並非族人相貌似鬼般恐怖而名之,而是以族人神出鬼沒、蹤跡難尋而得名。
鬼族人從不與外界往來,世代過著自給自足的生活。除了族長之外,誰也不許未經允許擅自離山,紀律甚嚴。
鬼族的房舍皆沿著奇巖巨石而建造,依山傍水而立的樓宇雖稱不上華麗,卻也精緻典雅。
一處築於高崖上的閣樓中,一名紅衣女子正只手撐額靠坐窗台上。
她的身形窈窕,凹凸有致:她的倚姿慵懶,模樣嫵媚。
此時,她黑白分明的杏眼正遙望遠方,卻無視一物,只是任著思緒飄忽走遠,神情悵然若失。
仔細瞧這女子,面若桃花、明眸皓齒,雖無驚為天人之姿,卻有勾人心魂之貌。
尤其是她那一雙似水眼眸,帶著一點柔媚、一點清靈、一點嬌氣與一點淘氣。那雙彷彿會說話的眼,任誰瞧了皆會忍不住深受吸引、牽動。
「族長,我是鵲兒。」
門外,一名喚鵲兒的ㄚ頭在外頭等著。她不甚安分地將脖子伸得長長的,耳朵也幾乎貼上門扉的鏤花,只怕漏聽了族長的叫喚。
「進來。」
這兩字令鵲兒歡欣地露齒一笑,隨即推門而入。
「族長,有您的東西。」一入門,鵲兒沒多想便衝往窗戶邊,立於巫緋語面前。
並非她料事如神,而是光聽族長那有氣無力的嗓音也知曉,此時的族長正坐於窗前發呆呢。
「何物?」巫緋語問得意興闌珊,停留於窗外的眸光,一點也無收回的打算。
她想,她一定是病了。
若非病了,她怎會對凡事皆不感興趣?
若非病了,她怎會時常望著窗外失神?
若非病了,她怎會乖乖地待在房裡,哪兒也不想去?
這病灶到底是何時種下的?她不只一回這麼問過自己,然而總是得不到答案,或許,她該找個大夫來替她瞧瞧才行。
「您打開瞧瞧嘛,是從族外的哨站送來的。」鵲兒將手中錦盒捧到巫緋語眼前。「聽說有位公子指名要給您的。」
勉強收回落在遠處的眸光,巫緋語懶散地回眸一望。
好眼熟的東西……巫緋語杏眼微瞇。她在哪兒見過?
那錦盒,長五吋、寬三吋,盒身包裹的錦不織工細膩,盒蓋中央繡的那朵牡丹栩栩如生,讓人驚艷萬分。
那牡丹,品種特殊,花型特別,並不常見。但她卻見過。
是在哪兒見過呢?她凝眉細思。
玉饌樓……這三個字沒由來地突竄進巫緋語腦中,攪得她心頭一亂。
擾亂她的,非玉饌樓本身,而是那玉饌樓的主子。
那平時不說話,一開口又沒幾句好話,性格偏冷不討喜不說,還遭她戲弄過的男子……此時送來錦盒,是何道理?
