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晉芸手拿雞毛毯子,站在書架前面揮去架上的灰塵,這是她每天的例行公事,她喜歡身處在書堆中的安全感。
這間書房是她最喜歡也最常待的地方,裡頭的書大約有三千冊,都是爹和娘買給她的。
她喜歡讀書,當然,這和她從小體弱多病有關,她無法像一般小孩一樣到處亂跑亂跳,所以她整日與書為伍。
甚至,她難過或傷心時,也會跑到書房來,坐在書堆中大哭一場,這樣心情就會好過些。
她還記得小時候為了觀察蠶吐絲,遂養了一大盒的蠶寶寶,可沒想到它們卻在一夜之間被螞蟻搬個精光,她為此哭了好幾天,還被她爹杜松年調侃書庫都快淹水了。因為她哭的時候總喜歡抱著杜松年訴苦,所以常常弄濕他的衣裳。從此以後,她不再養小動物,免得觸景生情。
她放下雞毛毯子,順手從架上拿下《楚辭》、《山海經》、《淮南子》、《搜神記》等書,她最近對神話起了莫大的興趣,尤其是關於"四靈"中的"龍"。
杜松年前幾天經商回來時,送給她一隻玉珮,玉珮呈圓型,中央是蒼龍的圖案,它的腳下有顆龍珠,特別的是龍珠呈半凹的形狀,若透過燭火的照射,玉珮的色澤會由暗綠轉為翠綠,更顯晶瑩剔透,讓她愛不釋手。
她低首摸著垂在她胸前的玉珮,覺得一陣溫暖沁心,她打算等會兒到街上的賣玉商店逛逛,順便問問店主這玉珮是哪兒出產的。
"小姐,你在裡頭嗎?"門外傳來丫頭的叫喚聲。
"進來。"杜晉芸喊道,她走到書桌前,放下手中的書本。
綠兒急急推門入內,"小姐,你怎麼還在這兒?天大的消息啊?"她大驚小怪的說。
"什麼天大的消息?說話別顛顛倒倒的。"杜晉芸坐下,翻開書籍。
"小姐,別看了,都什麼時候了,你怎麼還有心情讀書。"綠兒激動地說。
杜晉芸歎口氣,抬頭注視綠兒,"到底怎麼回事?"她知道若不先解決綠兒口中"天大的事",她是別想靜下來讀書。
綠兒急切地揮舞手臂,"那個……官府的命令下來了,是成親的命令。"
"這有什麼好大驚小怪的,半年前不是早下了這命令。"晉芸不在乎地聳肩。
兩年前安史之亂剛結束,但經此八年戰爭,北方經濟嚴重破壞,戶籍紊亂,人民流徙死亡,人口因而大量銳減,而且也因戰亂流離,男女婚期普遍延遲,所以戰後政府督促結婚,凡過婚齡者,一律盡快成親,否則將由地方長官配婚。
"可是這次不一樣,官府已替小姐找好對象了,要小姐擇日完婚,不可再拖延。"綠兒大聲道。
杜晉芸立刻由椅中站起,"什麼?"她睜大雙眼。
綠兒急急道:"我在大廳偷聽到的,府衙的人說小姐的相公叫……叫什麼來著……"她搔頭,"我想到了?他叫陸震宇。"
杜晉芸無法置信地搖頭。"怎麼會這麼快?我還以為還可拖個半年。"
其實早在官府下達命令時,就有人陸續上門提親,但全給她和杜夫人打了回票,她的理由是那些個公子哥兒都無法允諾她的條件,因此她也不肯頜首應允,而杜夫人則是以八字不合為由而一一回絕,可沒想到官府會親自配對。
"都怪小姐不肯答應張公子的婚事,否則現在也不用淪落到這般田地,人家張公子家世好、人品又好——"
"綠兒,別說了。"杜晉芸翻翻白眼,這些話她不知聽了幾百次。"你這麼喜歡他,乾脆嫁他算了。"
"小姐,你別說笑了,身份不配呀?"綠兒連忙搖頭,良民可是不能與奴婢結合的,否則按律可得受罰且流徙三千里。
"我知道,我說笑的。"杜晉芸又坐回椅上,經過方纔的震驚,她現在已恢復自制,"
"對了,你說我未來的丈夫叫什麼來著?"
