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事。」佟離疲憊地抹了把臉,在沙發上坐下,「媽找我幹嗎?」
「不就問你請柬改印好了沒有?早上問到現在你都不知所云,這事明明就是你經辦的,你居然把你二舅公一家都給忘了——」
「行行,我知道了。這麼點小事……」
「小事?!佟離,這是婚姻大事啊!你用點心行不行啊?我媽也說了,現在一切好不容易都上了軌道,是該好好操辦一下,錢這方面不能省。」
「是是是,你看著辦。」佟離站起身,拉掉領帶,煩躁地吐出一口氣,錢方面當然不用省了,又不用他們強家出錢,當然,這句話他沒說出口。「我去洗澡,媽再打電話來就說我知道了。」
「離,你趕什麼呢?還有叔說了咱們是先把事辦了還是先買房子?現在樓價不大好,以後只怕還要再漲……」
「買房子?買什麼房子?我爸不是給我們準備了嗎?我覺得這裡就挺好的。剛回來就鬧著辦這辦那,嫌錢多是吧?」佟離砰地好大一聲推開浴室的門,憤憤地走了進去。
他就是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沒回來之前,他和強薇都還能算好好的,可一回來就——他轉念間又想起紀莫輕佻放蕩的眼神,他就像一把火燒上了身,那時候他想一拳揍在那個小流氓臉上,更想把紀莫壓在身下!
瘋了我!佟離一把打在水面上,激起好大的水花,時隔三年,他沒想到再見紀莫,他對他依然一點抵抗力都沒有——其實他不過是想心平氣和地再看他一眼。卻沒料到是那麼個景況.
真的要結婚麼?佟離疲倦地閉上眼,強薇跟著他在外面打拼三年,該做的也都做了,一起受苦受累,一起重頭再來,論情論理他都要給她個交代……可他才26歲,他還有太多的遺憾沒有圓滿。或許人,真的永遠都是難以饜足的動物。
洗完澡出來,客廳的燈已經關了,他歎了口氣,走進臥室,坐在強薇身邊:「你也別這樣了,我剛才語氣是沖了些——」強薇翻身而起,「你是哪門子邪火往我身上撒呢!我想這麼多是為了誰?咱們在外面熬油似的熬過了三年,掙點家產回來發展,難道還不要好好打算打算?」
佟離最怕她說這個,只能頻頻點頭,到最後,幾乎是落荒而逃了——將來,是不是真要這樣過上一輩子?
***
佟離打從一回來,就注定要和紀莫繼續糾纏了,他們之間有太多共同的聯繫。今年七月,劉亮又從美國回來了,兄弟幾個差不多也有5年沒好好聚聚了,順理成章就定在金華大酒店吃飯。紀莫倒是熱心的很,他也只有和這些完全不知道的昔日同窗在一起,才能勉強找回一點從前風塵不染的感覺——說穿了,也就是自我安慰。
佟離要結婚的事,就這樣平平淡淡地被捅了出來,沒有驚濤駭浪。紀莫的反應平淡地連自己都要吃驚,都過去了吧?他想,人哪有真的堅持一輩子的癡情。他甚至波瀾不興地向佟離敬酒,又笑道,哥幾個還是他最沒用,到現在為止還沒個女的願意要他。惹的劉亮直摟著他的肩膀叫,別說了,寒驂誰呢!就你沒被套住,我啊,死命地賺錢討她歡心,平常連看別的女人一眼都不行!不知道多羨慕你呢,定力足。不信你問阿離,他才是死到臨頭的那一個!
眾人都笑出聲,小四不以為然,道:「可你不看看嫂子什麼人,配咱離哥也算夠了,說不定,小莫現在心裡正酸著呢。」
說者無意,聽者有心,佟離的手抖了一下,看著紀莫卻還是一臉平靜,心裡又恨又怒又酸楚,剎時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了,只顧著灌酒。其他人當他興致高有酒性,也不理會,隨他去了。
酒過三巡,眼看著大家都要掛了,紀莫怕再喝下去也不成樣了,就說要散,小四提議再去KTV續攤,眾人轟然叫好,其實現在哪還有人唱的出聲,只是想繼續鬧而已。紀莫就笑道,我不行了,這會子眼睛都睜不開了,不能不回去。眾人苦留不住,只得讓他走了。其實紀莫此時的酒量哪裡是他們幾個能比的?他只是不想再和佟離呆下去罷了。
結婚?他心裡冷笑道,還真是水到渠成。他真算輸的徹頭徹尾,一場精光。
他不想再想下去,他早就抱定決心不和佟離再有什麼糾葛。忘記他,能有多難?這三年裡,他一樣熬過來了。圈裡圈外兩種世界,他能對佟離有多大的期望?!