「族長,快打開瞧瞧嘛。」鵲兒的眼緊盯著錦盒不放,她可好奇死了。
畢竟這不曾有外人踏進一步的鬼族,今日竟有人特地送禮來,還指明了要給族長?此種破天荒的大事,教她如何能不好奇。
況且,這禮啊,光是盒子已如此精緻,更遑論裡頭的東西了。
睨了鵲兒一眼,巫緋語神情有異地伸指掀起盒蓋。
一抹紅映滿了兩人的眼。
「紅色面紗?」鵲兒欣喜一叫。「色澤真美。」她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卻又讓那細緻的觸感所驚。「天啊!這一定是出自天衣坊的蠶絲面紗,是不是,族長?」
真是他?巫緋語困惑了。
「可知曉那位公子的模樣?」
鵲兒想了想,轉述著聽來的話。「聽說生得高大挺拔,不僅一身玄衣,手裡還握著一把黃銅骨扇。」她頓了下。「更奇特的是,公子臉上……」
「戴著白瓷面具。」巫緋語接續了鵲兒的話。
「族長識得那位公子?」鵲兒睜大了眸。
「不識得。」她神情稍變。有些喜、有些怒、有些怨,也有些愁。
「呃……」巫緋語的回答出乎鵲兒意料。「那這面紗……」她正想替族長好好收進梳妝台裡。
「退回。」她的口氣有著不易察覺的羞惱。
「退……回?」鵲兒又愣住了。「可哨站的人說了,若族長不收這禮,便……便……」糟糕,她說不出口啊。
「便如何?」
悄悄覷了族長一眼,偷偷嚥了口口水,鵲兒一臉為難。
「說。」巫緋語的眸緊緊鎖在鵲兒臉上。
「便……隨便扔了。」後面這幾個字,鵲兒的聲音可是微弱得幾不可聞。
「什麼?」聞言,一股火氣直衝上巫緋語腦門。「該死的攸皇!送個可以隨便扔了的禮給我,把我當成什麼了?」她從窗台躍了下來。「隨便扔了?」她愈想愈氣。「一個要價幾兩銀子的面紗,竟然說隨便扔了?挺闊氣的嘛,挺揮霍的嘛。哼!早知道他是這種財大氣粗之人,一年前就不該還他千兩銀票了!」
巫緋語這一番話聽得鵲兒一愣一愣。
看吧,族長果然識得那位公子的,可為何偏要說不識得?
她鵲兒雖稱不上聰明絕頂,對男女之事也是一知半解,但至少「不對勁」這樣的異常狀況,多少也分辨的出吧。
「族長,真要扔了這面紗?」等候半晌,鵲兒不怕死地試探著。
「怎麼?捨不得?」巫緋語沒好氣地反問。
「是捨不得。」鵲兒誠實點著頭。「若族長真要將它扔了,可否賜給鵲兒?」並非她「勤儉持家」,而是這面紗如此美麗,扔了多可惜。
口一張,「好」這個字卻怎麼也無法自巫緋語口中擠出來。抿抿唇,她伸手一把搶走錦盒,似乎真怕讓鵲兒給要了去。然搶到手之後,又怕讓鵲兒誤會而佯裝不甚在意地將它扔向床鋪。
「我得留著它,好同他算賬。」她雙手環胸,氣惱著被他耍弄的自己。他,是否也算準了她的捨不得?
「族長之意是要去見見那位公子?」鵲兒的好奇與興奮掛滿了臉。「哨站的人已將公子安排在十里外臨鎮的客棧裡頭,鵲兒陪族長一同前往,可好?」她也好想見見那位奇特的公子。畢竟,能讓族長發這麼大的火,還讓族長收下禮物者,她可是從來也不曾見過呢。
而鵲兒這一問竟讓巫緋語的心莫名地慌了一下。
撇開臉,她刻意不去看鵲兒期盼的眼神,也刻意忽略鵲兒臉上那似有所覺的猜測。
她重新坐回窗台,重將眸光望向遠方。彷彿這段插曲不曾發生過,一切一如往常。
而後,她冷下臉,壓下嗓音,給了鵲兒一個答案。
「不見!」
他,走在一團濃霧之中,伸手不見五指。
緩步而行,不躁進也不遲疑,他一步一步地順著自己的步調而行,依著自己的直覺而走,絲毫不紊。
「快用你的左眼吧,用你的左眼才能找著出路。」
