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出兵前一晚,富祥抓了無闕。」無瑕的目光不在他臉上,只隨著她的話越垂越低。「他拿無闕的性命威脅我,我為了救無闕,所以答應與他狼狽為奸。」
安書一轉驚惶。「既然他抓了無闕,為什不不告訴我?」如果是在他出兵前一晚,他應該要知道,如果她告訴自己……
「告訴你,來得及救無闕嗎?」除了李管事,她不知道還有沒有人是富祥的眼目,何況只要當晚李管事沒把信送出廣州,富祥就會殺了無闕,她怎麼能冒這風險?
「我想了又想,只能照富祥的話做,因為這世上沒有任何人比得過無闕的命。」無瑕抬眼望他。「就算是你,你懂嗎?」
她眼底的冷令安書凜息,突感陌生。「無瑕……」
她卻避開他想要深探的視線,主動請罪。「無瑕承認罪行了,請王爺把李管事連同我一起抓起來,與顧當家、劉巡撫一起問罪吧!」
「我不會辦你,就算你真做了那樣的事,我也不可能讓你供罪!」
「不讓我供罪,怎麼辦李管事?」無瑕反問。「無瑕對自己犯的錯事沒有後悔,就算利用你也沒有愧疚,王爺不必徇私,就把無瑕當成罪人抓起來吧……」
她不想讓他再對自己好,因此拚命認罪,只有她將自己打入地獄,他才能把她當成罪人看待,她也才會認清自己是多麼卑微的一個人,她配不上她,不該再對他有任何留戀……
「你這樣跟我認罪,為的是什麼?」安書英眉深鎖,探究她的目光一次比一次凝重。「想要我相信你有罪嗎?只要你有罪,我就得審你,任由國法處置你?」
他越想越心寒,不是對她的罪行,而是她的意圖。「你想要我對你無情……為什麼,無瑕?」
她快受不了了,他越是看透她,她就越心痛,他不應該這麼諒解她,不應該這麼對她好,讓她越來越覺得捨不得他……
當心痛加劇,她也用力掙開安書,往後退了一步。「夠了,王爺不想辦我也成,我可以去跟鄂大人自首,讓鄂大人來辦我!」
安書早一步抓住她的身子,阻止她走出房門。「你在逃我,無瑕……我覺得不可能,可是你真的是這麼想的……」
他的聲調不再懷疑或驚訝,突然變得傷痛。「為什麼逃避我?你在顧慮什麼,讓你寧可認罪也不願跟我在一起?」
他的柔軟和傷痛也觸動了無瑕脆弱的心,她明明想堅強地做個壞人,證明自己的卑鄙,卻只是像個受害者,任由愧疚的淚水從眼眶溢出……
她的淚證明他是對的,她有事瞞著他,那才是她犯罪的主因。「告訴我真正原因,無瑕,你明知道我放不開你的……」
「沒有原因。」無瑕忽然回過神,因為他那句「放不開」,再度讓她驚覺自己的存在對他有多危險。「我是兩害相權選其輕,反正我誣陷鄂大人在先,罪行不止這一條,所以才會不在乎地替富祥做事……」
兩人的爭辯又回到了原點。安書瞪視她,清楚她什麼實話都不會跟自己說,他既對這樣的她生氣,又對她充滿了心疼,種種情緒糾結,逼得他要透不過氣。
「好……我懂你不會說。」她不說,但也別想他會順她的意。「不過我不會讓你去自首的……三元!」
奉命守在外頭的三元緊張地衝進來。「奴才在。」
「找人給我看著君姑娘,不准她出房門一步,誰也都不能見!」
「庶……」
他再度轉向無瑕。「我會想辦法先保護無闕與杜家人的安好,然後再把李管事押起來,你不必擔心他們。」語畢,他轉身跨出房門,決定先去處理李管事與無闕的事,也讓兩人好好靜一靜。
直到他的背影消失了,無瑕終於斂下故作堅強的表情,虛軟地跌坐在地。
為什麼她不能演得壞一點,為什麼要哭,為什麼騙不了他?
***
為什麼……他也那麼在乎她,就是不願意放開她?
