間便會出去幫老父找點草藥,或是撿柴賣了換些食物果腹,因為他不是罪犯,衛所並不供給他餐飯,而為了服侍父親起居,每夜每夜,他也陪伴父親被辟在大營裡。」
琬玉每聽一句,心臟就緊絞一下,不願為他而流的淚水仍是流下了。
那麼艱難困苦的生活,她完全無法想像安樂慣了的他怎能過得下去,還整整熬了三年。
而他既隨了父親,就勢必得丟下妻兒——呵,他早就丟下她,寫了休書,即便他不去邊關,他還是率先切斷了他們的夫妻情分。
然而,他父親過世了,他就回來了,即使這條歸鄉路走了五年,他畢竟是回來了。
宜城還有什麼值得他回來的?屋子,沒了,錢財,沒了,名聲,沒了,還有的,只是他以為還在的妻子和兒子……
雖然喜兒幫他說情,說他回來三個月仍不敢上盧府找她,但他的心情都能讓喜兒看出來,不正意謂著他就是想見她和孩子。
她恍惚想著,也恍惚聽到薛齊說話的聲音。
「因為我看過案卷,感受他秉性純孝,所以,這也是當初你說休書的事,我以為他是為你著想的緣故。」
當然不是。每每想到休書,琬玉總是要怨,要氣,要恨,可今晚,那些說不出口的鬱悶化作了更深的悲愁,隨著淚水奔流湧出。
「他是真的休了我……可是,他竟然忘了。我跟他說,謝謝你的休書,他那個表情啊,好像是被天打雷劈,驚呆了,還流淚了……呵,我不知道,他也會哭啊,哈哈……」
她的淒苦諷笑轉為哭泣,等同間接承認她今天見過江照影了。
薛齊輕歎一聲,摟緊了她顫動的身軀。他早就將她圈在懷裡了,只怕他如此狠心挖掘她的傷口,她會承受不住,隨時都會崩潰,他無論如何是不忍,也不捨呀。
但今晚好不容易談到這個地步了,若她再縮回心底黑暗處,他沒把握還有機會再掘出江照影這道「陰影」。
「如果,他想認兒女……」
「他沒有資格認,我不讓他認。」琬玉態度轉為強硬。「我本來還不願意讓他知道有珣兒,是我不小心說溜嘴的。」
「他離開時,不知道你懷了珣兒?」薛齊感慨又訝異,也恍然大悟。「難怪外頭總以為是我們成親後,你又生了珣兒和玨兒。」
「我在盧家兩年足不出戶,也只有家人知道我生了珣兒。」她口氣還是很硬。「我寧可珣兒是你的親生女兒。」
「慶兒和珣兒當然是我的親兒,可他們畢竟還是有個生身父親,而這個父親,也想見他們。」
「那又如何?你何必幫他說話。」
「我不是幫他說話,我只是以為經歷這幾年來的苦難,或許他已有了改變……你也希望孩子有一個品行端正的親生父親,好能不用設想一堆理由來跟他們隱瞞吧?」
琬玉緊緊捏住了被子,也許,他說中她的心事了。
「琬玉。」他握住她的手,柔聲喚她。「你可知我既已為慶兒取名為琛,為何仍保留慶兒這個小名,而不改喊他為琛兒?」
為什麼?不就是慶兒習慣這小名,就繼續如此喊他嗎?