"陸震宇。"綠兒頓了一下又道,"我想起來了,上個月他們才由北方來杭州,他們住在東北那座大宅院,聽說是個有錢的大商人,鄰居街坊全知道這事,只有小姐老待在宅子裡才會不知道。"
綠兒非常佩服小姐老待在書房看書,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即使出門也是去那個什麼"女人社",和一些有志一同的小姐研究文章、詩詞,很少隨人家去打球、騎馬、射箭、逐獵,所以小姐和時下豐腴少女大相逕庭,顯得蒼白而纖細,就連她這個下人都比小姐豐潤,有時和小姐一同出門,別人還會誤以為她才是個千金大小姐呢!
不過,小姐雖然瘦弱,但容貌完全承襲了夫人的美麗,白淨的瓜子臉彈指可破,且黛眉似柳、明眸皓齒、膚白唇紅,雖不至傾國傾城,但也清秀動人。
杜晉芸微蹙著眉頭,"難道我真的要和這位陸公子成親,我甚至沒見過他呢?"
"小姐,你可以先去見見未來的姑爺。"綠兒提議。
"見他做什麼?"
"至少先打個照面,難不成你想成親那天才和他見面,這多奇怪,而且你不好奇他長什麼模樣嗎?若是個王二麻子也好向府衙陳情,說你要換個對象。"
杜晉芸笑道:"少在那兒胡扯,什麼王二麻子,我才不在乎他長什麼模樣,只要他——"
她不再說下去。
"只要什麼?"綠兒追問。
"沒什麼。"杜晉芸拿起書本閱讀,"你出去吧?我想找些資料。"
"小姐,你真的不好奇嗎?他可是你未來的丈夫啊?"綠兒不可思議的說,"你竟還有心情在這兒看書。"
杜晉芸歎口氣,"綠兒,你是不是連我的話都不聽了?"她看向綠兒。
"小的不敢。"綠兒連忙道,雖然小姐對她們下人都很好,但她也不敢因此而以下犯上,畢竟能遇上好的主子,也是她三生修來的福氣,她聽說有的主子虐待奴婢可是極盡殘酷之能事。
綠兒走向門口,隨即又回頭道:"小姐,如果你改變主意要去見姑爺,可得找綠兒陪你一塊去,小的好奇得很呢?"
杜晉芸好笑的搖搖頭,"知道了,真是愛湊熱鬧。"
綠兒也笑,"謝謝小姐。"隨即推門走出去。
杜晉芸將注意力轉回書上,可是顯然她的心已不在上頭,連看了幾行,仍沒將字句讀入腦子裡,她放棄地站起身,來回地踱步。
或許她該去找陸公子談談,就算他無法接受她的條件,她也可以先有個心理準備,這未嘗不是件好事,或許她可以想出因應對策,而後試著和她未來的丈夫好好相處。
杜晉芸愈想愈有道理,和她丈夫好好相處,應該不是件難事。即使他是個王二麻子。
但事實上,她連想證明她丈夫是不是王二麻子的機會都沒有。
因為,他出遠門了,而且短時間內不會回來,聽見這個消息,杜晉芸不但不覺得失望,而且還很高興,這表示他們兩人不用倉促結婚。
不過他人雖不在杭州,倒在十天前派人來府中下了聘,這倒是讓她覺得有些怪異,為什麼陸公子要如此倉促?他大可回杭州後再親自來下聘啊?
杜晉芸放下手中的書本,起身走到窗旁凝望花園,陸公子已離家近一個月,她常會有意無意想到他,不知道她未來的丈夫是什麼樣子的人?
"小姐——"
杜晉芸還沒應聲,綠兒已慌張地衝入房內,"小姐,陸家……陸家……"
杜晉芸歎口氣,"你別結結巴巴的,陸家怎麼了?"她走回書桌前坐著。
綠兒大大地吸口氣,嚷道:"陸家後天就要來迎親了。"
杜晉芸不雅地張大嘴,"什麼?這怎麼可能?"
