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命殿寢宮,忽然傳來桃兒一聲驚呼。
「公主?」她手上捧著的水盆翻落,砸至地上發出刺耳的巨大聲響。
同時,駭醒了躺在床上早早睡了的鳳公主。
她疲憊地幽幽睜開眼眸,莫名地望著眼前十分驚懼瞪著自己的桃兒。
「怎麼了?」她臉色怎麼這樣難看?這樣驚惶?
只見桃兒指著公主,抖顫的聲音劃破寂靜的夜。「公主,你、的、發?」
發?金鳳低頭,撂起一束髮,瞠眼,震住了。
白色,白色的發?她竟在一夕間,白了滿頭的發,滿滿一頭的發,全刷白了!
鳳公主在桃兒驚惶的哭聲中握著那一束白髮,驚愕的望著那一束哀艷的發,怎麼在忽然之間,它們全褪了色?
恍惚中,才明白自己用情至深。
她可以忍住不哭,她可以倔強的壓抑憤怒,她可以緊緊的緊緊的抿住哭聲,可以狠狠的狠狠的切斷傷痛,可以偽裝平靜,可以不屑傷心和眼淚,可以唾棄為他痛心……可是身體不會騙人,身體畢竟是誠實反應了她撕心扯肺的劇烈疼痛和哀傷。
自見了慕容別岳那一面後,她的心就下起一場大雪。於是她的發也被那心上的雪給滲透了,於是她一夜白了頭……這打擊,畢竟太大了。
※※※
最是難堪,紅顏白髮。
這一剎,夜宿客棧的慕容別岳,驀地揪緊案上那一束錦帕,痛得不能自己。
他霍地立起,黑髮垂落雙肩,發間,那一對俯望的眼,哀痛的瞳孔收縮,為著方才見著的教他怵目驚心的事實──
她的髮色淡了,她畢竟是太傷心太傷心……
現在就算她能夠不當一回事將他遺忘,他卻再也無法漠視那傷害她的事實。巨大的陰影已經籠罩著他,無邊無垠的籠罩住他。這一生他從來沒有辜負過誰欠過誰,可是這一個鳳公主……那一根哀戚的細發告訴他,她已經一夜白髮,為著他的殘酷刷白了發。
慕容別岳非常生氣,非常非常生氣地揪緊了拳頭。他一直以能克制自己的憤怒自豪,而此刻他遇上一個他今生最強的敵人,他自己。是的,他一向堅信能克制自己的憤怒始能戰勝最強的敵人,但此刻他已經按捺不住滿腔怒焰。慕容別岳駭然發現他竟這麼的憤怒,憤怒到想殺人,想殺了自己。
如果真相沒被揭穿,他還可以欺瞞自己,他對她的傷害她永不知曉,不知曉就不會這麼痛,痛得她一夕白髮。
可是現在她什麼都明白了,那一雙大雪般寒心的眸痛極了他,讓他恨不得殺了自己。
慕容別岳非常憤怒,憤怒他戰勝不了自己,覺得自己生平第一次那麼的失敗,那麼可惡,那麼罪該萬死!