她望向黑暗裡那雙幽邃的眸子,那裡頭有著她所熟悉的沉靜明澈,彷彿無論說什麼,做什麼,都是秉持一己之念,確信不疑。
陡然之間,她驚悟了。
慶兒,是江家所取的小名,而保留慶兒之名,為的就是讓江照影回來時,還能喊上他所認知的兒子名字。
養了別人的孩子,還如此深思熟慮。她淚眼滂沱,心痛如絞,全是為了眼前總是為他人著想的丈夫。
「你……」她開了口,卻是罵道:「你迂,你呆,你何必呢?何必為他想這麼多,何必呀。」
「我本無意說出來,若他總是不回來,這事便算了。」他平靜地道:「但他還是回來了,而且是清清白白地回來,父子相認,是遲早的事。」
「你為什麼老是要他們相認?你就不要慶兒,珣兒了嗎?」
「我沒有不要他們。成親前,我就告訴你,你的兒女,就是我的兒女,如今兒女有事,難道我們不該一起商量嗎?我當然不是要他們馬上認生父,即使我認定江照影本性不壞,也沒把握他是否還像以前一樣的浮浪個性,若是如此,就算他強要慶兒認祖歸宗,我也斷然不會讓孩子去認這樣的父親,所以他這一回來,我們有很多很多的考慮,都得討論該如何應對,譬如說是觀察他一陣子呢,還是看他的意願,然後又該如何跟孩子說,可你卻自己悶頭見了他,又獨自生悶氣,一丁點兒事情也不肯跟我說,我不願見你這樣。」
「就是怕說了,你要介意。」她已是聲淚俱下。「如果你是因為我『偷偷』讓他來薛府見孩子而生氣,我跟你道歉,是我不守婦道,我對不起你,對不起薛家……」
「你無需道歉,你也沒有對不起誰……」他心裡的話到了嘴邊,還是說了出來,「可是,我的確介意。」
他果真生氣她了?她心臟猛然一揪,震駭地抬起頭來,想要抽開手,卻仍讓他緊緊握牢著,在他手心裡劇烈顫動著。
「我介意的是,你都離開他這麼久了,卻還持續讓他佔據你的心。」
「沒有。」她心如錐刺,哭道:「你胡說,你怎能誤會我,我是不該見他,可我嫁了你,就是你的人,我的心就只有,只有……」
她的哭聲也刺痛了他,他知道自己話說得重了,懊惱不已。
「對不起,琬玉。」他著急地道:「我知道啊,你的心,有我,滿滿的都是我,我一直知道的,琬玉,乖,不哭了,對不起,對不起。」
他一再道歉,一再急切地吻她,她在他溫柔的慰藉裡慢慢地平靜了。
「為何這麼說?」她扯緊他的衣襟,幽幽地問。
「因為,那段過去還羈絆著你。」他很小心地道:「只要提到了他,你整個心——是怨恨也好,是生氣也好——都讓他佔滿了,不留一點空間給我,我完全無法瞭解你的心情,或者知道你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她恍然想到,在一個月明風清的夜晚,因著薛齊的全心相待,她早已自誓不再回首過去,而是展開新的生活,與他攜手共老。
她的確是清心了,也很努力地忘記過往,但,總是在不經意間,生活裡的一件小事就會挑起往事,然後她再努力地忘記,不去疏通,不去傾吐,只是壓抑下來,因為這早已是她的性情和習慣了。
為何會如此壓抑?從小,她見獨居的母親思念在京為官的父親,有話沒得說,只得寫下滿紙家書,可寫了也沒用,父親還是娶了美妾,而她嫁入江家,面對浮浪薄情的夫婿,吵了也沒用,那人照樣尋歡作樂,回到盧家,哭天搶地也沒用,家人只是可憐她,收留她,再想方設法將她和兩個拖油瓶嫁出去……
獨獨薛齊啊,他要她說出來,他想瞭解她。
「因為我不說他的事,你介意了?」她含淚問道。
「我說的介意,就是他這道陰影,我並非要你一一說出以前的事,而是希望你因他而心情受到影響時,能告訴我。」他輕撫她的頭髮,仍是小心地選擇遣詞用字。「如今,這道陰影卻橫亙在我們夫妻之間,阻斷了你我的心意相通,我知道你有苦處,也有掙扎,尤其他又是慶兒和珣兒的生父,這點血緣關係地無法斬斷的。可是你不說,我既找不到門路幫你,又得眼睜睜看你不痛快,我……哞,我也不痛快啊。」