"那個管家說的,他……我在大廳偷聽到的。"綠兒比手劃腳。
"為什麼這麼快?陸公子回來了嗎?"杜晉芸立即起身,往大廳疾走而去。
綠兒緊跟在後,"我不知道,姑爺沒有來。"
杜晉芸皺著眉頭,"這太不合理了。"
當兩人走進前廳時,陸府的管家正要離開。
"晉兒,怎麼了?慌慌張張的。"杜夫人坐在椅上,瞧見女兒疾速地進入廳中。
"我聽綠兒說陸府後天要來迎親。"杜晉芸問道。
"是的,杜小姐。"管家必恭必敬的說,他年約五十上下,矮矮胖胖,一張圓滾滾的臉上有著和善的五官。
杜晉芸每回見到這位管家就倍覺親切,因為他和杜松年一樣都是圓胖的身材,只不過杜松年比他更胖,而且有個圓滾的肚子,年紀則比管家小十歲左右。
杜松年微笑道:"晉兒,你覺得太快了是嗎?"他看著美麗的女兒和妻子如出一轍,便覺得欣慰,他從沒想過會娶個如花似玉的老婆,而且還幫他生了一對漂亮的兒女,這可是他這一生中最大的成就。
杜晉芸領首道:"為什麼要這麼快呢?我甚至還沒見過陸公子,我以為一切都等他回來再說。"
"少爺明晚就回來了。"管家說道。
"明晚?"杜晉芸不可思議地說,"他明晚回來,第二天就來迎娶?"
"是的,小姐。"管家回話。
"我不懂為什麼要這麼急,這太荒謬了。"杜晉芸搖頭,那她不就得等到成親當天才見得到她的夫婿。
杜夫人回答道:"你忘了官府要咱們兩家在一個月內聯親,後天正好滿一個月。"她也不想女兒如此倉促成婚,但這是官府下的命令,他們又不能違法。
杜晉芸皺眉,"可是……"她以為既然陸公子不在杭州,那婚事就會延期,可是她沒想到他會在這時趕回來,這讓她措手不及。
杜松年將女兒喚到身前,肥胖的大手握著女兒纖細的手腕,"阿爹知道委屈你了,如果你真的覺得不妥,那爹同官府說去,叫縣老爺再寬限咱們幾天。"
杜晉芸看著阿爹慈愛的臉孔,不覺有些鼻酸,她知道爹娘從小為她的身子操心,長大了又為她的婚事煩惱,他們兩老都疼愛她,光是為了她的婚事,已屢次向官府致歉,拖了半年之久,她如何能再叫阿爹去官府求情呢?她不能如此任性,反正早嫁或晚幾天嫁,都是嫁給陸公子,那早嫁、晚嫁又有何差別?
"不用了。"杜晉芸柔聲道,"女兒只是一時難以適應。"
"你確定?"杜松年拍拍女兒的手。
杜晉芸微笑,"女兒什麼時候不確定過了。"
"既然如此,那小的就先回去張羅。"管家告退。
管家走後,杜晉芸覺得有些虛軟,她實在一點心理準備也沒有,可她後天就得嫁作人婦了,這實在讓她措手不及。
"晉兒,你沒事吧?臉色怎麼有些蒼白。"杜夫人由椅子站起,關心地撫上女兒的額頭。
"我沒事。"杜晉芸搖頭,"只是想到要離開爹娘心裡難過。"
杜夫人拿著手巾拭去眼角的淚水,"娘真捨不得你。"
杜松年摟著妻子纖瘦的腰。"女兒大了,總是要嫁人的。"他雖也不捨,但總不可能將女兒留在身邊一輩子。
杜夫人歎口氣,坐在丈夫肥胖的腿上。"我知道,不過至少他們兩人的八字還挺合的,讓我放心不少,而且兩家離得又近,咱們可以常去看晉兒。"
"我會常回來看爹娘還有守齋的。"杜晉芸強壓下悲傷的感覺,她沒料到事情會如此發展。
"小姐,你會帶我去吧?"綠兒在一旁出聲道。
杜晉芸看著綠兒緊張兮兮的臉,笑道:"你從小到大都跟著我,我當然會帶你一起去陸家。"
"謝謝小姐。"綠兒高興道。
杜晉芸轉向母親。"娘,你確定陸公子和我合得來嗎?"她不放心的問。