傷心的痛悔時刻,他憶及她抿著紅唇的模樣,憶及她恍惚咬著指甲的模樣,憶及她伏在他身上,赤裸的笑著纏著霸著他的身體,她說:「你、完、了!」
是的,他完了……
慕容別岳緩緩地、慢慢地合上雙眸,亟亟溫柔而心酸的微笑領悟了。
原來鳳公主手上有一根細繩。
當初他傷她的那時候,她被他狠狠傷害的那剎,他同時已經給了她日後操控他的細繩。
這細繩是用著這巨大的內疚及罪惡感織造成的。
她用這繩繫住了他這一隻猖狂逍遙的蒼鷹,儘管天涯海角天長地久,緊緊地繫住了他。
原來,她是他慕容別岳最強的對手。他似乎該要投降,心甘情願地臣服於這一隻可愛的驕傲的鳳凰。
她是他今生最美的意外,他決心要救這只將前往大理涉險的鳳凰。
是的,他要救她,如今只有他、能、救、她。
下了決定,慕容別岳即刻動身去找一個人,披星戴月去找一個人。
這個人非常狂,非常殘,非常猖、狂。而且,他一定會幫他。因為,他喜歡殺。
慕容別岳闖進他深邃,黑暗,隱匿,冰冷的巢。
這男人正坐在赭色方桌前。幽暗中,他的發很黑很濃,而他那刀一樣冷利的一對濃眉下,那一對,深深的眸,更幽闇,更黑。
「我需要你,黑羅剎。」慕容別岳劈頭便道。
這男人聽了,只是在暗裡,懶洋洋地咧出一痕笑。他臉上刀疤,彷彿也笑了。
就這樣,這男人沒有開口說話,這男人喜歡沉默。
但是慕容別岳知道,黑羅剎已經答應。因為他已經聞到,那一痕笑裡,蠢蠢欲動的殺氣。
鳳公主留下她最寵愛的女官桃兒,僅帶著輕騎十匹、宮女十多人,親赴大理。一隊人馬穿山越嶺千山萬水,歷經數十晝夜,終入了陌生的大理國土。
大理城門,迎賓號角響起,宮殿內大臣群集。
大理王滿腮白鬚,寬額濃眉,虎背雄腰,雙眸威風凜凜地立在堂上,負手凜著笑,迎接這遠來的嬌客。噹一聲鳳公主駕臨,堂下兩列官臣登時往兩旁散開,讓出一條紅毯大道。
大理王興致高昂翹首望著殿口,他等不及要會會這個膽敢親赴大理的鳳公主。
一列寧靜肅然的人馬,優雅地遠遠行來。
大理王望著,嘴邊咧出得意的欣喜的笑。
他先看見了,走在最前方,那驕傲美麗的,一身金裳的鳳公主。
她走進來,大步的直直走進來,走進大理王的視線。
同時大理王宮整殿的人,整個華麗殿堂,在鳳公主踏入這一剎,彷彿都因她的出現而立時黯淡了。
她就像極流麗的一冽光,金色璀璨的光,以一種完全霸氣、高貴的姿態,大步無懼地踏入國王殿堂。這一剎,她的美麗攝去眾人視線,彷彿每一個人都在這一剎忘了呼息,為她的降臨而胸腔發燙、發熱。
她昂著臉,她的臉無瑕出塵得連月兒都要暗了顏色。她昂著臉揚起彎彎的眉,那彎彎的眉凌厲地像要飛揚出去。她睜著晶燦燦的眼,那清澈的黑白分明的眼,眸色銳利,銳利得發亮,亮得彷彿給她那麼一看,就要被她美麗的瞳給收去魂魄。當然,更不能忘了那多麼紅潤豐艷的嘴兒,那簡直叫男人看了就忘了言語只想親吻它。她的五官長得那麼的完美,那麼的不落俗,她的美是教人看了一眼就不可能忘記的美。
最特別的是她那極具特色的一張臉,竟該死的襯著一頭長長、軟軟、柔柔、亮亮、銀色的發。
這頭銀髮,將她已經夠美麗的臉,襯得整個亮極;更要命的是那銀色髮梢上,纏了幾縷隱約的、曖昧的金線,這讓她整個人顯得高貴燦亮極了。她立在堂中央,在眾人震驚、貪婪的視線底停步。
她站得很直很挺很傲,她的氣勢鎮住了所有人。包括大理王自己,一時都失了聲音忘了言語。
這一剎,眾人全因她而黯淡,只除了一邊立著的一個男人。
他靜靜立在那一隅。那一隅,彷彿就有了不容侵犯的氛圍。
他穿著一身銀色官服,黑髮優雅垂著。他有一對同樣飛揚的黑眉,那一對黑眉似刀狠勁。彷彿只要他願意,他一皺眉就可以射出兩冽刀芒。
他不動的靜靜立在那一隅,因為他一直很緘默,他的緘默和沉穩在那群失了冷靜的官臣間,顯得非常突兀、非常有力量。一種很穩很柔,很勁秀的力量,像溫柔的靜靜泛著冷光的刀那樣有力量,螫伏的力量。更有力量的是他深邃睿智清朗的一對眼。
金鳳昂著臉,在那一大群留著口水瞪直了眼的男人間,環顧了一瞬,她一流目,就不得不被那一隅亟亟強勢沉穩的男人給吸引住眸光。
她美麗的瞳孔一縮,她看見他了!她的視線在一瞬間,在人們都還沒來得及發覺異樣前,停駐他清朗的眼上。是的,他也正看著她,看著他一點都不陌生的鳳公主。曾經,他和她是最熟悉彼此體溫的兩個人。
這一剎種種疑問閃過她那一縮的瞳孔間。慕容別岳?為什麼他會在這裡?他穿著官服?他為什麼出現?為了她嗎?要保護她嗎?
