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燃燒 第三章 作者:岳盈
    善美初次見到須頏是在一種很尷尬的情境下。

    當時,她並不懂得欣賞男性體魄,第一次看到男子昂揚的分身就被嚇壞了,才會一看到那副身軀的主人便見鬼似的想逃。另一方面,隨著女性的身體日漸成熟,在體內一股蠢蠢欲動的好奇慫恿下,總忍不住捕捉他的身影,但害怕跟他照面。

    後來,他們在廚房裡不期而遇,善美發覺須頏非但沒有想像中那麼可怕,還十分可親、魅力十足,心底深處殘餘的恐懼,遂混合著對異性的好奇,和某種她無法釐清的曖昧情緒,堂而皇之的轉為好感。

    她喜歡須頏。

    這意念悄悄地在心底萌芽,但直到跟須老夫人喝下午茶後的第三天,須頏在一大清早出現在花園裡,她才知道自己有多喜歡他。

    當時,她剛幫忙母親做完灌溉、施肥工作,打算趁著晨光還不至於太炙人前,拔掉野草並修剪過於茂盛的植物,看到他時,她嚇了一跳。

    「早安。」須頏就站在開著杯狀白色花朵的山梅花前跟她打招呼,英俊的臉龐綻放出比花還要迷人的笑容,甜得讓人幾乎要醉倒。「我打算出去晨跑,看到妳在花園,就過來找妳。需要幫忙嗎?」

    「不用了……」她慌亂的搖手,由於手晃得太厲害,差一點就握不住花剪。

    須頏徐徐挑高一道眉,眼裡浮現一抹幾近畏懼的滑稽情緒,猶豫地往後退了一步,令善美心情沮喪。

    「那我去慢跑了。」說是這麼說,他並沒有馬上離開,嘴角微抖地注視著善美良久,才將目光轉開,落在一個定點上。

    善美跟著他的視線看去,發現須頏是在注視蹲在山月桂下拔除野草的母親。

    專心工作的表情因頭上包著花巾、再頂著大斗笠而看不分明,素面的工作服把全身包得密不透風以抵禦陽光,這再平常不過的打扮在她眼裡突然變得很矬,更難堪的是,她的衣著打扮跟母親一模一樣。

    「我去慢跑了。」須頏清了清喉嚨,朝她點了下頭,跑步離開。

    善美注視著他帥氣的背影,眼睛好酸。

    他穿了一套白色運動服,胸前有許多英文字母和號碼,頭上戴著相同顏色的遮陽帽,短褲下的兩條腿修長結實,暴露出佈滿腿毛的黝黑皮膚,襯得他足部的白襪和運動鞋更加的簇新。

    他看起來好乾淨、好英俊、好時髦、好優雅,而她……一身農婦的打扮,身上沾滿草屑、泥塵,有什麼資格接受他的幫忙,破壞他一身的完美?

    他不過是說客套話,並不是真心的,她卻慌成那樣,好丟臉!

    善美突然覺得兩天前和他一塊喝下午茶的情景好像是上輩子的事了,渺小的她已經想不起來自己何德何能可以跟他那麼接近。

    陪他一塊喝下午茶的人,應該是穿著高雅的洋裝、儀態萬千的淑女,怎會是她這種不起眼的小丫頭?

    視線模糊了起來,她迅速低下頭,將嘴唇抿得好緊,手上的剪刀刷刷刷的剪掉一叢熏衣草,才發現自己剪錯了,眼裡的酸澀轉為刺痛,臉上越發的潮濕。

    一個小時後,她與母親結束花園裡的工作,來到溫室。

    這裡沒有灼人的陽光,兩人便把防曬的工作服裝除下,露出裡頭的T恤和及膝的五分褲,休息了一會兒,才繫上圍裙開始工作。

    善美把不小心剪下來的熏衣草暫時放進水瓶裡,盤算著該怎麼廢物利用,也許可以用來做餅乾、蛋糕,或是泡茶也不錯。

    之後,她開始幫忙整理盆栽,希望專注的工作可以改善自須頏離開後越來越差的心情,但她還不確定有沒有效,便感覺到頸背寒毛豎起,難以言喻的悸動超乎她意願地在心底擴散開來,迅速堆高到她無法置之不理的程度。

    她一轉過身,便對上須頏灼熱的注視。

    「嗨。」那張英俊的臉龐朝她綻出百萬瓦特的電力一般的笑容,當場電得她心跳劇烈,撞得肋骨生疼。

    天呀,他看起來一點都不像出去慢跑一圈的人,發未亂,也沒有滿頭大汗,站定在她面前的姿勢是那麼氣定神閒,英俊得讓人難以轉開眼光。

    「呃,妳脫掉那套工作服了,看起來好清爽。」須頏說,眼光徐緩的在她身上繞了一圈,讓她渾身起了一陣與寒意無關的戰慄。

    是呀,把那套用來防禦陽光的工作裝備卸下,她是清爽許多,而且她有順便梳理頭髮,比起他來還不至於蓬頭垢面吧!