"我算過了,你們兩人注定捨得來,他會是個好丈夫,你放心,女兒。"杜夫人拍拍杜晉芸的手。
杜晉芸這才覺得安心,娘的卜算是非常準確的,就拿十年前安祿山叛變來說,娘也是算出大唐有此一浩劫,於是他們趁叛亂前全家由京城南移至抗州,多少避過了災禍。就連阿爹也是娘在眾多人之中挑選出來的,娘知道阿爹是個忠厚老實之人,於是下嫁於阿爹,當時阿爹還只是個窮光蛋,而且其貌不揚,但娘卻毅然決然地選擇了他,當時可嚇壞了外婆外公。
而後也證實娘的卜算正確,阿爹後來雖經商成功,但也沒再娶妾,只對阿娘一個人好,不像一般人娶個三妻四妾當作平常事般看待。
所以她當然也希望自己能像娘一樣,嫁給一個真心對自己好的人,至於長相,那一點都不重要。
杜松年也出聲道:"爹以前到北方談生意時,見過女婿一面,看得出他是個正直之人,不用擔心,晉兒,如果他敢對你不好,爹一定不會饒過他的。"
杜晉芸感動的笑著。"爹最好了。"她抱了杜松年一下。
杜松年高興地摸摸女兒的頭。
"我可不可以把一半的書搬到陸府?"杜晉芸問。
"當然可以。"杜松年呵呵笑著,"全部搬去也沒關係。"
杜晉芸搖頭,"其他的留給守齋。"杜守齋和她相差十歲,整天活蹦亂跳的,有時一整天也見不著他的蹤
一想到後天就要離開家,杜晉芸不免又覺得難過,為什麼她不能永遠陪著爹娘呢?為什麼她必須嫁人,而且還是嫁給她從未謀面過的人?
一想到那位陸公子,她便覺得有些生氣,從他的行為看來,他根本不在乎她的感受,他怎麼能在這時候離家,甚至沒來和她打聲招呼,以至於她到現在連他是個什麼樣的人都不清楚,這樣叫她如何能想出和他好好相處的方法呢?
更糟的是,他的行為已讓她開始討厭他了,那她要如何試著喜歡她未來的丈夫,這真是讓她為難,一切都是他的錯,他真是太可惡了,一點也不顧她的感受?此刻她早已忘了方纔還滿心感激他不在城內,現在卻又開始埋怨起他了。
為此,她決定在成親當天,和他徹底長談,讓他知道她的想法,並要他為此道歉,想到這兒,杜晉芸才覺得好過,不自覺地露出一抹笑容,如果他肯道歉,她也會原諒他的,而後他們會因此而好好相處。思及此,她才覺得心情好過些,笑容也漸漸爬上眉梢。
管家苦著一張臉,這次完蛋了,真的完了。
他著急地在大廳中踱步,陸芙琳也頻頻在大門外張望,前院散坐著一堆轎夫和儀隊,大家都在等新郎倌。
"少爺到底是怎麼回事?明明說好昨晚回來,結果到現在還不見蹤影,迎親的時間都快到了。"管家看著門外即將西下的太陽,緊張地抹去額上的汗水。
"大哥會不會出事了?"陸芙琳緊張的問。
"不可能,少爺的身手好得很。"
"別在那兒兜來兜去的,轉得我的頭都暈了。"陸靜安揉揉太陽穴,她是名丰姿綽約的婦人,盤著墜馬髻,體態豐腴,年約五十,是陸震宇和陸芙琳的姑姑。
"可是少爺——"
"大哥回來了。"陸芙琳叫道,打斷管家的話語。
只見管家立刻衝出廳門,"少爺,你可回來了,差點沒把小的嚇死。"
陸震宇自馬上一躍而下,走進大廳,從妹妹手中接過大紅新郎服穿上。
"怎麼回事?這麼慢才回來。"陸靜安問。
"有事耽擱了。"他簡短地回答,立刻又走出大廳,翻身躍上另一匹套著紅絲綢的白馬,"可以叫儀隊出發了。"他對管家說。
"是。"管家立即對著閒坐在前院的儀隊吼道:"出發了。"
陸靜安站在門口咕噥道:"怎麼像在逃難似的,匆匆忙忙。"
陸芙琳看著儀隊開始吹奏樂曲,往杜家出發。不由得擔心道:"大哥這麼做真的對嗎?"