可是在更快的一瞬,鳳公主回復那冰冷銳利的眸色。她來可不是為著他這個薄情的男人,他畢竟已經與她無關,她決定與他無關。
所以她沒有因詫異而開口,倒是在慕容別岳望著她那與他同樣銳利、清亮的眸光底,他清清楚楚看見她挑釁冷漠地勾起一撇冷冷的笑。
她決定把他當陌生人,用最徹底的漠視懲罰他的無情。
慕容別岳在她那冷漠的挑釁的一冽笑裡,暗了眸色。然後在眾人尚未察覺之際,他回給她的是一個挑眉,飽含自信的挑起那一冽刀眉。他這一個自負的挑眉,挑起了鳳公主眸底怒焰,她立即移開視線。
結束了這一瞬間,他們無聲的戰爭。
「鳳公主。」大理王終於找回聲音,他朗朗笑望底下嬌客。「果然!就如你皇兄所言,公主是多麼的美艷動人。」
皇兄?鳳公主冷眸凝睇。「大理王,本宮特來解釋凝煙公主一事。」她開門見山敞明來意。「凝煙公主其實……」大理王忽然一個揮手,揮去她餘下的話。
「這事你皇兄已經和本王有了協議。」他狂放的衝著她笑。「吾王的女兒不能白白犧牲,不過既然天皇決定拿你這嬌美的鳳公主補償,那麼……過去的事我也就不追究。」
霎時金鳳粉臉青寒,她被皇兄出賣了?「這之間有誤會。」她力持鎮定。「凝煙失蹤不是吾國的錯,她是……」
「公主長途跋涉,不如安歇一日,咱們再好好商議婚事。」
金鳳退一步,婚事?她被皇兄嫁了?
暗處,慕容別岳雙拳握緊,看來他的鳳凰遭難了。
金鳳驀地昂起漂亮的固執的尖下巴,怒瞪大理王,她咬牙道:「這真是天大誤會──」她直視大理王狂妄的黝黑的臉。「皇朝子民皆知,我鳳公主誰也不嫁。」
氣氛登時冷得教眾人窒息。
大理王斂去笑容,硬聲道:「你的意思是,連本王都配不上你?」
鳳公主蠻悍的視線和他威嚴的目光對峙。
慕容別岳已經能嗅出鳳凰發怒的徵兆,他心中一緊,果然聽見她拗著脾氣,悍聲回道:「即使是你,本宮亦不嫁!」這世上沒人夠格娶她!
