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西都上桌,薩克也不管燙不燙,迫不及待的扒了一口湯頭極美的麵條。
「我找到工作了。」他說得含糊。
「咦咦?」看他吃得香,有人一下子沒反應過來,端著盤子傻笑。
他又夾了鹵蛋一口吞下。
「我有工作了。」這次比剛剛清楚許多。
「你慢慢吃,慢慢說,啊喂,沒人跟你搶,小心等一下噎到……」
烏鴉嘴好的不靈壞的靈,肚子又餓又想趕快把好消息告訴她的薩克,真的被蛋黃哽到,一下漲得臉紅脖子粗。
皮琪拉趕緊從冰箱裡拿來飲料,插好吸管,直接遞到他嘴邊。
他一口吸光鋁箔包的飲料,總算緩過氣來。
「傢俱行的搬貨小弟。」很小的傢俱行,雖說是隨車小弟,雜七雜八的事情都得要干。
「要搬很多東西?」
「嗯。」老闆娘還管一餐飯。
這樣啊……
「你這麼矮,不會被傢俱壓垮吧?」
他忽然就不高興了。「我又不會一直這麼矮,你的身高標準在哪裡?」
「男生起碼要一八○,總不能比我矮。」她說得很自然,沒發現他板起臉來。
「我會達到你要求的標準。」可是看著她亮晃晃,幾乎要溢出笑意的明眸,他只能低下頭把桌上的食物一掃而光。
吃完東西,他很熟練地收拾起碗筷。
皮琪拉看著他忙碌的身影,心想,以後誰嫁給這樣的男人,應該不會太壞。
「那天……很對不起,我不應該罵你又害你受傷。」
「我早就忘了。」他從不給人道歉的,方才願意在小叔叔跟前低頭就已經讓她很吃驚了,現在他是在響應她的關心嗎?
他的從不低頭表現得最徹底的,是在他不喜歡人家提起他爸這事上。
國二下學期時,有幾個校外的中輟生在放學的路上堵他,嘲笑他是沒爸的小孩,他當場用書包扔得那個人鼻血直流。
當然,一場架免不了,那些年紀比他大、個頭也比他強壯的少年,把他當沙袋打,他也豁出去的死命抵抗,後來雖然沒有分出勝負,那些少年倒是再也沒有來找過碴了。
「這是一個人吃人的世界,你要學著精明一點,以後誰對你不好,誰虧欠你都要記得討回來,不要笨笨的說忘了。」
「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
「就算不是故意,再怎樣我都要忍。」不知道為什麼,她的話總是有辦法讓他空寂的心變柔軟。
母親離去的那天,他的心底太淒涼,要不是她的聲音熨燙了他的靈魂,使盡全部的力氣牢牢地抓住他,他不知道自己會變成惡魔還是什麼?
「反正事情都過去了,以後只要記得要給我這救命恩人好臉色看,這樣我就很滿足了。」小小要求,不會太過分對吧?
「笨蛋!」
「你沒吃飽嗎?所以心情不好?」幹麼突然發飆?雖然說憤世嫉俗是少年人的權利,但這麼偏激有礙發育的。
「救命恩人嗎?」
「是啊。」
「那麼你就要記得,以後都要牢牢抓住我。」
「這有什麼問題?」抓住他,不難啊。
在她單純的腦袋裡,還不是很清楚這傢伙說的「抓住」是怎麼回事,反正她力氣大,要抓住一個人有什麼問題?
基於本能,當然就答應嘍。
薩克聽見,一雙綠眼在燈光下亮得扎人。
皮琪拉癡迷地看著他那如同綠翡翠的眼珠,這時的她,可不知道自己這種不瞻前也不顧後的本能,給她招來了怎樣複雜又糾纏一生的戀情。
這世上沒有早知道這回事,也沒有後悔藥吃,追根究底只能白眼一翻,牽拖給月老眼花牽錯紅線了。
薩克臨走前,她給了他一瓶牛奶。
粗工欸,不多補充一點牛奶,哪來的力氣?
「記得鐵門要拉下來。」牛奶是溫熱的。
「這種事要你來說,我每天都在做。」
她後知後覺的想,這算薩克式的關心嗎?她得記下來,因為好不容易啊。
路燈映著柏油路面,燈罩下繞著來撲火的飛蛾,把兩人的影子拉得很長。
好像該說的話都講完了,薩克走了。
慢半拍的她才想到忘了一件很重要的事,忘記問他暑假後要讀哪裡?