沖了澡出來,紀莫心情還是不大好,一看鍾還不到11點就想著再去GAY吧裡找幾個圈裡的聊聊。他換了一件適合去夜店的衣服,剛到樓道口,就猛地被人一拉,他大吃一驚,抬眼望去,卻又很快冷靜下來:「怎麼是你?沒和他們唱K去啊?」
佟離吃人似的瞪他:「你為什麼不認我?你剛才為什麼不認我?!」
紀莫莫名其妙:「什麼認不認,你喝高了?」
「你就是沒認我!剛才酒席上你正眼看過我沒?!你說!」佟離搖搖晃晃地上前,撲鼻的酒氣讓紀莫皺眉,他也懶的再和佟離裝那些個溫情脈脈兄弟情深的表象,當下冷笑道:「我正眼看你幹嗎?有意思麼?佟離,咱們現在這關係說多幾句話都是虛偽,你不覺得?行了,你都快結婚了,什麼都定下來了,再怎麼著也沒意思了。」
「你不喜歡我可以不結!」佟離說這話的時候頭腦裡已經是一團糨糊,明知清醒之後一定會後悔,可這當口他幾乎是脫口而出。
紀莫一愣,隨即哼笑一聲,盡量和緩地說:「佟離,回去好好醒醒酒,第二天一早,什麼事也沒了……
離開三年,音訓全無,還有那難以磨合的矛盾,是一句不結婚就能解決的?佟離,這麼久了,你還要這樣簡單地看待我和你之間的問題——你以為不如重新開始,是人人都能做的到的?
「我不要回去!」佟離紅著眼,一把捏住了他的肩膀,「你要出去?你要去見誰?穿成這樣?又是上次那個小流氓?!」
一瞬間紀莫好像回到了他們剛上大學的那會子,他們也冷戰,佟離來找他的時候也這樣的蠻橫而激動,紀莫覺得自己窩囊,這麼多年過去了,竟還會這麼點小事再回到過去。
「見誰和你沒有關係了。」他甚至覺得無力,「佟離,你都要結婚了,放過我好不?咱們都好受些,至少表面上還是朋友……」
佟離直直地看著他,過了好久才搖頭:「放得了我早放了。」
紀莫呼吸一窒。兩個人頓時僵在原地。
「你究竟想怎麼樣?」他甚至懷疑佟離沒有醉了。
「我想進去。紀莫,我們進去說。」
後來紀莫眼見吵下去遲早會被同樓的人撞上,也怕佟離一醉就胡天胡地的性子,只得讓他進了屋,沖了杯儼茶給他解酒,奇怪的是佟離一進來倒也不吼不鬧了,靜靜地躺在床上看著紀莫忙進忙出,等到紀莫把茶水送到他眼前,他才接過,乖乖地喝了,紀莫正要接過水杯他卻猛地一拉,紀莫猝不及防,手一滑,白瓷杯砸落在地,脆生生地碎做好幾片。
紀莫強壓著怒氣,按住佟離的手:「你又要幹什麼?!」
佟離在他眼裡看到了不耐,怨懟和憤怒,卻獨獨看不見一絲半毫曾經的愛,洶湧的情潮一下子平息了下來,這一瞬間,他覺得悲哀,偏偏始作俑者就是自己,怨天尤人都沒用!
「小莫……」他呢喃著,慢慢地靠在紀莫身上,紀莫剛想發作,他卻說道:「我就這樣躺著,就一晚上,我什麼也不做,我只想好好再看你一眼……」
紀莫一下子發不出脾氣了,他心軟了,對佟離,他似乎永遠無法做到真正的絕情。
佟離抱著紀莫,酒性一起,慢慢地沉沉睡去,紀莫只當他睡死了,剛想掙開他,卻只覺得自己肩膀上一陣濕意,他詫異地偏頭看去,佟離埋著頭,面目五官都模糊在一片陰影之中,他只能聽見佟離反覆地念著一句話——
「紀莫,為什麼我們再也回不去了?」
即使回不去了,那也是你和我選擇了的路。
***
第二天,紀莫上早班,七點不到人就沒影了,佟離起床後就看見紀莫的紙條,像以前他們同居時一樣,給他留了飯,後面還有一句,鑰匙鎖完門記得要交給樓下保安處的,我交代好了的。
佟離說不出話來,紀莫是認真的,他再不要和他有下一次見面了。
強薇對佟離一夜未歸,自然也是有些懷疑的,但是一直在籌備自己婚禮的事,也無暇顧及這許多,她想,這都到這分上了,米已成炊,她還逼這麼緊做什麼?她很快就有一個美好的未來和幸福的家庭了,她知足了。
佟離後來還有打電話找過紀莫幾次,他都在忙,不是說現在說話不方便就是說老闆盯著呢,回去再打電話給你——當然,紀莫從來就沒真的打回去找他,有時候他明知是這麼個結果了,還會故意再打電話給他,聽聽他的敷衍,順便嘲笑自己的無聊。
無聊,真的。
三年支持他撐下來的,就是像個人樣回來,讓紀莫看看,他能行的,可真等回來了,才知道一切都已經物是人非。
紀莫對他越無情,他心裡彷彿就越忘不了他,像著了毒癮一般。
這時候又出了一件不算好的事,劉亮來找佟離借錢,開口就是八萬,佟離嚇了大跳,你在外面欠高利貸了還是怎麼著?一下就八萬?!他是風浪裡過來才賺那麼一點錢,能不看重麼?