「很好。」大理王瞇起眼睛。
慕容別嶽立時眸色一黯,那是大理王發怒的前兆。果然他高聲而強勢咆道:「把公主拿下!」
左右侍衛擁上,扭住她。
「放肆!」金鳳奮力掙扎,她雙眸冒火。「狗王,膽敢無禮?」
這鳳公主可真嬌悍!大理王哈哈大笑,她的怒氣令得她更美、更動人。
他有趣地俯視她氣焰囂張的漂亮小臉蛋。冷聲命令:「把鳳公主給我吊在城門上,直到求本王娶她。」
「求你?」金鳳揚聲哈哈大笑,笑得好野。她喘著,笑著。「也不看看你幾歲了,還想著娶?等著進棺材比較實際吧!」
登時眾人被她狂妄不馴的話給駭著了。
大理王步下來,走到她面前。
那黝黑兇猛的視線盯在她臉上。「你是笑本王老了?」
慕容別岳按捺著想動手的衝動。他一直小心金鳳的處境,心中著實為她著急。
金鳳猶狂囂。「你是老了,你看起來就是老了,凝煙都十八了。」她瞪著他,昂起漂亮固執的尖下巴。「老伯伯,你確實是老了!」
猛地,他揪住她的發,扯近她的臉,疼得她皺眉。「鳳公主,我不但沒老,我還很有力氣,你早晚就會知道本王身子多麼出乎你意料之外的「硬朗」。」
金鳳甜甜一笑。「是嗎?」忽然她膝蓋猛地一頂,撞上他鼠蹊,痛得他抱腹咆哮。侍衛緊扭住鳳公主,只聽得她笑著注視那痛得快倒地的大理王。「看來不怎麼硬、朗。」
「你!」他喘著氣,上望這個野蠻的女人,咆哮。「還不給我拖出去!把她吊上個十天八天,看她能嘴硬到幾時!」
大理王那狼狽的模樣教金鳳忘了害怕只是綻著嘴笑,她被侍衛扭著拖下去,但她那狂肆的笑靨,強悍而毫無懼意。
在她被拖出殿口那一剎,她似有若無地瞥了慕容別岳一眼,他們對望了一眼。
他那擔憂的眸底有淺淺的責備,責備她不懂得保護自己,責備她激怒了不該激怒的人。
金鳳笑著,對他挑釁地笑著,得意而勝利地笑著,對自己將受的苦滿不在乎地笑著。
這賭氣的倔強的強悍笑靨,像長鞭,鞭上慕容別岳負疚的心。
慕容別岳當然清楚,她就算被吊死,也斷不會低頭。這是曾在他懷中安憩的最最驕傲的鳳凰。她一直很驕傲、很蠻悍,以至於唯一見過她哭泣脆弱模樣的慕容別岳心中越是悸動,她曾經是那麼赤裸的坦誠的愛他,以至於現在深深受創的她,對他笑得很狂、很狠,笑得他好心傷。
她不再柔情望他,也不再淚眼相對,她只是好勝地笑,笑看他的心痛內疚。
當然,除非他死,否則,他也斷不會讓她被傷了分毫。
他假意重回大理王麾下,為的就是保護她,誰都不能在他張開的羽翼下傷她分毫!
這隻身陷險境的鳳凰,將在他慕容別岳大鵬的長翼下,全身而退。
至少,慕容別岳是這麼信心滿滿的以為。
※※※
黃沙漫漫,長滿刺的綠色仙人掌,一簇簇地立在黃土堆裡,太陽如火球往下墜至地平線,這個時候,邊境城門被重重番兵包圍。
麻繩鉗進鳳公主柔軟的手腕膚內,白皙的雙腕緊緊縛著麻繩,領兵將軍一聲喝叱,麻繩奮力一扯,將鳳公主往城上吊起。
狂風吹掠,黃沙漫過她纖瘦的金色身影。她咬唇,漠視腕處疼痛,硬是被拖上了城頂,背後貼著粗糙石壁,銀髮任風吹得撲散狂飛。她的處境是狼狽的,然而在那麼一大群剽悍的男人間,她抿著紅唇恁地焰如火。
底下將帥們好言相勸。「公主,您就答應吧!」
金鳳緘默,粉臉青寒,她緊緊抿著唇,不屑得很徹底。
黃沙漫漫,她遙望遠處那將沒入地底火紅的太陽,炫目的金芒映上她絕美臉龐。火焰一般金澄澄夕照中,底下眾兵的喧嘩聲中,她瞇起美麗的眸,清楚地看見立在那群番兵後頭,高聳的黃土坡上,一個男人騎在棕馬上。她雙眸瞬間亮起,她看著那溶在夕照中英姿偉岸的男人,她清楚認出他,認出他那獨具的飛揚神采。
男人穩穩地架起弓,以一種優雅的姿勢,抽出背上箭,搭上。箭梢對準她頂上的繩索。
男人勢在必得的瞇起利眸,那凜起的目光,一如手上的利箭,擁有無窮的力量。