無助地用手圈住自己,她只能在淚水中,一遍又一遍地問自己……
待安書命三元帶人先行趕回蘇州保護無闕等人,他便下令押上李管事,帶上無瑕,在鄂海派出的兵馬保護下出發北上。
安書與無瑕面對面並坐在一輛車裡。自出發到離開廣州境內,無瑕沒跟他說過一句話,臉上也沒有任何表情,依然不願對他敞開心房。
直到他忍不住開口。「無瑕,等回到北京,我會讓你以證人的身份秘密作證,只要你照我的話做,皇上他不會怪罪你的。」
可是她還是堅持自己有罪。「無瑕可以上堂,如果需要與顧當家等人對證,我願意這麼做,何況鄂大人被我陷害兩次,我沒理由還躲起來不為他說話。」
「富祥等人罪證確鑿,我已搜集他們的罪證,你不需要非跟他們對質不可。」他在蘇州時苦心搜證,都是為免她成為唯一的人證,如今事證歷歷,胡管事的自白書、富祥給顧當家的江寧府白銀、還有劉全章的私藏貢繡……她不再是唯一證人,他有得是機會讓她在案子裡化小,讓她單純成為無辜的受害者。
「王爺應該公事公辦,如果連只是幫富祥通風報信的李管事都是階下囚,無瑕的處境也該跟他一樣。」
「你——」她還是要他交出她,她想逃的想法仍然沒變!「明知我在保護你,你就是不肯照我的話做嗎?」
無瑕垂眼,不想被他發現自己的哽咽。「多謝王爺保護,可是無瑕衷心對不起鄂大人,不能推卸責任……」
「你就捨得對不起我?」安書的聲調冷了一分。明知他不能失去她,可她偏偏要逃……他以為她會想明白,可她還是這樣讓他心痛而急。「明知我不肯讓你面對那些,你卻拚命想認罪……你在逃,為什麼不告訴我理由?」
她抬起眼,望向他不解的視線。她的理由……就是為了他,可是她怎麼能說?
「王爺想知道理由?如果我說了,你就會成全我嗎?」如果非要一個理由,那她也可以尋出一個來。「我想回蘇州守著無闕,所以想逃,但怕王爺不肯放手,我想親口為自己求情,皇上若可憐我,也會赦免我的罪,讓我返回蘇州重建繡坊吧?」
為了無闕?!「你的意思是……你不想嫁給我了?」
「經過無闕的事,我明白他才是我生命裡最重要的人,為了他,我什麼都可以不要……如果王爺真捨不得我受罪,那麼請求王爺放我自由,待此案了結,讓我可以到蘇州過原本屬於我的日子,無瑕定會感激一生……」
安書終於明白她的意思,她的確是不想做他的福晉了。「如果是為了無闕,大可以接他來北京同住,你也可以往來蘇州……」
「看來王爺並不想成全我。」她淡然迎視他的執著。「那麼還是讓無瑕親自跟皇上說明,求得隆恩……」
「我明白了,你想認罪是因為不想嫁給我……」安書神色冷靜,彷彿看透了她虛晃的借口。「可是你說是因為無闕……這個我沒辦法相信。」
那日兩人尚未到達廣州,在汪洋海上,她早答應了自己的求婚,那時的欣喜他還記得清清楚楚,雖然無闕的遇劫令她心寒恐懼,但絕不至於讓她為了守護他,而選擇悔婚這條路……
除非她的悔婚,是為了自己。
想到這裡,安書錯愕不已,許多是突然串聯起來。無瑕若是為了他,那麼便是顧慮兩人身份的差距,怕她留在自己身邊,為他帶來厄難碼?
「無瑕,你是因為不想連累我,才編出這些事情來得嗎?」他伸手抓住她,終於想明白了。「是不是有人跟你說了什麼?」
「沒有,不是因為王爺。」她搖頭,怎能讓他看出來是為了他?「我是真的為了無闕、為了君家……對王爺,我很抱歉,不想嫁給王爺是我對不起,王爺就當我違背諾言,是我膩了——」
「夠了!無瑕。」他喝住她。難道她以為擠出這些話來,他就會受傷嗎?不會!他只會心疼她的委曲求全,整個五臟六腑因此劇烈糾結——
無瑕看見他眼底的一抹痛,即使不知道他是為了什麼,她的心也揪緊,覺得好痛、好難過……
「你這麼不顧一切的傷害自己,我的心會比你更痛。」安書語氣轉斂,輕柔地放開她,也要她放了自己。「也不要再說謊了,我知道你是怕我惹來大禍,才會想犧牲自己,可是無瑕,你要相信我有本事讓你幸福,好嗎?」
無瑕怔了怔,無語地望著他。知心如她,也懂他已經徹底看穿她,知道她真正的顧慮。
可是就算他這麼安慰自己,她心底還是愧疚、還是顧慮……想他不知道,她其實是因為太愛他,才更承擔不起風險……
「你放心,我已讓三元到蘇州接了無闕,他會到北京與我們會和,我保證,再沒什麼事能讓你擔心。」他再次安撫她,然後故作平常地微笑。「我有些餓了,你大概也餓了,我讓他們停車,我們先歇會兒再繼續趕路吧?」
無瑕拒絕不了他的好,打從兩人認識開始,她就是不會拒絕他,所以才由得自己的心越陷越深,如今連想逃都逃不開……
現在的他已全部知情,也絕不會再由得她做任何傷害自己的事……她又該怎麼辦是好?