「你死定了,你就要死在這兒了,你還不快想想法子!」
「你走錯了,前頭便是斷崖,無路可走了。不信,用你的左眼瞧瞧。」
「用你的左眼看看我吧,我可以為你帶路的。」
「……」
一路上,不斷有聲音於他耳邊低喃干擾,他卻充耳不聞,也未曾回應過一句。
自從遇見師父之後,他才知曉他那異於常人的左眼是可以「封」起的,自此他不再用左眼看這繁華人世。
只可惜了你的天賦異稟。
他不明白師父為何總是如此認定,他只知曉師父口中的天賦,連他娘親都被迫離他而去。
「天賦異稟?」半晌,他開了口,說的是對自己的嘲諷。
說穿了,不過是師父用來安慰他的說詞罷了,虧他還一度當真了呢。直至鄰舍孩童那一句無心的「妖魔」才讓他徹底認清了自己。
思及此,他止住了步伐不再前進,甚至閉上眼,席地而坐。
帶著涼意的霧氣繚繞於他身旁,濕潤了他的眉發、衣衫,他依舊靜坐不移,穩如泰山。
「你找死不成?」一聲嬌叱不同於先前的低喃於他耳畔乍響。
找死?他玩味著這兩個字,輕抿的唇勾起一抹嘲弄的笑。
依他命格,若能輕易隨便找死,他倒也樂得輕鬆。
「你說話啊,攸皇!」見他不作聲,來人的口氣更不悅了。
淡漠的神情不變,他緩緩睜眸。
立於身前的她猶如他記憶中一般,紅衣依舊、香味依舊、窈窕依舊。
「貴人相助,有驚無險。」文不對題的,他竟如此回她。
「什麼?」沒料到是如此答案的她,愣了下。
「臨行前,我得一吉簽。」他靜靜與她對望,不閃不躲。「此行,死不了。」
「哪個斂財的寺廟給你的吉簽?」她微惱地哼了聲。「隨便一張籤詩你便信它?」
「信。」
他的回答令她的眉高高挑起。
「該死的!」她氣得跺了下腳。「那你的吉簽可有告知你如何走出一條生路?」
她的挑釁明顯且直接,此時看在他眼裡,聽進他耳裡,卻比任何言詞都令他歡喜。
向來平靜無波的眸裡閃過了一抹笑。「妳忘了我方才說的,有貴人相助。」
「你——」面紗下,她的唇已被她咬得泛白。「好,那你就繼續在這兒慢慢等你的貴人來相助吧!」
語畢,她說走就走,毫不猶豫。
不疾不除地站起身來,慢條斯理地拍了拍沾在玄衣上的塵土,他邁出步伐,尾隨而去。
可沒行幾步,他卻足下一頓,似乎踢中一柔軟之物,令他駐足俯身查看。
那,是個人。
一身紅衣飄飄,一頭黑髮披散,靜默不動、了無生息的女人。
手一觸,溫熱腥紅隨及沾滿他的手。
眸一轉,直挺挺插在女子背上的匕首讓他那未讓面具遮去的半邊臉龐,瞬間刷白。
「巫緋語!」一聲驚喚不自覺地竄出了他的喉,擾人白霧瞬間散去。
「族長!」拿著乾淨巾帕站在一旁的鵲兒嚇一跳地連忙退開一大步。「公子怎麼了?」
「不礙事。」巫緋語神色鎮靜如常。嘴上說得輕鬆,然握著攸皇的手卻片刻不離。「鬼林的白霧瘴會讓人看見或聽見心裡頭最害怕之事。」
「喔。」鵲兒似懂非懂。「可公子喊了族長之名?」
瞄了眼鵲兒臉上那怪異的表情,巫緋語頓時明白這可惡的ㄚ頭竟然話中有話呢。
「他應是怕我吃了他吧。」
「吃……了?」這是何意?鵲兒驚訝地揚高語調。族長所說的可是她心中所想?
「是啊。」巫緋語煞有其事地點頭。「不過,他將我想得太隨便了。」
「是啊,是啊。」鵲兒忙應和著。「族長怎麼可能會做出那樣的事情來。」
「就算要『吃了』他,也得在他清醒時,昏迷不醒之人辦不了甚麼事的,那樣多無趣。」巫緋語乾脆說得明白些,誤導得更深一些。
「什……什麼?」鵲兒嘴巴張得好大。
「妳說,他為何闖進鬼林?」巫緋語話鋒一轉,不再對「吃」這件事多做解釋。
其實,她挺好奇的。好奇依舊陷入昏迷的他,於夢中到底見著了什麼?