"當然是對的。"陸靜安回答,"屬於咱們家的東西就一定要拿回來才是。"
"可是這對大嫂不是太不公平了?"陸芙琳歎氣道。
"我看不出哪裡不公平,那個杜小姐也不年輕了,震宇娶她做咱們陸家的媳婦,也算是委屈咱們了,震宇大可娶更年輕的女子。"陸靜安不覺有何對不起杜晉芸的地方。
魏晉以後的早婚之習至唐代仍然流行,唐玄宗時,男年十五,女年十三,於法皆可婚嫁,安史之亂後,因戰亂流離,士庶窮困,男女婚朗因而普遍延遲。
"姑姑的話不無道理,但我總覺得於心不安。"陸芙琳輕蹙眉頭,"但大哥的決定又沒人改變得了。"
"那倒也是,震宇老是任意而為。"陸靜安不滿的說,只要陸震宇決定的事,連她這個做姑姑的都無法動搖他的決定。
防震宇這時卻覺得有些後悔了,他趕了兩天的路,累得半死,他現在最需要的是好好睡上一覺,而不是像個傻子一樣坐在馬上迎親。
他的眉頭愈皺愈緊,早知道他就不該在今天成親,他覺得筋疲力盡,可還得像個猴子一樣任路人觀賞,他的心情實在好不到哪兒去。
"少爺。"管家小聲道,"你是要去迎親,不是去殺人,要笑啊?"
陸震宇瞪了他一眼,"你要我像個白癡一樣傻笑嗎?"他只想趕快把這惱人的事解決。
管家歎口氣,"那你也不要皺著眉頭,看來殺氣騰騰的。"
見少爺投反應,而杜家又已近在咫尺,他只得又道:"少爺,你總不希望你的岳父岳母被你嚇到而取消婚約吧?你一副想揍人的模樣,他們怎麼放心將女兒交給你。"
陸震宇受不了地揉揉眉心,但總算努力裝出和額悅色的模樣,他一定要娶到杜晉芸,這件事他勢在必得。
"這樣好多了。"管家這才覺得像是在舉行婚禮,雖然主子看起來還是不高興,但至少比剛剛好多了。
當陸家的迎親隊伍來到杜府時,杜晉芸才由綠兒攙扶而出,這時她聽見身旁的綠兒倒抽口氣。
"怎麼了?"杜晉芸小聲問。
"姑爺……"綠兒聲音發顫。
"怎麼?"杜晉芸皺眉,她實在想把頭巾撩開,看看為何綠兒的聲音在發抖,難道她的夫婿醜得讓人害
怕。
杜晉芸雖想掀開頭蓋,但又不能貿然如此做,她聽見她夫婿低沉的嗓音在向爹娘問安,感覺怪怪的,她聽得見他的聲音,卻無法看到他的人。
這時外面的人已開始呼喊"新娘子,催出來"(唐代婚俗之"催妝"),希望她登上轎子,也聽見杜夫人吩咐綠兒帶杜晉芸上轎,聲音有些哽咽,帶著不捨。
杜晉芸想留下來安慰娘,她只是嫁到附近,會常回來看他們的,她抓著母親的手,低聲道:"娘——"
杜夫人拍拍她的手,"可得做個好妻子。"
杜晉芸點頭,這兩天娘告誡了她許多為婦之道,她會盡力去做個好妻子的。
"上轎吧?"杜松年說道:"可別誤了時辰。"
杜晉芸向爹娘行個禮,在綠兒的扶持下,坐上轎子,一上轎,杜晉芸才開始覺得不安,她不知未來等待她的是什麼,她努力地想排除這些不安感,但卻只讓她覺得更緊張。
到了陸家,接下來整個婚禮中杜晉芸只覺得渾渾噩噩,不知道自己做了哪些事,任由綠兒帶她走來走去的,只除了她差點從馬鞍上摔下來(婚俗之一,稱為"坐鞍"),這時她才首次感覺到她丈夫的存在,因為他及時攬住她,不然她可能成為第一個在婚禮上跌個狗吃屎的新娘。
當她抓著丈夫的手臂,倚在他身側時,她發現在他懷中和在父親懷中有明顯的不同,父親胖胖的,感覺很溫暖,可是她的夫婿一點也不胖,讓她有些適應不良,但至少他讓她覺得有依靠,而且他也暖暖的,想到這兒,杜晉芸不禁為自己的想法感到好笑,只要是人都是暖暖的嘛?
