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別恨反覆念了好幾遍方敢睜開雙眼,哇!好大一對眼珠啊!他猛地彈跳起來,反倒將圍在他床榻旁邊的一群夥計加店家嚇了半死。
「這位客官,你終於醒了,真是嚇死我們了。」
嚇?他們做何驚嚇?他是被鬼嚇到了。難道說,他們也見到了嚇人的小鬼頭?攥住同道中人的手,別恨有一種他鄉遇知音的欣喜,「見到了嗎?你們見到了嗎?」
「見到了,當然見到了。」店家點頭如搗蒜,慌張不已。
看來不是他李別恨膽小,實在是小鬼嚇人啊!「是不是很可怕?」
「很可怕,真真嚇死我們了。」夥計也有同感。
別恨頓時如苦命的媳婦找到了婆家,拉著店家的手感歎不已,「你們說我是不是很倒霉,走得好好的,居然碰到了這種東西。」
「我們就更倒霉了。」店家將自己的手從別恨的掌心中抽回來,像是碰了什麼髒東西一般,「我可是正正當當開店做生意,剛準備上菜,你突然倒在我店中。你說嚇不嚇人,你說我倒不倒霉?你若真是吃了我的菜倒下去,我這店還要不要開?一家老小還要不要活?」
大約這就叫風馬牛不相及吧!兩番話完全對不上號,別恨歎口氣,自責地向所有人道歉:「我不是故意的,我決不是故意要倒在你們店裡。」
他要是故意的,那還了得?安全起見,店家惡狠狠地放出要求:「明早天一亮,你就給我卷包袱走人,這一晚的住宿費我就不收你的了。只要你早點離開對我來說就強過萬千,算我求你了,行吧?」
怎麼不行?他只不過是路過此地,歇腳一晚,真讓他長住下去,他還不干呢!「放心吧!明早我一定會帶著包袱……」包袱?想到包袱裡駭人的東西,別恨一蹦三丈高,「別走啊!各位都別慌著走啊!咱們聊天,好不好?說說你們這裡的風土人情,咱們聊個通宵,誰都不准睡。」
誰敢跟他這個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會昏倒的人聊天?還聊個通宵?店家、夥計紛紛搖頭,丟下他快步向外衝。
「早點休息!病人需要早點休息!」
不能休息,一旦睡下去他真的會病倒——被嚇的。「你們別……」
希望之門在他的眼前關上,沒事,他不怕。伸手這就要去拉開通向光明之門,有一股異常堅毅的力量牽引著他的身體,讓他無法掙脫,走不出那道門檻。
小心翼翼地轉身,別恨的眼角望到了纖細的小手。再向上,向上,紅色寫滿了他的眼眶。
「你別再暈倒了,相公。」
衝著她那聲「相公」,他也忍不住要暈厥——幻覺,一切都是幻覺,不存在的。
「我真的存在,你看見了,別欺騙自己。」
她冰冷的手貼近他的胳膊,即使是隔著層層布料,他也能感覺得出那種冷到刺骨的感覺。就像是……就像是所有的血液都流出了身體,立於他面前的只是一具冰冷的軀殼。
僅有的冷靜讓他的舌頭打結,「你……你別騙我,你怎麼可能是鬼呢?鬼是不可能有身形的。哦!我知道了,你一定是急著嫁人,所以才編出這種謊言。一定是這樣,事實就是如此。」
在心中默默將這樣的解釋重複了數遍,別恨難得拿出少莊主的氣魄,「我說娃娃,你實在是太小了。等你長大了就會有很棒的小伙子娶你過門,所以你不要再跟在哥哥後面。哥哥已經十九了,目前惟一能為山莊做的貢獻就是迎娶遠在宣州的未婚妻過門。別壞哥哥的事,你也不想哥哥被哥哥的爹罵吧?」
「你都被你爹罵了十二年了,還在乎多罵一次?」十七歲的聲音配上五歲的模樣,紅衣女娃昂著頭戳穿他不成器的謊言,卻戳進了別恨疑惑的心思裡。
「你怎麼知道我被爹罵?」她又不是莊上的人,她從何而知?不要!千萬不要是那個答案啊!