雖然和他一塊玩到大的朋友,可這麼大的數目他也不是說拿就拿的出來的。
哎,你別說了,哥幾個就你能幫幫我。劉亮不想佟離再追問下去,我要能向家裡拿我早拿了,離哥,你就當幫幫我,我一輩子感激你。
話說的這份上,佟離怎麼也拒絕不得了,便道這話在電話裡說不清楚,這樣吧,你晚上到我家去,咱們再說。
說來也巧,那晚上佟離恰巧又有事給絆住了,強薇倒是熱情十足地招待他,又噓寒問暖的,劉亮和強薇也算是慣熟的,他們一群人又是一個學校裡出來,他便少了個心眼,把來意就這麼大喇喇地說了出來。強薇一聽,心裡就不高興了,這才剛回來呢,就有人來打抽風了,劉亮家平日裡看著不是挺光鮮的麼?看來以後少來往才是。面上倒沒多大變化,仍舊是輕聲細語地問他,怎麼一下子要用這麼多錢呢?劉亮也一五一十地說了,他在美國的那個小女朋友出了點事,他爸得罪了那裡的黑勢力急需一筆錢周轉,若是擺不平,他和他女朋友就鐵定吹——他爸說什麼也不讓個身家不乾淨的人進他劉家門啊。強薇哦了一聲,又笑道:「你知道我和阿離就要結婚了,手頭也緊,但你開口怎麼也得幫忙不是?阿離大手大腳的,我還偷偷替他省了大幾千塊錢,你要急就先拿去,欠條打一張,也不拘什麼時候還——」
她話沒說完,劉亮就起身了:「嫂子,你拿不出錢我不怪你,這事我自己想辦法。你和離哥說,他也不用想著法子避我,咱們以後見面一樣是兄弟。」強薇一愣,還想再解釋什麼,劉亮已經頭也不回地告辭出門了。
佟離應酬到晚上快十二點才回家,一進門就問強薇今天劉亮來了沒,接著就拿起電話想打,強薇按住他,平靜地說:「甭打了,我都幫你解決了。」
佟離莫名其妙:「什麼解決了?」
強薇把事情一五一十地和他說了,佟離勃然大怒:「你這樣我成什麼人了?!劉亮是我兄弟,他有難我不幫,你還說這種話?!你有什麼資格這麼做!」
強薇當然知道佟離重義氣的性格,這甚至曾經深深地吸引過她,然而他和她都長大了,早過了當年義氣為先的熱血青春。她當下反駁道:「我沒資格?!我是你未過門的老婆!你知道劉亮為什麼向你借錢?為他那個女朋友出頭!要是他家出了個什麼三長兩段我還幫著些——可就那麼點小事——他把你當銀行還是慈善家了!以後他要再來這麼多幾次,你有多少錢可以借?!」
「放屁!」佟離氣的口不擇言了,「我不用你管!我的錢我樂意借給誰都行!」
強薇冷笑道:「你好厲害啊,當年咱們在廣州被東莞那些人騙光了錢,求爺爺告奶奶的時候,誰借過錢給我們!你那些什麼朋友的都在哪享福呢?人都是為自己活的,義氣,義氣能當飯吃?!」
佟離氣的渾身發抖,他覺得眼前的朝夕相處的人陌生的可怕,以前高傲脫俗的樣子好像已經成了個遙遠的夢。真要這樣相處一輩子?他後悔了,後悔頂不住家裡的壓力和自己的責任感,倉促地下了這個荒唐的決定!