至於陸震宇,他根本就笑不出來,他的眉頭愈皺愈緊緊,這婚禮再不結束,他的耐性可要被磨光了,他立刻警告地看了管家一眼。
管家一看陸震字想殺人的表情,迅速道:"送入洞房。"
賓客立即拍手鼓掌,還有人喊著要鬧洞房,陸震宇殺人般的眼神掃向賓客,大家驀地鴉雀無聲,他這才覺得滿意,杜晉芸則不解為何突然室內一片安靜,方纔還鬧烘烘的啊?
陸震宇圈住新娘的腰,抱她下鞍,這新娘真是輕得不像話,一頭豬都比她重,而且她連坐鞍都坐不穩,這是怎麼回事,騎馬不是每個人都會的嗎?
他瞥向旁邊的丫鬟,綠兒立刻被嚇到,趕緊扶著小姐,匆忙走向新房,這姑爺怎麼看都像殺人犯,小姐真是太可憐了,早知道就應該嫁給那個張公子才對。
"綠兒,你走那麼快做啥?"杜晉芸出聲道。
"沒有啊?"綠兒趕緊放慢腳步。
"還說沒有,簡直像在逃命似的。"杜晉芸說。
"小姐,姑爺看人的樣子好凶,所以我才會被嚇到。"她回答。
"很凶?"
"是啊!好像要殺人一樣,方才客人讓他一瞪,沒人敢說話。"
綠兒擔憂道:"小姐,奴婢好擔心,姑爺人高馬大,萬一惹他生氣,他一巴掌打下來,那小姐的魂可都被打飛了。"
杜晉芸笑道;"你別在那兒胡扯行不行,說的跟真的一樣。"
"小姐,你怎麼還笑得出來,等會兒你自個見到姑爺,就曉得我的意思,現在我終於知道姑爺為什麼要成親當天才現身,因為他知道如果你太早見到他,你一定會悔婚的。"
杜晉芸覺得綠兒的說法很有趣,她莞爾道:"古人有雲,'人不可貌相',說不定他是個和善溫柔的人,怎可憑外貌去評斷他的性情呢?"
綠兒推門,帶杜晉芸進新房坐好,"話是沒錯,但是不是也有句什麼相…什麼心的……"
"相由心生。"杜晉芸接話。
"對對對。"綠兒點頭稱是,"奴婢寧可相信這一句。"
杜晉芸笑出聲。"瞧你說的好像相公是十惡不赦之人。"綠兒就是那種芝麻綠豆小事,也會說成一件大事的那種人。
"反正小姐就是不相信我的話。等你瞧見姑爺你就明白我的意思了。"
杜晉芸只是好笑地搖頭,她突然想起一件事,急忙從懷裡拿出個荷包,這是娘昨晚拿給她的,原本昨夜她就想拿來研究,但是因忙著將書收進箱子,所以就忘了。
"小姐,你拿荷包做什麼?"綠兒問。
"這是娘給我的,她說這是洞房花燭夜要做的事。"杜晉芸回答。昨晚娘拿給她時,臉還紅紅的,她覺得很奇怪,如今卻很好奇。
"小姐,我也要看。"綠兒嚷道。
"好啊?"杜晉芸打開荷包,綠兒湊了過來,杜晉芸正想拿出裡面的紙時,房門倏地被推開——
杜晉芸和綠兒立刻僵住,"姑爺。"綠兒馬上站直,杜晉芸反射地將荷包塞回腰帶中。
陸震宇示意綠兒出去,綠兒慌慌張張地走出房間,反手將門帶上。
杜晉芸正襟危坐,她沒料到他會這麼早回房,娘明明告訴她,丈夫都會和賓客喝上幾個時辰才回房的,是她的夫君怎麼這麼快就回來了?