隔著重重兵馬,慕容別嶽立在高坡上,他的視線隔著黃沙和狂風,與城門上鳳公主的眼,牢牢對望。
他玉樹臨風在那高處,銀色衣袂飄揚,他架著弓弩的姿態非常英挺,且俐落而沉穩;他的目光深深、牢牢、銳利地看進她清清亮亮的眸底。
是的,這一剎,慕容別岳深信她已發現他,發現他要救她。因為她美麗的眸在發現他架起弓箭時,微微緩緩慢慢地凝起,彷彿那銳箭的光芒已然射入她瞳底。
他對她的愛,就是背棄大理王,背棄誓言來拯救她。他深信她會明白,願意相信他不是無情殘酷的,他來救她了。
架上弓弩的慕容別岳,沉靜穩定地安坐馬背上,他瞄準她雙腕上方麻繩,斜著英俊的臉瞇起銳利的眼,扯緊弓弦,四周彷彿都岑寂了,不復存在,只剩下弦上的箭,尖,且銳。
他是絕對絕對不可能失手,因為他有一顆非常非常冷靜的心和眼。他最擅長的無非是使著利器,刀和箭都是他那雙巧手最擅長的。
所以他屏住呼吸,冷了眸色,然後,他瞳孔一縮,對準目標,他靜默一剎。
金鳳也異常冷靜,冷靜地望住他。她知道他已經對準了目標,她屏住呼息。
然後,他在他們很有默契的靜默下,他鬆手,這一箭就帶著無窮的力量,直直地發射出去。箭射出的這剎,她美麗的眸狠狠地狠狠地猝然綻亮,她美麗的唇瓣逸出非常得意,淒艷的,笑。
那一撇笑,是慕容別岳此生見過,最最殘、艷、狠、絕的笑!忽地,他背脊寒透,徹底寒透;那自信的黝黑的眸閃過一抹驚懼!
他看見,她在那冷絕的挑釁的一撇笑中,做了個非常該死的一個動作──她竟然將雙腕往下一使勁,令她美麗的身子猛地往上一提!此際,他的箭對準的,不是麻繩,是她的心……
寒意在這剎攫住他,青寒了那張俊臉。這一生,慕容別岳從沒有那麼那麼恐懼過、驚懼過、痛心過、倉皇過。
她的笑眩目,她的動作淒絕。
箭已離弦,他射出的箭非常有力,是那麼的篤定而堅決再不能改變方向,而她既已做了決定就絕不反悔,所以她讓箭對牢她身子直直射來。
慕容別岳狠扯了轡繩,腳往馬腹奮力一踢,馬騰起嘶鳴,同時他恨聲咆哮──
「不──」黑眸爆出怒焰。
這決絕的一箭,毫無疑問地,在他驚懼的目光中,射入她柔軟胸脯,鮮血是瞬間從她的身體噴灑出來,如一場驟下的紅雨。慕容別岳驚惶得彷彿那是他生平第一次見血,他驚惶得幾乎窒息。那麼多那麼多的紅色的血,她怎能流出那麼多那麼多的血!
粉臉上,她那淒絕的笑,如紅透的花,開到最艷的時刻,殞沒……
劇痛的這一剎,鳳公主知道,她贏了。因為她得意的看見,他終於也有瘋狂的痛心至極的表情,得意的看見他倉皇的策馬疾奔而來,他那一向英俊冷絕的臉彷彿瞬間瘋狂了。
她驕傲的送給他,最狠的、最甜蜜的,懲罰。
那就是,承受他親手射出的箭,用她的血,償還他今生最狠的欺騙。
為了他,她早哭干了淚,但,她還有血。
痛到極至的時候,人沒有淚,只有血,可以流……
慕容別岳發出那瘋狂的咆哮,那誤射的一枝箭令得搶救公主的計劃提前引爆。怵然,底下一將,驟然將身上的大氈一揚,同時一把扇子飛出,一冽銀芒竄上,銳利的割裂金鳳頂上的繩索。
金鳳就在一陣混亂騷動中,跌墜而下。但她沒有跌痛,有人接住了她,那名慓悍番將俐落地將臉上面皮拽下,露出清月一般英俊的臉容。
肅殺聲中,金鳳望著上方那亟亟清秀而陌生的臉,臉上有一對狡猾的含笑的眼,他的聲音是輕佻的、諷刺的。「你真夠狠。」他笑,旋身將她飛拋至空中。
奔來的慕容別岳,強臂一攬,將她攬入壯闊胸膛。這時,金鳳已經疼得慘青了一張臉,只聽得他駕的一聲,拋落一句。
「這兒交給你,青羅剎。」揚塵,疾馳而去。
後方眾多番兵中,驀地近半數一致扯落面皮,同主子全力攔阻番兵追擊。
朔風獵獵,狂沙怒卷。慕容別岳瘋狂地疾馳,如一冽閃電。他左臂緊緊環抱重傷的金鳳,右臂俐落地操控轡繩。他咬牙,沒命般狂馳。他必須救她!他必須快些救她!