「我是鬼嘛!什麼不知道?」
女娃硬生生地將利刃戳進了他最脆弱的心坎上——完了,他又要暈了。
倒下之前,她要宣佈最重要,也是最殘忍的事實,「我是你的鬼妻,昨夜如果你因為熟睡而沒有聽清楚的話,我不介意再重複一遍。我是你的鬼妻,見家之女,名喚『日開』,從昨夜起就正式是你李家的媳婦了。別再『娃娃』、『娃娃』地叫我,我十七了,只是外表還維繫著五歲死時的樣子罷了。」
眼珠子忽悠一輪,她撇著嘴問他:「要是你不習慣看到我這副模樣,我可以換個樣子的。」
「那你就換吧!」總比讓他對著她五歲的樣子和十七歲的聲音來得妥當。
別恨很快就為自己的掉以輕心付出了代價——
五歲的身體迅速拉長,像一根麵條似的立在他的面前。身形跟十七歲的年齡吻合了,可她的人卻彷彿水氣凝結成的一般,透明地映出她身後的傢俱。
天知道,當你面對著一個透明的人影,卻又不能把她當成透明人來對待時,那份恐懼跟遇見鬼也差不多。
他真的多了一個鬼妻,一份甩不掉的恐懼。
懦弱的別恨找不到可以欺騙自己的理由,索性一貓腰躲進了桌子底下。從小他就有個習慣,遇到問題的時候總喜歡躲在矮處靜下心來思索,越矮越好,最好是必須將身子蜷成一團方能包容的地方,桌子底下成了良好的去處。
窩在小小的角落裡,別恨滿面愁容,無端多出一個鬼妻,他如何跟爹交代,如何跟未過門的妻子細說由來,如何跟二弟解釋?他知道自己是個無用之人,因為無用所以需要活得簡單,複雜的生活只會讓他亂了章法。
「你到底在怕什麼?」十七歲的女娃憑借透明的身體,輕易地擠到了他的身邊,「我是鬼妻,可我不會傷害你。你不該怕我的,全天下你最不該怕的人就是我。」
為什麼?為什麼他不該怕?
她是鬼啊!一般的鬼都沒有完整的身形,傳說中只有怨鬼、厲鬼才會露出恐怖的樣子。她竟然可以維繫著五歲時死去的樣子出現在他面前,現在又擺出透明的十七歲模樣縮在他身邊,他還不該怕嗎?
「你放過我好不好?我李別恨雖然沒什麼本事,這輩子也沒做錯過什麼。你不覺得這樣對我,實在是太殘忍了一點嗎?」
殘忍?她漂泊了十二年,只能擁有這樣一個透明的身體。就連他……就連他都忘了她,誰又曾對她仁慈過?如今只是讓他娶她而已,又不是要他血債血償,有什麼難?
女娃端正神色,正經八百地告訴他:「親也成了,堂也拜了,洞房也入了,交杯酒也喝了,床也上了。你說不娶就不娶?你信不信我讓你整個臥泉山莊全部化為厲鬼?」
好可怕啊!原來透明人也能發出這等可怕的詛咒,別恨用雙手抱緊腦袋委屈地吸了吸鼻子,「你想怎麼樣?」
他的口氣忒軟,一點反抗精神都不具備,真不好玩。女娃鬆了口氣,跟著語氣也軟了下來,「你不要嘟著嘴,好像我欺負你似的,好可憐!只要你承認我是你的妻,咱們萬事大吉。」
這樣真的可以萬事大吉嗎?別恨擰著眉困惑的眼波流轉在她被透明的紅色包裹的身體,下一刻半空中傳來一陣厲聲:「不准娶她,她是我的鬼妻。」
這年頭娶鬼為妻,朝廷發獎金嗎?