    她熱切的望著他,希望自己在他眼裡是迷人的、美麗的……

    可是他的眼光轉開了,投向不遠處另一道正在工作的身影。

    「妳們似乎喜歡穿母女裝。」他突然說。

    善美聞言愕然,不確定他是什麼意思。

    但不管是陳述事實,還是另有所指,聽在耳裡是同樣刺耳。

    她乖戾地鼓起嘴,瞪他。

    「不關你的事!」

    「我說錯什麼了嗎?」須頏表情震驚,眼中流露出一抹受傷,「為什麼這麼凶?」

    善美飛快轉開臉,怪自己亂發脾氣,但又拉不下臉跟他道歉,頓了一下腳,彆扭的說:「我要做事了!」

    或許是很少被女孩子發脾氣,須頏一時間有些不知所措,幾秒鐘後,方訥訥的開口,「妳們還沒吃早餐吧?我帶了這些回來。」

    眼角餘光瞄到他舉高的兩隻手各提了一個袋子,善美跟著嗅到飄浮在空氣裡的一縷引人食指大動的香氣。

    她抿緊嘴巴,壓抑在心頭的酸澀跟著發酵了起來,雖然知道自己不應該,可是……他的示好在她眼裡總有那麼一點紆尊降貴的味道,令她不想領情,

    「我們吃過了。」她的聲音乾巴巴的,充滿拒絕。

    「呃……」須頏困擾的皺起漂亮的臥蠶眉,表情有些不知所措廣登時讓善美覺得自己太拒人於千里之外了。

    但她沒有說謊,不過還是……解釋一下好了。

    「我們五點就吃了。」她放鬆嘴角,朝他微揚。

    「那……」他猶豫了一下,隨即又笑了起來,「現在一定餓了。來,休息一下,一起吃吧。」

    誰能拒絕這樣英俊的男孩真誠的邀請?

    況且……她是有些餓了。

    時間大約七點半了,平常她協助母親完成園藝工作通常快九點,也會再吃點什麼補充體力。

    善美看向母親,尋求她的決定,後者聽見他們的交談,眼光狐疑的打量著須頏。

    「媽,他是須頏,老夫人的第二個孫子。」

    溫暖點點頭,算是招呼。

    「他帶了……呃,早餐,要請我們吃呢。」

    溫暖聳了聳鼻子,偏著頭想了一下,朝女兒點點頭。

    善美知道母親同意了,轉向須頏說:「謝謝你。請等我們一下,我跟媽先洗一下手。」

    「沒問題。」須頏緊繃的嘴角放鬆地咧開笑容。

    母女倆很快洗了手,跟著須頏來到平時喝下午茶的休息區,善美主動接過他手上的提袋,拿出裡頭的湯包和小米粥。

    「哇。」雖然早就聞出味道,善美還是驚喜的輕呼出聲。「好像很好吃的樣子。」

    「就是好吃才買來跟妳分享呀。」須頏忍不住炫耀,接過她遞來的免洗餐具,接著說:「這家餐廳是從晚餐時段營業到隔天早餐時段,平時都是高朋滿座,也有像我一樣是專程去店裡外帶,真的很不錯喔。」

    絲絲甜意在方寸間擴散,淹沒了早先的酸澀,善美感到渾身輕飄飄的。

    他說,是買來跟她分享的,是跟她,不是跟別人。

    不過聽了這種話,很教她不好意思呢。

    她抿了抿唇,盈盈笑意在頰窩裡浮沉。

    「你特別去買的嗎?」

    他臉上浮現可疑的紅暈,濃密的眼睫迅速遮蓋眼裡的情緒,迷人的雙唇微微扭曲,咳了咳,才道:「也不是,我是順路……」

    善美卻覺得他是不好意思承認。

    提袋上印有那家餐廳的地址,那裡距離須宅有一大段距離,絕不是須頏慢跑來回一小時內會經過的地方。那麼,他是搭車去買的囉?