金鳳偎在他懷中,她迷濛著眼,仰望他堅毅的下顎,緊閉的薄唇,強悍凌厲的臉容。她很痛,可是她不知為何竟覺得很快樂。
她一直都懷疑慕容別岳對她究竟是怎樣的感情?非要到這麼危急之際,她才能略略地隱約地揣測他的感情。
很悲哀,是不?非要到這麼痛的時候,才能嘗到一點點,他的愛意。那像是啃食了無數苦頭,最後才終於嘗到一點點甜,那甜,特別的甜,甜得心酸。
他們終於要出關了,守關的百名番兵一擁而上,包圍住他們。
慕容別岳扯緊轡繩,緊緊護住金鳳,他急於救她,毫無餘力應戰。
番兵揚起刀刃,呼嘯起來,眼看就要撲向他們。
慕容別岳攬繩退了一步,金鳳溫熱的血淌落,紅了他執轡的手。
危急之際,一冽詭異的狂風混著血腥味撲來。
突來疾風,飛沙走石,狂得教那群番兵睜不開眼。漫天塵埃間,隱約見一漢子氣勢磅磚,大步而至,立在中央,雄視全場。
那高壯碩長的男子一現身,登時天色彷彿都為他陰霾的氣勢變得暗了、陰了、灰了,空氣彷彿也稀薄了。當他黝黑的皮膚浮現懶散的笑容,緩緩抽出氈裡大刀,那驟亮的刀芒,映亮了他臉上的疤,而他那一對眸,卻是永恆的黑暗。
他只陰著臉,對馬上的慕容別岳說一句──
「走!」鏗然聲中,他的刀已然出鞘。
再不走,怕是連慕容別岳也要見血了。他回眸看了黑羅剎一眼,駕馬奔離。
番兵一見,幾個笨的妄想追上去攔。可是他們才移動了一下身子,忽然感到足下濕熱,低頭,全駭叫起來,那淒厲叫嚷,駭住眾人。整整齊齊的,他們腳腕整整齊齊地斷了,登時全倒下來。怎麼回事?他有出手嗎?他有麼?
忽然間眾兵皆屏息僵立在原地,誰都不敢動了,只是惶恐地望著那黑袍男子。
「很好。」黑羅剎陰陰笑,他懶懶拽著大刀,像一隻餓了的豹,那獸般狂野的眸只消看著他們,他們就誰也不敢妄動分毫。
※※※
慕容別岳一腳踹開倉促間租下的客房,將金鳳安放床鋪。
那利箭還深深插在她胸側,一路上她痛得昏了又醒,醒了又昏。
他一臉肅殺的伸手去撕她染滿鮮血的襟裳,忽然一隻手抓住他,她阻止了他。慕容別岳臉色一沉,對上殷紅的一雙眼眸。
「為什麼?」他怒瞪她,火大地道。「為什麼要故意中箭?為什麼這樣輕賤自己性命?」他氣極了。
她笑,狠絕地笑。「當初……你那枝箭是假的,」她粉臉青寒。「我這把,卻、是、真、的……」
慕容別岳只是緊緊地盯住她,硬是承受住那被她深深擊中的痛楚。那刀眸只暗了一剎,他還是執意急著動手要治她,但她左手緊緊扣住他右腕不給他治。慕容別岳痛心地俯視那殷紅的傷口,注視那深陷玉膚內的箭梢,聽她任性地放話──
「憑什麼?」金鳳恨得漠視疼痛,她咬牙,一字字清清楚楚地折磨他。「憑什麼你慕容別岳想死就死、想救誰、誰就該讓你救?你憑什麼?你給我聽清楚了,我、就、偏、不、讓、你、救!我就偏要死在你手中,死在你箭下,讓你懷著內疚痛上一輩子,就像你當初那樣狠心,」她咬牙恨道。「我為你白流的每一滴淚,我心尖上為你痛過的每一分,都要你加倍來還!你欠我的,這是你欠我的!慕容別岳,你最好開始相信,這世上也有你救不了的人,也有不屑讓你救的人──」她咆哮。「就是我、就是我!」
揪著她衣裳的手驀地收緊,他黑眸發狠,咬牙道:「再不拔箭,你會死。」為什麼?到這田地她還要這麼任性、這麼絕?為什麼要逼得他手足無措?為什麼非要這樣讓他心疼、心痛?