怎麼有那麼多人搶著當亡夫,也好,至少他解脫了。李別恨回首望去本該與他同病相連的人……他的身體若隱若現,晃悠悠地飄在空中,絕對未成年。
「你是鬼?」
飄在半空中的鬼悠然落地,自信一笑,他很肯定別恨的認知,「答對了,你的確又見鬼了。」
「幻覺,一切都是幻覺,不存在的。」兩眼一翻,別恨倒在地上。與一鬼鬥智,他的腦筋已然不夠;再來一鬼,他只會死得更快。看樣子,這一生他惟一能為臥泉山莊所做的事——傳宗接代也被抹殺了。
日開狠狠地瞪了一眼半空中的鬼影,「老鬼頭,你這時候飄出來做什麼?」
「娶你為妻啊!」雖然他是鬼,可也是很認真的。
日開才不要一個鬼相公了,她有相公了,湊到別恨的耳邊,她親暱地喚道:「相公!」
「死了。」
「夫君!」
「剛死!」
「李別恨。」
「屍體還熱著呢!」
一雙小紅腳跳上別恨的胸膛,她跳啊蹦啊,痛得別恨齜牙咧嘴,一口氣沒上來他差點就變成了熱著的屍體。堅實的雙臂環繞著她透明的身體,瘦是瘦了點,卻軟軟的,有種嬰兒的稚嫩,單純得叫人不忍責備。
「娃娃,下去好嗎?既然有鬼願意娶你,你們倆在地府裡又正好成雙成對,何苦再纏著我不放呢?」鬼娶鬼,鬼嫁鬼,不錯的組合,讓他安心的組合,「我看就這麼定下來了,今晚月色不錯。你們倆將就著成個鬼婚,結個鬼親。」放他走吧!
他美好的提議剛說個開頭,胸口猛地承受重重一踹,「噢——娃娃,你想殺我嗎?」
「你連自己的結髮妻子都能讓給別的鬼,我踹你怎麼了?」說這話的時候,日開霸氣的身體一點也不因身形的透明而縮水,她是在用事實告訴大家,她可不是隨便任人欺負的怨婦。
換作真正的小鬼頭,別恨還敢敲敲打打,硬把她丟開。遇上鬼,他也只好認輸,他可不想鬼上身啊!用手抱著頭,他只想知道:「你究竟想怎樣?」
「你不記得我了?」她又開始問那個傻問題,「你真的不記得我了?」
瞧他左右搖擺著自己的腦袋露出滿臉傻樣,日開知道再提起這個無聊的問題是多麼愚蠢。好吧!既然他已然將她從記憶裡抹去,那就讓她重新將自己寫進他的記憶裡。
撩撩頭上兩個「娃娃包」,日開的眼中泛起只有孩童才有的亮光,「我是你的妻啊!你只要像正常的相公一樣對我就好了。」
「哦!」聽上去好像不太難。別恨在心底思量了片刻,朦朧的視線裡徘徊著無限渴望,「其實我是沒什麼要求的啦!就是我爹要求我必須為臥泉山莊留下後代,因為我很沒用嘛!而我二弟又太有用了,沒女子他能看得上的。所以家裡的傳宗接代任務就落到了我頭上,做我的妻子惟一的要求就是快點下蛋——不不不!我是說生孩子,最好是男孩。你能做到嗎?」
「不准!不准為這小子生孩子!我不准!」老鬼頭沒有腳的身體在地上跳啊跳啊,跳個不停。
一個不察,紅色的衣袖直搗他的臉,將眼睛、鼻子全都揍到了一起,「閉嘴!我的事用不著你這個死了一百二十年的老鬼頭管。」
她現在一顆心裡只裝著她的相公,「生孩子,有點困難噯!」別說她只是個漂浮不定、不能見陽光的鬼,就算她有完整的身形,也只是個透明的軀殼,生娃娃,有點困難,「能不能換個要求?」