    「其實是我自己嘴饞。」他徒勞無功的解釋。

    「嗯。」善美秀氣的吃著他帶回來的愛心早餐,臉上盈滿笑意,「其它人呢?你沒買他們的嗎?」

    「呃……」須頏尷尬的笑了笑,俊臉漲得通紅。「他們吃管叔做的早餐就可以了。他們是最喜歡吃管叔做的早餐了!」

    須宅的早餐一向是由管立宵和姚太太輪流做的,劉嬸九點半才會來上班,只負責午餐、下午茶的點心和晚餐。

    所以今天是輪到管立宵做早餐。

    善美點了下頭,表示認同,但須頏顯然認為必須多說點什麼為自己辯護,「爸跟人約了打高爾夫球,連媽和大哥都跟去,一大早就走了。妳不知道嗎?」

    「沒注意。」善美搖搖頭。

    或許是她們工作太專心了,沒聽見主人夫婦出門的聲音吧。

    善美一點都不意外,隨著母親搬到須宅有兩年了,她們只遠遠瞧過須先生,從來沒正面遇上過。至於須太太和須家大少爺須頡,倒是見過幾次。

    「算……了!反正呢……」須頏看向吃了兩粒包子、一碗小米粥後即起身離開的溫暖,聲音低了下來,「溫阿姨吃那些就夠了嗎?」

    「媽一向吃得不多。」

    「她跟妳長得很像。」須頏等到溫暖的身影消失在綠簾後,小心翼翼的開口,緊盯著善美的目光有些緊張,彷彿擔心自己又說錯什麼惹惱她。

    善美心頭一凜,胸中滿溢著歉意,一定是剛才對他太凶了吧。

    她連忙綻出微笑,點頭附和,「大家都這麼說。」

    須頏聽了後,放鬆的吐了口氣。

    「直到今天我才看清楚溫阿姨的廬山真面目,以往只偶爾看到她包得密不透風的背影,沒想到她的外表會那麼嬌弱,怪不得管叔那天會擔心她,就連我也不禁懷疑溫阿姨可以勝任這種需要體力勞動的園藝工作。她是怎麼做到的?」

    「媽媽從小看外公做這個,早就習慣了吧。」善美聳聳肩。

    「就像妳一樣?」須頏眼中有抹瞭然。

    善美別開眼,有些自嘲的回答,「我們沒你想像的柔弱,也懂得保護自己。媽媽通常會趁著日照不那麼強烈前,或是太陽西下後才在花園工作……」

    「可是每天都需要很早起來吧?我聽奶奶說過。這樣很辛苦吧?」

    「還好啦,工作告一段落,她會去補眠。」

    「妳每天也得早起幫她嗎?」

    「只有假日時才幫得上忙。平常時候,媽擔心我睡眠不足,上課時沒精神,不讓我插手,幸好平時有管叔幫她,我也放心。」

    須頏挑了挑眉,笑容曖昧的道:「我昨天看到管叔幫溫阿姨搬盆栽。」

    「喔。」善美不知該怎麼回答,幸好須頏沒有繼續就這話題說下去。

    「溫阿姨好辛苦,妳也好辛苦。」

    「習慣了。其實我能幫媽的時間不多,過完暑假就升國二了,要準備升高中,以後沒什麼時間可以幫忙。幸好媽很喜歡這份工作,也甘之如飴。」

    很難想像女人會熱中園藝工作,須頏的表情狐疑。

    「媽的個性內向,從小就有輕微的自閉傾向,只有在植物世界裡,才會感到自在。爸爸去世後,媽媽承受不住失去他的痛苦,自閉情況更嚴重,還染上了憂鬱症,有一陣子幾乎活不下去。幸好有這份工作可以寄托,加上心理醫生的輔導,心境漸漸開朗了起來。」

    善美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跟他說這些,或許是須頏的親切讓她卸下心防,才會對他傾吐吧。只是說出來後,卻覺得自己太過孟浪。

    有些人會把自閉症和憂鬱症跟瘋子畫上等號。

    她母親當然不是瘋子,只是一個失去至愛、難以承受痛苦的內向女人!

    她很正常,她不要別人看輕她,尤其這個人是須頏!