後來,佟離賭氣似的一定要借錢給劉亮,可一看存折才發現他自己手裡的流動資金少的可憐,他驀然一驚,才知道經濟大權基本都在強薇的掌握之下,他本來沒留這種心眼的,此時才怒氣沖沖地回家象強薇要錢,強薇眼皮都不抬:「你有錢自己借唄,求我幹嗎?」佟離更生氣了,怒道:「我就是來拿我自己的錢!」
強薇啪的把手裡的書一扔:「佟離你怎麼就這麼缺心眼!你就知道幫外人!我告訴你,你要把這錢給他了,咱們就離婚!」
話說到這,佟離才微微地扯開一抹冷笑:「咱們,好像還沒結婚吧。」
他轉身出門的時候,聽見房間裡傳來她嚶嚶的哭泣聲。
最終等佟離籌到差不多錢的時候,劉亮也差不多借到款子了,紀莫等幾個人也都有湊分子,也沒多少,各自盡力罷了。佟離的處境一下子變的尷尬起來,劉亮心裡藏不住話,又疑心佟離是故意叫強薇來當擋箭牌的,他原本是真心讓佟離當哥哥看的,失望之餘更是言辭鋒利。幾個人聚會的時候常讓佟離下不了台。後來他們的中學要拆遷換址了,又剛逢百年校慶,學校都寄了校友會的邀請函到他們家——別人猶可,佟離,紀莫,劉亮他們是六年校友,就當是最後的紀念,也是非去不可。
當年那個追著佟離跑的班主任已經老了,其實也不過就十多年時間,人就好像衰老了一輩,很快的,連他們一起過了六年的學校,都要不存在了。
老班主任身體不好,喝不了幾口酒就退場了,剩下的昔日同窗都差不多已經行同陌路,不過是三五成群聚在一起聊聊。劉亮看著佟離就氣悶,也不好明說什麼,但神色裡就有些不忿,佟離心裡有事,也是在虛應——強薇乾脆哭鬧到家裡去了,他媽他叔輪番說教,都說強薇是個好女孩子,怎麼著也是為你好,你再辜負她就忒不是人了,弄的佟離越發心煩氣燥。
紀莫只有打打圓場想活絡活絡氣氛,他甚至覺得他可以理解佟離了,當年他可以為強薇為將來放棄他紀莫,那也一樣可以放棄劉亮——說到底,人性本惡,誰不是自私的?誰又能永遠保持少年時懵懂無知的赤子之心?他不能,佟離更不能,是劉亮自己太天真了。
他喝了口酒,推了劉亮一把:「好了啦,兄弟倆哪有計較這麼多的?他快成家立業的人,和我們怎麼一樣?再這麼僵著,好意思麼?」前半句話在從前的時候倒是劉亮常用來開解紀莫的,那時候他幾乎天天和佟離鬧彆扭,那個慪氣勁讓所有人都看不下去了。劉亮忍不住一笑,漸漸地有些回轉了:「小莫,你倒教訓起我來了,想從前你啊——」
「說從前幹嗎?以前都是太較真了——傻啊!」紀莫不在乎地一笑,「現在哪有這精力?都忘記了,什麼都忘記了。」
這句話本為了解圍,在佟離耳裡聽來卻是說不出的諷刺。他此時甚至是恨著強薇,恨她為什麼如此勢利,讓他下不了台——讓他在紀莫面前下不了台,更恨紀莫竟這樣雲淡風輕地以一個「忘記」了結了所有的過去。他喝了口酒,看著紀莫,一字一字地開口:
「我知道,你看不起我——」
「說什麼呢——」紀莫有些反應不過來。
「你現在就是看不起我,我沒主見就會聽女人擺弄——是不是?!」
劉亮都聽傻了,他似乎也意識到了真正有問題的是佟離和紀莫,兄弟情深只是假象。紀莫此時已經愣住了,花了好幾秒才弄懂佟離的話,他沒想到佟離會大庭廣眾之下和他翻臉,他不是最愛面子的麼?
已經有幾個人往這裡看過來了,紀莫臉上一熱,率先走了出去,他覺得煩透了,他到這地步了,還勉強著和他維持表面關係,是他自己神經病是吧?不就是撕破臉麼?連表面上的朋友都不想做了,他還有什麼好說的。佟離,我若是真能決絕到翻臉不認人,我早和你老死不相往來了!
劉亮喊了聲紀莫,隨即又小了下去,追出去問:「怎麼了你們,鬧的好像是你和他彆扭——」紀莫按住他的手臂:「阿亮,我們沒事,也沒吵架。」
「那他幹嗎那麼說——佟離說這話總歸是有原因的吧。」
劉亮你這傻瓜,這時候了還站在他那邊。紀莫笑道:「太多事了,再講也沒意義了。你別問了。」他已經慢慢地冷靜下來,展眼看向燈火通明的房間,有些事,真的過了就再不能回頭。
他們曾經是最鐵桿的朋友,最親厚的兄弟,曾經一起張揚放肆地年輕過,可一晃這麼多年過去了,除了彼此的傷痕纍纍還剩下什麼?到現在,連勉強維持著的朋友都做不下去了。是他自己太傻,到最後時刻還當斷不斷。
人生若只如初見該有多好。
什麼愛情癡情感情深情,全都是他一個人的風花雪月。
佟離,我沒有看不起你,我只看不起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