別恨盤腿席地而坐,「讓我想想,做我的妻還需要做些什麼?洗衣做飯好像是娘子必須做的事哦!你行嗎?」
「行!怎麼不行!」日開決定答應了再說。
老鬼頭偏偏要戳穿她,「你哪裡會洗衣做飯?在地府你都是不洗衣做飯的,你死的時候才五歲,就算會做也做不起來啊!也不看看你透明的身體,熱氣一蒸怕就消散了,怎上得了灶台?」
啪!一條透明腿踹上老鬼頭的腰,「我可不懂得尊老愛幼,惹毛了我,可沒你什麼好下場。」
好可怕!別恨眼珠子突出,娶鬼妻已經夠嚇人了,要是再娶個惡鬼妻回家那不是嚇死人了嗎?說不定用不了多長時間,他就要去地下陪她了,亡夫真要成了亡掉的夫,他連為臥泉山莊做最後貢獻的機會都被剝奪了。
不行,說什麼也不行。別恨剛有閃躲之心,卻見天中飄來一雙幽亮的眼睛。
「姓李的,我警告你,你要是敢跟我搶老婆,我就讓你李家斷子絕孫,就像我這樣!」
是老鬼頭,死了一百二十年,卻依然能保有一張十二歲容顏的老鬼頭。他竟然能在不動嘴皮子的情況下發出如此清晰的聲音,甚至能讓眼珠子飛出眼眶。想來,紅衣娃娃的鬼法力也很是了得。
為了保留下他並不高貴的性命,別恨決定……逃!
月黑風高,路人甲已經歸家,摟著老婆孩子睡大覺。這正是逃跑的好機會,此時不走更待何時?
沒有夜行衣,李別恨很乾脆地拿了一塊黑布蒙在腦袋上,不讓別人……是不讓某些鬼看到他的面孔就好了,哪裡還管得了那麼多。
從包袱裡拿出刻有「見氏之女日開」字樣的牌位,別恨相當恭敬地將它放在了桌子下面。五指合成掌,雙手相對,他嘴裡唸唸有詞。
「對不起,敬愛的鬼娃娃。我已經很沒用了,決不能再惹老父生氣。本人婚約在身,不能再耽擱,您還是另覓良婿吧!」
別恨原打算這就離去的,腳步挪移間他瞥見了桌上的畫卷。即便是誤會,也算是夫妻一場,最後一次展開畫卷——依然是紅衣、紅傘,紅了半邊的天空。
和第一次見到它時的無所謂不同;和洞房花燭夜見到它時的驚慌失措不同,這一次他竟覺得畫裡的娃娃有幾分似曾相識,更有幾許陌生的可愛。
忍不住,他衝著畫捲上的紅衣娃娃喃喃自語:「你如果不是鬼該多好!」如果不是鬼,即使她不是鬼,她也只是個五歲的女娃,即使她擁有十七歲的身體,也還是透明無形的幻體。他李別恨想幹嗎?他又能幹嗎?廢話少說,這可是千載難逢的逃難機會,閃!
即使別恨自認身手不怎麼樣,憑著一副白吃白喝出來的健康體魄,他依舊選擇了抄近道逃跑。
很久沒有體驗過這種緊張感覺了,依稀記得七歲那一年,偶爾天上打雷的時候他就會漫無目的地逃跑,像是要擺脫什麼,又像是在逃避什麼。他記不清了,只記得自己在沒命地跑,跑到了野外躲起來,不敢站到高處,只敢蹲著身體匍匐在地上。結果閃電劈倒了大樹,砸在了他的腿上。他僥倖地撿回一條命,卻終身不能學武,成了臥泉山莊建立以來最無用的少莊主,也是爹和二弟眼中最大的笑柄。
他不想這樣的,不想讓自己看上去這麼無能。他甚至願意遵從爹的安排遠去宣州迎親,可是,天性如此,又或是上天給他的報應,他也無能為力啊!