陸震宇揉揉眉心,他快累垮了,他拿起機杼掀起新娘的紅巾,在見到她胸前的玉珮時,才感覺這一切的不便總算有了代價。
杜晉芸仰頭看著她的夫婿,不由得睜大眼,現在她終於瞭解為何綠兒會發抖了,他看起來就是沒什麼耐性的人,濃眉打結似地皺著,嘴唇薄薄地抿成一直線,冷硬不耐的眼神和高聳的鼻子,顯示出他是個嚴苛之人,杜晉芸認為如果他能和善一點,她會承認他長得還不錯,但他一臉不耐、厭煩的表情襯著他高大魁梧的身軀,簡直就像剛去參加喪禮回來,他似乎很不高興,看來他根本不想和她結婚。
一定是這樣,不然他也不會從掀頭蓋後,看也不看她一眼,只是盯著她的胸口,杜晉芸皺下眉頭,他一定要如此無禮嗎?
"雖然我們是迫於官府的命令才成親,但你一定要故意如此忽視我嗎?"杜晉芸惱怒道。
陸震宇這才將視線移至她的臉,隨即挑起眉毛,她沒有他想像中的那麼醜,原本他以為她長得矮胖丑,就像岳父大人一樣,沒想到她長得還不難看,只是身子太瘦弱了。
杜晉芸瞪著他瞧,等待他開口說話,說實在的,如果她能選擇,她寧可選一個矮一點的丈夫,他杵在她面前讓她有壓迫感,而且他非常結實魁梧,她確信他一巴掌真的會把她的三魂七魄打掉一半。
見他沒有回話,杜晉芸皺眉,"你沒有話要說嗎?"
陸震宇只是聳肩,動手解衣服,他累得要死,只想好好睡覺。
杜晉芸見他脫衣服,急忙低下頭看著自己的膝蓋,"你現在就想睡了嗎?"
陸震宇重重地歎口氣,難不成她以為他想休浴?看來他的妻子不怎麼聰明,而且非常害羞,她甚至不敢抬頭。
"進去。"他開口道。
"什麼?"她仰頭,倏地漲紅臉,"你不冷嗎?"他竟然赤裸胸膛,現在已經入秋了,夜裡頗具涼意。
陸震宇坐在她身旁開始脫鞋,"你最好也將衣服卸下,準備睡覺,我沒精力陪你聊天。"他疲倦的說。
他的話語讓她生氣,她發現她的好脾氣在遇上他之後,全部失效。
"我還不想睡。"她僵硬地道,但她仍動手將厚重的鳳冠先卸下,"還有,我不是和你聊天,我是要和你談正經事。"
"隨你怎麼說。"陸震宇打個呵欠,驀地抱起她。
"你做什麼?"杜晉芸叫道,她被他突如其來的舉動嚇住,而她丈夫幾乎是立刻又放下她,他只是將她抱至大床的內側,靠近牆,而他則躺在床的外側,閉上雙眼,呼呼大睡。
杜晉芸不敢相信這種事會發生在她身上,她的丈夫竟然只顧睡覺不睬她?她憤怒地要下床,正當她要從他腳邊下去時,陸震宇迅速抓住她。
"你要去哪?"他皺眉,難道她就不能安分點,讓他睡個覺嗎?
"既然你要睡覺,那我就不打擾你,我要去找綠兒,就算你睡個三天三夜我也不管你。"
杜晉芸惱怒地想扯開她丈夫的手。
"你哪裡也不能去?"陸震宇冷聲道,他一個用力.杜晉芸尖叫一聲,往後躺下。
她憤怒地想坐起,"你放開我。"她捶他放在她腰間的手。
陸震宇的耐性快被磨光了,他左手摀住她的嘴巴,右手將她拉人懷中,她的身體緊貼著他的胸膛,他的腿壓在她的雙腿上,制止她的掙扎。
"現在如果你能安靜睡覺,我會更感激。"他歎口氣,疲憊的說。
杜晉芸拉下他的手,"我根本不想睡,而且我還穿著鞋子。"她怨聲道。
陸震宇二話不說,扯下她的繡花鞋丟下床,"就算你不想睡,也不准離開這個房間。"他命令,但鬆開了環在她腰上的右手。
"為什麼?"她立刻拉開和他的距離,轉身面對她粗魯無禮的丈夫。
他再次歎口氣,"除非你想落人話柄,否則有新娘子會在新婚之夜走出新房亂逛的嗎?"