    「辛苦妳了。」須頏那滿溢著濃濃關懷的聲音裡沒有一絲看輕,溫柔搭上她胳臂上的手掌遞來一抹關懷,善美激動的抬起眼睫,看進他眼裡的瞭解和憐惜。

    天呀,他沒有看輕她們。

    難以言喻的狂喜漲滿胸臆,她看著須頏,有那麼一刻,她覺得他似乎想要擁抱她,但在下一秒,須頏便放開她了,眼中的灼熱也被一抹有所保留給取代,她感覺到兩人之間彷彿多出了一道無形的牆。

    「來,涼了就不好吃了。」他微笑地招呼她。

    善美雖然有些沮喪,卻沒有表現出來,點了下頭,夾起碗裡的湯包放進嘴裡。

    吃完一個湯包後,須頏重新以閒聊的語氣開口,「聽奶奶說,溫阿姨會到我家工作,是妳外公安排的。」

    「嗯。」

    「他放心溫阿姨在這裡工作嗎?」

    善美聳聳肩,「至少這是外公想得到最妥當的安置吧。」

    「妳話中有話。」

    沒想到會被他聽出來,善美在他灼灼目光的注視下,歎了口氣解釋,「爸爸過世那年,外公剛續絃不久,新外婆不太喜歡照顧我們,剛好有這個機會,外公便安排媽到這裡工作。這樣也好,媽可以定時去看心理醫生。不然,外公的家遠在南投山區,就醫也不方便。」

    須頏眼底流露出一抹同情,「妳會想回外公家嗎?」

    「不會特別想。不過每一年總會陪媽回一、兩次娘家。」

    須頏點了下頭,沒再多說什麼,善美也不知道自己該說什麼,便默默的低頭用餐。

    她並沒有跟年輕男子單獨相處的經驗,一開始有話聊還好,現在卻覺得尷尬了,有種想丟下一切逃走的衝動。但另一方面,想到兩人以後不知道還有沒有機會坐在一起用餐、聊天,頓時感到不捨,希望時間能就此停下來。

    時間當然是不會停的,善美的心臟卻越跳越快,她發覺須頏盯著她直瞧,讓她忍不住嬌聲提出抗議。

    「你……盯著我看……幹嘛?我臉上沾到什麼?」

    須頏困窘的轉開眼光,「沒有。我是想……」他頓了一下,重新看著她道:「有一件事想拜託妳。」

    「什麼事?」她好奇他這樣高高在上的少爺,會有什麼事想拜託她。

    「我想拍妳跟溫阿姨。」

    「啊?」她沒聽錯吧?

    「我從小就喜歡攝影,還參加學校的攝影社。不過……已經很久沒有想拍什麼的慾望了,但今天看到妳跟溫阿姨一起工作,突然就好想拍妳們。」

    「拍我們?」

    「對呀。」他咧嘴笑了笑,「不是說認真的女人最美嗎?妳們工作的模樣很吸引人。」

    包得密不透風會吸引人?善美很懷疑。

    「你想拍我們澆水、施肥……做園藝工作時的樣子?」

    「不只如此。」他注視著她的眼光好像她是道可口的食物般熱烈,「我還想拍善美做西點的模樣。其它的……我還沒想太多,不過妳跟溫阿姨都是美人,不管拍什麼都很好看吧。」

    「啊?」她羞紅臉,心兒怦怦亂跳。他覺得她美呢。

    「妳沒反對,是答應囉?」

    當一個像他這麼迷人的男子那樣溫柔、熱切的對著妳笑,有哪個女孩子可以拒絕?

    善美暈陶陶的點頭。

    於是那個暑假,她成了須頏的模特兒,隔著相機映入他眼裡,也把他俊魅的身影悄悄收進心裡藏著。

    除了攝影外,須頏還主動教善美計算機,替她補習英文、數學,等到暑假結束,必須回美國就學,便把自己的舊計算機送給她,要她有空就上網跟他聯絡。

    但一直到他回美國後,主動寫來第一封信,善美才鼓起勇氣跟他通信。

    雖然經過一個暑假的相處,兩人已經是朋友了,少女芳心裡仍隱藏著不安,難以相信須頏會想跟她這種黃毛丫頭通信。

    這使得每次等待他回信的心情,像是一種煎熬,直到收到對方的信件,煎熬便成了最甜美的果實,感覺好運降臨,讓人驚訝又歡喜。

    魚雁往返間,他們分享著生活裡的點點滴滴,兩人幾乎無話不談,除了埋藏在少女芳心的一個疑問。

    善美好幾次想要問他,為何待她這麼好?

    可話到嘴邊總是梗在喉頭,硬生生的吞回心裡,彷彿害怕會聽到什麼來破壞這份情誼,及隱藏在她心底深處的憧憬。

    可是有些話不是沒說出口就會自動消失的,隨著季節輪替一個半回,像雪球一樣在她心頭越滾越大,終於到了讓人無法忽視的地步。

    他為何待她這樣好?

    只是友誼,還是……

    這比任何數學問題還要艱難的題目,總教她千回百轉,想了又想,仍找不到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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