心中暗潮翻滾,已經很久沒有這樣的感覺了。甩甩頭,這是他常做的動作,以為這樣便能甩掉藏匿在心中許久的煩惱,甩多了,他甚至忘了自己也該是有煩惱的人。
月隱於雲中,明明少了牌位和畫卷,怎麼感覺肩上的包袱更重了?提了提肩上的包袱,他猛然間看到樹林的幽叢中有位穿著紅衣的娃娃正撐著把紅傘站在路中間。
朦朧的煙霧包裹著她的週身,紅如血的顏色充斥著別恨的視線,他該怕的。以他膽小如鼠、怕事無能的個性絕對該轉身逃個無影無蹤。偏生他沒有,呆立在路中間,他目不轉睛地看著面前的紅衣娃娃。
隔著長長的距離,他們誰也沒有動,遠遠地相隔,像是隔著一世的距離,那可是他們一世的姻緣?
「日開……」第一次叫她的名字,卻如此熟悉,像是很久以前他們就認識似的,「你怎麼又變成五歲小娃娃的模樣了?」
因為我的法力無法維持十七歲的身形。
紅衣娃娃站在原地,小小的腳慢慢地挪著,卻沒有靠近他。肉乎乎的小手揉了揉臉,卻將血揉了出來。相隔雖然遙遠,別恨卻能清楚地見到她臉上淡淡的血痕,透在紅色的世界裡甚是醒目。
「日開,你怎麼了?」別恨忍不住向前走,向她的身邊走去。他忘了要離她遠遠的決心,也忘了在乎她是不是他的鬼妻。緊趕著幾步,他從來沒有像此刻行動迅速。停在她的面前,他抬起她的下巴,夜色凝重,他看不清她的臉。
好可悲啊!日開的心中湧起無限感慨,她居然無法與她的夫君在正常情況下對視。踮起腳尖,她拚命地想與他平視,可是夠不到,怎麼也夠不到。
她那張嬉笑的臉怎麼突然之間沉了下來,是太累了嗎?還是她的身上還藏著許多他看不到的傷口,「日開,發生什麼事了,告訴我好嗎?」不自覺地蹲下身體,惟有如此他才能清楚地看到她臉上的傷痕。
在她最無助,最沒有信心的時刻,他簡單的動作給了她這個死了十二年的鬼比生更重要的希望。吸吸鼻子,她感動得想哭,傷口反倒不覺得痛了,短短的小手臂環上別恨的肩膀,她以五歲的身軀、十七歲的靈魂最大的力量去擁抱他。
「別丟下我!」
不會,我不會再丟下你——那一瞬間,別恨差點就說出了這句話,理智壓下了他難得洶湧的心情。摘下臉上蒙面用的黑色布巾,他拿如夜色濃重的黑拭去她臉上的血紅,「怎麼會受傷呢?」他以為鬼是不會受傷的。
日開嚥了嚥口水,說什麼也不肯哭出聲來。她只是緊緊地環抱著他的身體,將心中的委屈盡數傾吐,「我跟老鬼頭搶這把紅傘,他不給我,然後我就咬他,他急了,一腳踢開我,我就變成這樣了。」她撩起袖子,將傷痕展示在他的眼前,「看看!看看!這都是他踢我之後,地上的荊棘劃的。」
他輕輕地吹著她手臂上大大小小的傷痕,輕輕地拭,輕輕地撫著。他不會安慰人,在莊裡沒有人需要他這個無用的少莊主安慰,這還是大姑娘上花轎——頭一遭。
若不是如此近距離地看著她的手臂,他不會發現她的雙臂內側有一道粗糙又醜陋的疤痕,像是被重物砸過的痕跡。鬼是不該有疤的,難道是她生前留下的,不像啊!
「痛嗎?」他粗手粗腳的,也不知道是不是弄疼了她,「他不是很喜歡你嗎?還想娶你為妻,為什麼會踢你?」鬼的思維都跟人不同嗎?喜歡一個女子是要用踢來表示相愛的感覺,那是不是意味著踢得越狠,愛得越深?