他已沒什麼耐性陪她說話了。
"如果每個新郎都像你這樣,我毫不懷疑這個可能性。"她反駁。
陸震宇揉揉眉心,翻身背對她,早知道他該娶個啞巴新娘的。
杜晉芸戳著他的背部,"你一定要如此粗魯嗎?你這樣要我如何和你好好相處——"
他受不了了,他再次翻身,摀住她的嘴巴,"你到底要不要讓我睡覺?"他咬牙道。
杜晉芸死命想拉下他的手,可是他就是不放,陸震宇粗暴地將她壓在胸前,右腿壓上她的雙腿,制止她的掙扎,現在安靜多了,他愉快地閉上雙眼,準備入眠。
杜晉芸的臉被壓在他健壯的胸膛下動彈不得,她拚命掙扎,卻敵不過他的蠻力,一會兒後,她已經氣喘吁吁。
"放開我。"杜晉芸的聲音含糊不清,"我不能呼吸了。"她捶他的背。他卻還是無動於衷,她氣得想哭,為什麼她的丈夫如此蠻橫,而且他根本就不想和她結婚,雖然他們兩人都是迫於無奈成親,但他無禮而且忽視她的態度讓她難過。
看來娘這次是失算了,她的丈夫和她根本合不來,她寧可一輩子不嫁,也不要和他在一起,想到她要和這個陌生、粗暴的人睡在-起,她就覺得想哭,她好想爹娘和弟弟,還有她的書房、她的臥房和她一個人的床。
不到片刻她就難過的哭了,她想回家,她揉著雙眼,肩膀額動,淚水流在他的胸膛上,現在她更討厭他了,都是他讓她哭泣的,平常她的個性不是這樣的,結果他今天全把她不好的一面引出來。
陸震宇已快入睡,卻感覺她在顫抖,而後他的胸膛就濕成一片,老天!他娶了一個愛哭鬼,他為了一塊玉,付出的代價也太大了吧?
"你還要哭多久?"他呻吟地揉著太陽穴。
她嚇了一跳,她以為他睡著了,"我沒哭。"她倔強的說。
他重重地歎口氣,"那麻煩你把口水擦乾淨。"
杜晉芸被他的話逗笑了,她又哭又笑的說:"那才不是口水,你不是睡了嗎?"沒想到他還會說笑。
"很高興你終於提到重點了,你能不能讓我好好睡個覺?"他的語氣不耐。
杜晉芸抬頭怒視著他,"你的態度一定要這麼惡劣嗎?你睡不著關我什麼事?"
他簡直快瘋了,"你不停的說話、又哭個不停,我怎麼睡。"他低吼道。
杜晉芸氣憤地說:"難道我想和一個素未謀面的丈夫說說話都不行,你只知道睡,而且還使用蠻力,任何一個處在我這種情境的新娘,當然都會想哭。"
他再次揉揉太陽穴,"如果一個兩天都沒合眼的丈夫,娶了一個多話愛哭的妻子,他會想撞牆。"
她訝異地張大眼,"你兩天沒睡!?為什麼?"難怪他的脾氣如此乖戾。
他歎口氣,"你到底要不要讓我睡覺?"他箍緊她的腰,顯示他的不耐與憤怒。
"你弄疼我了。"她捶他,"我再講一句話,我就不吵你了。"她揚起下巴。
"什麼?"他打呵欠。
"我要和你分房睡。"她才不要和她粗魯的丈夫睡在一起。
"辦不到。"他說完後就閉上雙眼睡覺。
"為什麼?"她問。
他咬牙道:"我們是夫妻,我的妻子就要睡在這張床,如果你再問個不停,就別怪我又用蠻力。"他圈緊她的腰,表示他是認真的。
杜晉芸想說話,可又怕他摀住她的嘴,只好獨自生悶氣,看來要和她丈夫和平共處是不可能的事。她歎口氣,不免又自怨自艾起來,早知道她就先在房裡擺些書,那麼她現在就可以看書打發時間,也不用非得躺在床上不可。
聽著他胸口傳來的規律心跳,以及被他溫暖的體熱包圍,使她慢慢放鬆自己,她突然想到-件事,他還沒向她道歉,她正想開口說話時,他輕微的鼾聲已響起,真是可惡,他竟然睡著了。
她捶他一下,這才覺得好過,看來一切只有等明天再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