「鬼族訂有一個規矩,凡闖過鬼林者,可向族長提出一個請求。」鵲兒猜測著。「公子會不會有求於族長?」
「有求於我?」她面紗下的唇,染上一抹興味。
說實在的,她想不出他有何事求於她。
瞧瞧他,雖身在江湖,卻不與江湖人來往;雖擁有頗富盛名的商行,卻鮮少人知曉那商行歸他所有。
一年前她與他交手的時日雖不長,她卻明白了一件事——他這個人啊,根本就無慾無求,冷淡得可以。
若非當時她臉皮厚了些,心機用得稍稍多了一些,她恐怕還無法跟他說上一句話呢。
這回他若真有求於她……她抬眸注視那未讓面具覆蓋的半邊俊美臉龐。
那可難辦了。
「妳說,他離鬼林邊境還差一步之遙,這樣可算是闖過了?」她輕聲問著鵲兒,唇上的笑意更深了。
「當然不算。」鵲兒公正評論著。鬼族人是不說謊的。
「是嗎?」巫緋語唇上的笑已染上眉眼。「那麼這事由妳來告訴他。」她鬆開一直緊握不放的他的手,站起身來。
「啊?我?」鵲兒如夢初醒。
「由第三者來做評斷才公允,不是嗎?」她心平氣和地開口,定偷偷將原本白皙無暇此刻卻通體泛黑的手藏進袖子裡。
「可……可是……」
「鬼族之人從不說謊,妳說的話,他會信的。」巫緋語找了能增進鵲兒信心的話安撫著。
「可公子還昏迷不醒呢。」鵲兒設法推拒。「我是不是可以……」
「一刻鐘後他便會清醒,妳在這兒稍候片刻。」她適時地打斷了鵲兒。
「啊。」鵲兒又哀叫了聲,無力地垂下雙肩。「咦……族長?您先別走呀,妳走了,我怎麼辦啊?我……我……族長……」
放眼望去,哪還見得著巫緋語的身影?
方步出房門,攸皇便讓眼前景象奪去所有目光。而那,不過是一般鄉村百姓每日所過的平凡生活。
於田里工作的壯年、看顧羊群的孩童、制做乾糧準備儲冬的婦人,和在休耕的稻田里砌土窯烤地瓜的老人與稚童……
如此場景,隨處可見,然於每個人臉上所顯露的真誠與滿足的笑容,卻如針一般扎入他的心。
身一震,攸皇伸手按壓住胸口,黯黑的眸中閃過怔忡。
原來,他的心還會感受到疼痛?
看來,他仍是高估了自己,誤以為自己沉寂多年的心早已是刀槍不入的銅牆鐵壁。
呵。
淡淡地,他笑了,笑得苦澀且會晦暗。
遠遠,一小小身影雙手將某樣東西緊緊護在懷裡朝他不穩地跑來。
小身影跑得慢,凹凸不平的路面總是阻礙著她,但她總是努力地抬高腳,堅持地跨出一步又一步。
終於,只差幾步她便可至他身前,她開心地笑了嘴,不料下一步卻整個人撲跌在地,手裡的東西滾啊滾的,反而先她一步來到他腳旁。
突來的意外,讓遠處注視著小女娃的老婆婆們不自覺地歎呼一聲。
眸一垂,映入攸皇眼簾的是一顆冒著煙也沾滿泥的地瓜。
「啊。」趴跌在地的女娃還不及爬起,水汪汪的眼便急著找尋地瓜下落。
一見著地瓜的慘狀,不知是因為跌疼了還是因為不甘心,她緊抿的唇扭曲了,懸在眼眶的淚終於落下。
「族長姐姐說不能浪費食物的。」她抹著淚,說得抽抽噎噎。
眼前一切,遠在他的預料之外。對此,他竟感到有些困窘,有些不知所措的慌亂。
蹲下身子,他讓自己與小女娃拉得近一些。「這是給我的?」
他詢問的聲音雖然平靜,卻難得的不帶一絲冷意。看來小女娃的行徑讓他的心暖化不少。
「楓姥姥說,客人要先吃,福兒才可以吃。」小女娃看著拿在攸皇手中的地瓜。「可是它沾了沙,不能吃了。」小女娃的小嘴扁了扁。「福兒浪費食物,會挨族長姐姐打屁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