待兩人返回北京,安書便將無瑕安置在王府,命人看著不准她出府一步,也不讓她有機會見任何人,彷彿怕她還是顧慮著,可能會趁他不備之時離開,一消失便讓他永遠都找不到人,所以他寧可懷疑她,也不願冒著失去她的風險。
而後他才安心進宮,親自向皇上解釋案情。
當他從宮裡返回王府,已是晚上,踏進王府時,三元已經在等他。「王爺,奴才已經把無闕少爺帶來,現在正在君姑娘的房裡。」
「那就好。」安書鬆了口氣,想她至少看見無闕了心情會好些。
「王爺,您進宮這麼久時間,那鄂大人的案子如何了?」
「鄂大人無礙,皇上知道了內情,又知道富祥命人追殺我,已經把額駙放出來了,也下旨北押富祥,打算來個親審。」
「王爺,太好了!」
「嗯。」他在堂前坐下,端起茶杯,卻連杯蓋都不掀,不知想著什麼。
「王爺?」
「三元,老實說,你是不是跟君姑娘說了什麼不該說的?」
「奴才沒有……」三元嚇一跳,可瞥見主子的目光,也知道自己瞞不住了。「只是那日在廣州,奴才請爵爺開到君姑娘,要她為王爺多著想……」
安書的語氣冷冽。「你真該死!三元。」果然是這樣,他猜得沒錯,她是因此才想離開他,不想成為他的罪。
「王爺饒命,奴才是為了王爺好,不是故意想傷害君姑娘的……」
安書閉眼,靜下心,知道這事再怪他也無用。「三元,記住!給我看緊君姑娘,如果她有什麼閃失,你的腦袋我是絕對不要了。」
「奴才領命!」
安書斂色想著無瑕所受的委屈,只覺得自己對不起她,若不是他不夠保護她,她怎會如此在意別人的話,怕自己害了他?
他想著,起身走到無瑕居住的院落,隔著門窗,他聽見屋裡的無瑕與無闕笑鬧,這瞬間,好似回到他們三人還在蘇州的時候,那時他教無闕畫畫,無瑕就在一旁看著,三人其樂融融,像是一家人……
如今就算他想進屋跟他們同樂,卻覺得自己不夠格,因為他沒有保護無瑕,是他讓她為自己受盡委屈,連罪都願意認……
聽著屋內的笑語,安書垂下眼,獨自站在門外。
除非他先求得皇嬤嬤的旨意,同意讓他娶了無瑕,否則他沒有資格踏進去一步——
只能在屋外聽著那想念的細語,寥慰相思,直到夜深。
***
隔日一早,安書便進宮求見太皇太后。一進殿裡,太皇太后慈顏堆滿笑意,讓他的請安都免了,要他直接上榻來坐。
「怎麼了,這樣急著進宮見我?皇上不是說你查案辛勞,讓你在府裡多休息幾天的嗎?」
安書斂眼,其實是為了自己的婚事想跟太皇太后談談。「孫兒有要緊事,得向皇嬤嬤面稟,求皇嬤嬤成全。」
「什麼要緊事?」
「孫兒有了想娶的姑娘,想請皇嬤嬤成全,讓孫兒立她為福晉。」
福晉?太皇太后挑眉。「她是誰?」
安書起身,跪下磕頭。「請皇嬤嬤先允諾我們成親,孫兒才敢稟報。」
「你不稟報,難道以為我不知道嗎?」太皇太后慈顏突然轉冷,像是早知道他會出此語。「你府裡那個姑娘藏得再好,也是在這北京城裡,逃得了我的眼睛嗎?」
昨晚她派蘇嬤嬤去王府送為他新制好的暖帽,回來蘇嬤嬤便跟她稟報,聽奴才說安書帶了個漢家姑娘回王府。她本不想追究她的來歷,想若他喜歡,就當納個妾罷了,沒想到他竟然想立那個姑娘為福晉?!
「皇嬤嬤,既然您知情,孫兒便實說了。」安書知道太皇太后不是省油的燈,他根本瞞不過她老人家。「她是君家織繡的當家,是個繡藝超群、性情溫婉的姑娘。」
「還是個漢人。」太皇太后依然沒有笑容。」你說君家織繡,不就是鄂海一案裡,跟富祥有牽連的那家繡坊?」
「是。」他不敢妄答。「可她是被富祥所逼,忍辱負重,全都是被人所害,皇嬤嬤若能見她,一定會喜歡她的……」
「夠了。」太皇太后氣得臉色緊繃。「你居然看上一個帶著罪的平民女子,簡直糟糕!」
「皇嬤嬤,孫兒明白您不會同意這婚事,可是孫兒心意已決,若不能立她為福晉,孫兒也不娶任何人——」
「你在威脅我?」
「孫兒不敢。」安書斂目,隨即從袖裡掏出一隻明黃色的綢卷,有備而來。「只是孫兒有份皇考的旨意,想請皇嬤嬤過目。」
太皇太后聞言驚詫,伸手接過旨意。
待她見了聖旨,只見兒子寫下好幾條保護安書的旨意,包括冊封他為世襲罔替的親王,將來他的嫡子便可以襲他親王的名號,世室享親王榮祿,還有不論他將來犯下何錯,都允他免死……
其中有一條則是待安書到了指婚之年,允諾他可以擇其所愛的女子為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