算了,忘就忘了,改天再問。
她轉身進店裡,拉下了鐵門。
暑假是學生的天堂,皮琪拉卻沒什麼時間出去野,反倒是小叔叔看不過去,趕她出門。
「同學呢?在學校比較談得來的都沒有嗎?去找他們玩,我好像沒看過朋友來找過你。」
備料的手一刻也沒停,口氣很不經意,其實他已經打了很久的腹稿。他要是把哥哥的小孩養成孤僻鬼,以後要怎麼向他交代?
十幾歲的小孩每天窩在家裡不正常。
「有人去外婆家過暑假,有的出國去,要不然就上補習班去了。」她不是會有暑假計劃的那種人,生活能按部就班就好。
「你也想出去玩嗎?像同學那樣出國還是什麼的?」
「不必,在家很好,我從來沒有那種想法,你就別麻煩了。」
「在小叔叔這裡,我希望你能過得自在。」他抓著大把青蔥的手定住了。都過了好些年,這孩子還是跟他生分嗎?
「我住得很習慣,這裡很好。」
她總是說好,不管他問什麼。
但他想說的是,收養她不是為了要一個免費幫傭,也不是只為了跟她當一個屋簷下的名義上的家人,他希望她能融入這個家,是真的一家人,這個,她懂嗎?
對一個孩子來說,賴床才是正常的,可她總是準時七點一刻下樓來,他老婆要是時間寬裕做了早餐,她就吃,如果一早上市場買菜去了,她就自己麵包夾個果醬再配瓶牛奶,不過最近她似乎把那瓶牛奶省給了薩克,因為她總是把那瓶牛奶掖著而不是喝到肚子裡去。
她過得這樣戰戰兢兢,不是他的初衷。
「我們休息一天,不開店了。」
「啊,為什麼?」
「想去遊樂園嗎?小人國還是什麼八仙樂園之類的?」
皮琪拉小小的被雷了下。
她的小叔叔啊,看起來嚴肅,其實是豆腐心。
「要不然約薩克去看電影,身上有錢嗎?電影票錢小叔叔幫你出。」
她第一次抬頭正視這一直對她很好的男人。
「如果我想去看我爸媽呢?」她很想他們。
小叔叔懂了,他太粗心,碰上清明祭祖的時候,他頂多讓皮琪拉拿炷香在公媽面前拜了拜自己的父母,壓根沒想過其它。
「納骨塔嗎?要不要小叔叔送你去?」
「我知道怎麼去,從家裡出去要搭77路公交車上山,再轉寺廟專用車就能直接上山了,小叔叔還是忙你的生意,一天不開店,損失很大吧?」
成本、工讀生薪水、還未付清的房貸,這些她都知道。
「不要那麼懂事,你也才多大的孩子啊」他喟歎,把她養得這麼獨立,他到底要高興還是悲傷?
「小叔叔,我暑假過後要上高中,我不是小孩了。」
其實大家都沒經驗,她沒當過人家養女,小叔叔也頭一遭收養別人家的孩子,所以她從來不抱什麼期待,如果小叔叔跟小嬸嬸對她好,她當撿到,如果感情培養不起來,那也是沒辦法的事。
「是啊。」他應該慶幸沒有碰到她的叛逆期還是青春期嗎?「可是我還是不放心。」
他的心底是有那麼一點小小失望的,如果她任性一點、會撒嬌一點……他在想什麼?
總之,他還是不放心。
「小叔叔,你不要偷偷跟著我去,我一個人真的可以的。」
爭不過她,連最後一點心思都被窺破,於是,皮琪拉得到一天的假期。
她胡亂帶了點東西就背起背包出門去了。
天色很好,沒有雜色的天空像被水洗過一樣。
她腳步輕盈,心中迫切地走出了社區,好心情似乎也連帶影響了周邊的磁場,一到公車站,車子來得剛剛好,車子搖搖晃晃地離開烏煙瘴氣的城鎮,也不過半個小時,就已經到了放眼望去滿是綠意的山上了。
中站下車,寺廟每天派的專車就等在那邊。
她想爸爸跟媽咪,爸媽也在冥冥中思念她吧,所以讓她一路順風,就好像有雙翅膀要把她送到久違的父母跟前。
山上,香煙裊裊,熏風習習,是另外一個不同於紅塵的世界。
她待到很晚,在知客僧的催促下才不情願地離開,趕上了最末一班車。
沒有人知道她跟爸媽說了什麼,但是慢慢從車窗出現在她眼前的萬家燈火,照亮了她眉目淡淡的寧靜。
這是多麼美好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