沒錯啊,他說的對。江照影始終是她的疙瘩爛瘡,她一想起此人,心頭就一團亂,不知如何應對,索性關起心門,不願想,也不願說,卻連最最親愛知心的丈夫也被她摒除門外。
「齊,對不起,對不起……」她哭了出來,「是我使性子,發脾氣,也讓你不痛快……」
「我講話直,惹你難受,是我該說對不起。」
「不,不。」她不住搖頭。「全是我不好,我明明想忘得一乾二淨,不願讓過去再來干擾我,可是一提到他,我就受不了,兩年夫妻,他狠心,他無情,我還是期待他能改變,我好笨啊,甚至接了休書後,還是癡心妄想,以為事情了結後,他會回來接我,就這樣,又是兩年過去了,我苦苦等待,等著一個我曾經愛過的……」
她拿手蒙住嘴巴,驚駭地睜大淚眸,瞧她說了什麼話,她真的要惹薛齊大大的介意了。
在說出來的同時,她也終於明白,她自以為恨江照影,然而,在被安排改嫁之前,她仍是對他留有一分空想和期盼。
若她不嫁薛齊,或許在八年後的今天,終於讓她等成了正果,但八年晦暗的歲月,會將她的身心消磨殆盡,孩子躲在盧府也無法正常成長,她充斥於心的,還是延續江家那兩年的幽恨,能否破鏡重圓,仍未可期。
割裂的傷痕太深,以至於不堪回首,更是難以彌補。
「傻瓜。」薛齊見到她的驚惶,只是憐歎一聲,仍是柔聲道:「曾經一起生活過的人,不可能完全忘記,就如同我也會想起阿蕊。」
他沒生氣?她眨下眼睫,淚水滑落。
「每到了阿蕊的忌日,你會陪我上墳祭奠,也會讓我一個人呆在書房,然後再為我送上一碗熱湯,默默陪我坐著,你明白我的感傷,讓我得到了很大的安慰。琬玉,謝謝你。」
她哽咽無語,淚珠兒更是成串地掉落。
「因為你的體貼,那過去的遺憾,淡了,遠了,我可以很快振作起來,為還活著的我和身邊的人活下去;而今天,我終於明白你的心情,以及你曾受過的苦楚,同樣的,你想說就說,想哭就哭,我也可以陪伴你,或許你仍然需要時間讓很多感覺淡去,但無論如何,問題會過去的。」
她緊握住他的手,他的手掌始終厚實溫熱,也始終握牢她的。
「我……我可以說?」她壓抑慣了,竟不知如何吐露心事。
「當然可以。」他逸出微笑,柔聲道:「夫人講,我聽。」
她差點放聲大哭,可黑夜太過安靜,她只能用力埋進他的胸膛裡。
「你我相遇之前,都是傷心之人。」他輕輕地歎了一聲,再溫柔地撫摸她的頭髮。「初為年少夫妻,你對他有情,誠如我對阿蕊有情,都是人之常情,我們痛苦,可是命運轉呀轉,陰錯陽差也好,月老牽成更好,又造就了如今你我這段更圓滿的夫妻情分,這是很難得的緣分呀。」
她的心在悸動,抬起眼,心便讓他柔情的眸光攫住了。
「現在,就我倆,我的妻子,是你,琬玉。」他的吻落到了她的唇瓣,「你的丈夫,是我,薛齊。」
「齊。」她心裡所有的話,全讓泉湧般的淚水說了。
淚,完全止不住了,流呀流地流不停,流的儘是十年來的悲傷,憤怒,無助,絕望,壓抑,惶恐……所有她最晦澀幽暗的情緒,她再也不必努力去刻意忘記,只待這些渣滓全部哭盡了,流完了,心也清空了。
清清澈澈,透淨明亮,再無陰影。
薛齊輕柔拍哄她,本想再和她商量孩子認親的事,想想並不急,今夜她能先解開纏絞多年的那道陰影,以後自然能敞開心房來談事,就且讓他與她靜靜地度過這個真正毫無掛礙的夜晚吧。
手掌輕撫而過,他跟著緩緩吟道:「投我以木瓜,報之以瓊琚,匪報也永以為好也。投我以木桃,報之以瓊瑤,匪報也,永以為好也,投我以木李,報之以瓊玖,匪報也,永以為好也。」
你給了我小小的果實,我十分喜愛啊,所以我要回贈你更珍貴的美玉,因你是我最珍愛的妻子,我們之間的互贈不是為了報答,而是我們的和好相愛,這輩子一定是要愛你,疼你,跟你永永遠遠在一起了。
他的嗓音溫厚柔和,隨那緩慢有節奏的音律傳遞到她的心底深處,從此深刻駐足,成為她血肉心魂的一部分。
長夜漫漫,雪片飄飄,萬籟俱靜,她亦平靜。
枕著至愛丈夫的手臂,她安然入眠,與他永以為好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