金鳳不肯鬆手。「可知我為什麼受你一箭?」金鳳望住他,看他緩緩抬起臉來,黑眸上望她。她目光濕潤,聲線沙啞。她無意折磨這個曾讓她怦然心動的男子,可是,她滿腔憤恨如何平息?她看著他的目光是何等溫柔,如似告別的淒然眸色,然而她說的話卻敲碎了他的心。
她心痛地望他,和他深眸相對。「既然,當初不惜以死來擺脫我……現在,就不勞你費心救我,你何必費事來大理救我……」她早已傷透了心。
「我要救你!」他吼,撕開衣裳,裸露那傷口。
「我不要你救……」她揮手奮力阻擋他。「誰都可以救我,就是不要你,不稀罕你救!」
「你住手!」他狂哮,檢視那醜陋的傷。
她不肯安分,推他、打他。「走開、我恨透你──」她劇烈掙扎起來,驀地,扯動傷口,痛入骨髓,她抽氣。一見她害疼,那是他射出的箭啊,慕容別岳忽然俯身,龐大身型壓住她,制住她掙扎扭動的身子。
「不要……」他的嘴貼在她耳畔,他痛苦極了。「雀兒,不要再折磨我了……」呼出的熱氣伴隨著那悲傷的低啞嗓音穿透她的耳膜,擊中她震顫的心房。他閉上眼,胸腔脹滿酸。「你贏了,你一向都贏……那算我求你,求你別再任性,你這樣……讓我……好心痛……」真的好痛,更怕,怕她死,怕失去她,怕得幾乎亂了分寸,失了主張。
這算不算慕容別岳今生說過,最軟弱的一句話?他求她,貼著她耳畔求她。
金鳳驀地怔住了,忘了掙扎。她劇烈的,胸口劇烈的起伏,能清楚感受到他炙熱的龐大的身軀,貼著她,聽他呼著熱氣忽然又說──
「讓我救你,這是我的第三個條件。當初我們約定好的,你答應過我的,這就是我最後的條件,我不要失去你!」
不,金鳳瞳孔一縮,心坎驀地一震。不,怎可輕饒他,他騙她啊!他騙得她好苦!怎麼可以饒他?可是,這一剎他的話猝然教她冰封的心瞬間融化,打心坎深處融化,融得一塌糊塗……她不知該如何應付這樣軟弱的慕容別岳。
他求她?是的,他真的求她。那緊繃的聲音,是如何的心急如焚,如何哀怨。
終於她靜下來,她停止掙扎。
慕容別岳起身,看著她,目光清亮如刀,但非常溫柔。「我必須在番兵追來前,拔出箭。」
金鳳沒有阻撓,只是怔怔看著他看著眼前這個男人,這個永遠那麼俊朗得讓她心動的男人。她的傷處一片灼熱,怒焰熄滅的那一剎她的體力彷彿也用盡了,她開始真切的意識到痛,真的很痛。
這一次,就像他們曾有的那一次,他為她治病的那一次。她溫柔地看他又再抽出他懷中那一把短刀,銀色刀鞘被他跩開,露出一片銀芒,亮進她眸的深處,亮進她心坎深處。
慕容別岳眸光一冷,張唇抿住那把刀。他必須非常小心、非常冷靜,處理她胸上那幾乎快要透過心窩的傷。他咬著刀,俯身沉穩地將隨身藥粉撒上她傷處。登時聽她痛得喘息,她那痛的呼聲揪緊他的心,他眸色越發冷冽。已經沒時間烹胡麻散,她勢必得承受那利刃割體赤裸裸的痛,他絕不能分心,他絕不能手軟。他取刀,抵在箭沒處。刀尖抵著她雪膚,冷汗卻淌落他面頰,他垂眼注視著刀尖抵在那血紅的膚上。