日開窩在別恨的懷中汲取著溫暖,她的週身冰冷,好似再多的溫暖也無法讓她暖和起來。癟著嘴,她滿心仇恨地嘟囔著:「因為我搶了他的紅傘。」
就是她手中握著的這一把嗎?別恨無意識地多看了兩眼,很普通的紅色油紙傘,有什麼好搶的?
似乎洞穿了他的心思,日開繃著臉訓斥起來:「你這個外行人不要小看這把紅油紙傘哦!有了它,即使大白天頂著陽光,我也可以跟你並肩走在街上。它是小鬼的屏蔽,足以擋去世間所有的陽氣。」
這麼神?別恨尤不信地上下打量著,「是不是有了它,你就可以像凡人一樣白天裡走在大道上?」
「不對亦不遠。」鬼就是鬼,永遠也不可能像凡人一樣生活。她心裡明白,卻不願意告訴他,不願意讓自己連最後一點像凡人之妻一般與他並肩走在大道上的權利也被剝奪。
「這種傘是老鬼頭憑著他上百年修煉出的陰氣製成的,被我搶了來,他氣得直跳腳。相公,咱們還是趕快走吧!要是被他找到了,可就麻煩了。」
鬼也會害怕比自己更厲害的鬼嗎?別恨不瞭解鬼的世界,卻清楚地知道自己要離開她的決定,「日開,我……」
「什麼也別說。」將五歲娃娃稚氣的臉埋在他的胸前,有那麼一瞬間她感謝上蒼讓她十七歲的靈魂擁有一個五歲娃娃的身軀。惟有如此他才會任她這樣親暱地靠著他,她知道的,心裡一直就知道。
擁抱著她軟軟的身體,別恨感受到從未有過的責任。活了十九年,無能的他在臥泉山莊裡不被任何人所需要,惟有她,惟有小小的、如孩童般需要保護的這個女子,讓他茫然的心一點一點瓦解。
「痛——」她哀叫,在他的懷中。
扶起她的臉,別恨柔軟的聲音問進她的心坎裡,「怎麼了?是傷口嗎?」她的身體有著孩子的軟弱,那一踹,應該很痛吧!「傻瓜,幹嗎跟他明搶,不知道找個機會智取嗎?」
別恨簡直不敢相信這樣的話會出自他的口中,他又笨又懦弱。用爹的話說,即使想使壞,都沒那個心眼,他怎麼可能說出這種話來?
不許發呆,不許發呆——日開不停地用染著血的臉去蹭他的衣襟,只要她存在於他的面前,他的眼裡心裡就只能有她。
「如果不是你想逃跑,我又怎麼會急著搶老鬼頭的紅油紙傘,所以都要怪你。」
他要逃走,她知道。她想追,鬼飄忽的身體卻辦不到。她能怎麼樣?除了去搶老鬼頭的紅油紙傘,她什麼也做不了。
她搶了,打了,痛了,追到了他——這就夠了。
日開的堅持讓別恨難以理解,作為一隻白吃白喝了半輩子的米蟲,除了活著,他沒有任何堅持,根本不知堅持為何物,更不懂她堅持的力量從何而來。
「你為什麼非纏著我?我是說,你如果真的想嫁人,老鬼頭也可以娶你,你為什麼非得跟著我不可?」
因為這十二年裡,我一直記得那片片紅色的楓葉,記得那棟名為楓葉樓的地方,記得那個倔強的七歲小子,雖然他已忘了我。
「因為你撿了我的畫卷,你娶了我這個鬼妻。」名正言順的口氣,不攙雜任何情感因素。
這讓別恨多少有幾許失落,那種感覺也只是「幾許」,與更多害怕禁錮的感覺相比較,簡直是微不足道。「那……換作別人撿了你的畫卷,你是不是一樣會纏上去?」
「是。」她肯定地點著頭,在別恨明媚的眼中蕩漾出輕鬆微笑的同一時刻,斬釘截鐵地丟下鏗鏘字句:「可現在撿了我畫卷的人是你,我的亡夫也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