第一次,這是第一次!他握著刀柄,竟然……微微顫抖起來,怎麼回事?他顫抖的快要握不穩刀。他竟會害怕,怕她將受的苦,將捱的痛,他不能冷靜,他冷靜不下來,他沒法冷靜割開她肌膚……思緒混亂起來,只是憂懼的想像著她會有多疼,怕她痛,那慣常冷靜自負的黑眸,一瞬間灰了。他望著那殘酷的傷,他的眼眶刺痛灼熱。這一剎他竟顫得無法下手。他心動了,他的刀勢於是軟弱了。
金鳳全看進眼底,他……怎麼……他為什麼……她看著冷汗淌落他英俊的眉,淌落……他泛青了的臉。
忽然間她明白了他的猶豫是為著什麼,他心疼她,他怕她痛!這明白的剎那,她喉嚨嘔出一口酸。她紅了眼,這是多麼溫暖的領悟。
「你……快動手。」她輕輕地、輕輕地對他吐出這麼一句。「救我……」
怵然,刀尖刺入肌膚,同時,他狠聲道:「我愛你,鳳──」
我愛你,鳳……
刀已經尖銳的尖銳的劃入她柔軟的柔軟的膚內。
我愛你,鳳……
痛與他的愛意同時爆發!
金鳳睜眸,他的告白比那把刀劃出的痛更尖銳,尖銳地穿透她心坎,像洶湧的海潮一瞬間將她淹沒……覆雪的心真的徹底地融了,淚水氾上眼梢。
金鳳虛弱的凝視著他,朦朧中看那箭抽出她的身體,凝視他取出針線小心翼翼地、專注地俯身幫她一針一針地縫合傷口,那滿含愛意的、溫柔的俯注的目光,彷彿他亦一針一針將她破碎的心縫合。
金鳳有些憂疑,卻不敢開口問他,真的嗎?是真的嗎?他說他愛她?還是……只是為了安撫重傷的她?她不敢問,也虛弱的沒有力氣問。
她看著他專注地縫合傷口,每一針都痛得紮在她膚上,她一如當初那樣忍著,忍著沒喊痛。
忽然,她眸光一凜,看見他身後的門被輕輕推開,一列番兵緩緩潛入。金鳳心驚,正要開口,他沉聲制止。「噓──」他已經發現了,可是他一臉平靜,恍若無事,只專注在她傷口上。再五針,再五針就好了。「不要動。」他低聲命令她。
金鳳震驚地瞪大眼眸,看番兵朝他揚刀,他沒有動沒有躲閃,他也不能動不能閃,她的傷勢太重絕不能拖延,於是他還是堅持著專注地縫完她的傷口。
那刀猝然劈落,金鳳驚得大聲抽氣,慕容別岳忙按住她肩頭。「別動!」他艱難地縫上最後一針,同時,硬是挨上那一刀,刀勢猛地砍入他的肩膀,鮮血猝然噴紅她的眼,不──
慕容別岳很穩很穩地立著,穩穩地挨上那一刀。
「不……」金鳳嚇壞了,看他猶鎮定收了那最後一針,他為什麼不躲?就為了她?眼淚衝出她的眼眶,他的血濡濕她驚惶的臉,她恐懼地看那番兵又再一次揚起刀。「不!」
慕容別岳青著臉,將線咬斷。刀落那剎,他一個偏身,旋身,比刀更快的將針插上那人喉口,他冷眸以對,聲音很輕,可是很有力量──
「還有第二次嗎?」他冷道。
那人喉上紮著利針,不敢動,同夥的番兵亦不敢妄動。
那柄利針就這麼插在他喉處,慕容別岳冷冷淡淡地開口。
「這地方,一旦透氣,神仙也難救。」
那群人惶恐地退了,倉皇而狼狽地被那中了一刀,還鎮定得恍若無事的慕容別岳給嚇退了。
慕容別岳回身注視金鳳,金鳳驚惶地望著他染滿血的臂膀,看見他的血比見著自己的血更教她驚駭。「你……你受傷了……」終於再也支撐不住,她臉色刷白,驀地暈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