循著兩旁熱鬧繁華的店面直行,避開幾名沿街叫賣、兜售著貨品的小販,他身軀略作側行,擠過觀看賣藝的人群,雙目微微細瞇,望住大街盡頭一棟以石牆作圍、規模甚巨的宅第。
直筆走去,他下意識抬起頭仰望,緊閉的朱紅大門上高掛一匾,底色烏亮,刻畫四個燙金大字:華冠關中。
好個「華冠關中」。他目光一沉,靜然的心緒微受波動。
關中此地經營大片棉田,華家為其中翹楚,西安東郊,棉田綿延無際,分等級和色澤,由種植、採擷、提搾、紡織,然後染色、裁製,華家棉與華家成布向來享有美譽,與絲織錦繡的江南鼎足而立。
「華冠關中」,意味再清楚不過,所指正是華家棉產與棉質,為關中第一。
雙拳陡地緊握,許許多多的影像在腦中閃過,那些事紛亂卻又清晰,已隔了好些年頭了,久得讓一名羸弱的孩童長成心思沉靜的少年,讓當年的驚慌失意、恐懼無措化作深沉的意念。
而歲月過去,記憶猶新,他不曾一日或志,今日前來的目的——
思及此,他瞬息寧定下來,神態老成而嚴峻,與年輕的面容全然不符。
理了理長衫,他正欲上前敲門,手才抬起,朱紅大門卻緩緩開放。
一名蓄著灰鬍的老漢探出身子,一腳已跨出門檻,見到一少年立在門口,面孔陌生,老漢不禁微微一怔,隨即開口問道:「這位小哥有何貴事?」
少年拱拱手,語氣平穩澶:「在下姓駱,名斌。受洞庭廣陵莊推薦,今持廣陵莊裴莊主親筆信函一封,特來拜會。」
聞言,老漢雙目陡地發亮,額上皺紋瞬間舒坦,枯勁的十指不由分說地扣住駱斌兩袖,他拽得死緊,怕人跑了似的。
「你、你你說、說你是從廣陵莊來的!?」
「正是。」縱使心中怪異,他仍然面無表情。「日前,貴府華老爺向廣陵莊調度一名總管,裴莊主認為在下可以勝任。」
「是、是。」老漢點頭如搗蒜,笑咧著嘴,「咱們家老爺和裴莊主大有交情,知道廣陵莊裡擅長管理的人才比牛身上的毛還多,才會把算盤打到貴莊頭上,請裴莊主推薦良才過來。」
洞庭廣陵莊其實是以制琴為業,卻自有一套訓練管理人才的法子,這原也無啥,但隨著廣陵莊這些年日益興盛,此事便被傳得沸沸揚揚,雖說三百六十五行、隔行如隔山,但管理的觀念卻是相同的,如萬流匯聚,只要捉住要領,再凌亂之狀亦能成章,因此鬧得大江南北許多的大莊園、大宅第皆上廣陵莊求才。
老漢親熱地搖著少年手臂,絲毫沒有放鬆的意思。
開玩笑!他當然得把人捉緊,想到府裡的大小事物、棉田、棉廠和紡織廠那些理也理不清、管也管不完的雜務,老爺和煜少爺忙得焦頭爛額就算了,還將他這把老骨頭也牽扯進去,他懂得哈呀?帳房的事都處理不來了,哪還能幫上其他?
不習慣與他人在肢體上這般親近,駱斌兩袖翻捲,表面上是放下拱著的手,實際上已不著痕跡擺脫了對方的抓握。
那老漢搓了搓手,眉開眼笑地打量他,方才教欣喜之情沖昏了頭,一時間沒多斟酌,這會兒瞧著少年,愈瞧愈覺奇異,忍不住問:「你今年貴庚啊?」
「十九。」駱斌淡然回道。
嗄?老漢瞪大眼,嘴張開又合起,好似不知該說啥妥當。
瞧眼前這張臉孔雖是十九歲的少年郎,但目中風霜、隱隱寒星,卻如九十歲的老者。老漢暗暗納罕,繼又想這少年是廣陵莊推薦來的,背景甚厚,應讀有些本事,最後頭一甩放寬了心。
「快快請進吧,咱們家老爺巡棉田去啦,晚些才會回府。你由洞庭來到西安,旅途定是十分辛苦,我讓人整理間廂房,你先吃點東西、喝喝茶、歇口氣。」他側身做了一個「請」的動作。
「如此甚好,謝謝老丈。」駱斌跨步進去。
「呵呵呵……我還沒介紹自己哩。」老漢領著他,邊說邊往裡頭去。「府裡的人都喊我國叔,我本家姓鐵,年輕時賣給華府當長工,唉唉,一晃眼就數十年,歲月催人老啊……」他兀自欷吁,見庭園、簷廊下不少灑掃的僕役奴婢好奇地瞧向這邊,乾脆停下步伐,朗聲道:「這位是駱家相公,是老爺從洞庭廣陵莊請來的大總管。」
這一宣佈,就見眾人目瞪口呆,一群人都被點了穴這似的,只會傻愣愣盯住少年。
「請多指教。」駱斌語氣仍淡,對四周拱手作禮,態度謙遜,氣勢卻嚴謹無比,教人不由得心中一凜。他早已料及,年僅十九,要當上華府總管這個位子,定有許多人不服,但是呵……有誰能知,他為謀此職,已整整準備了十個寒暑。
國叔見眾人嚇傻了,也不多說,搖了搖頭,拉著他又走,兩人穿過廳堂,往裡邊廂房行去。而適才驚爆出來的消息,在他們兩人身後,正以野火燎原的速度一傳十、十傳百,蔓延了整座宅第。
「這邊是東廂,那邊是西廂,咱們站的這個地方是府裡最大的花園,繞過假山會瞧見九曲橋,橋下善著三十幾頭的錦鯉,後來又生了十來頭,再後來又生了十來頭,愈生愈多……」國叔東指西指、比手畫腳的,是因為太開心啦,有人來接手大總管這個職差,燙手山芋終於拋出去,皇天有眼,保他晚年安詳,他忍不住眉飛色舞。
駱斌靜靜聽著,也不打斷,面容未顯現出絲毫不耐的神色,雙目環顧週遭,大宅院的建築格局多半雷同,他淡淡掃過,便已瞭然於心,倒是院中栽種著一株老榕,綠蔭如傘,長鬚漫垂,添上幾分樸拙情趣。
「呵呵呵……你注意到這棵榕樹啦。」國叔笑嘻嘻地問。
「這庭院的建造以此樹為中心,兩旁廂房的格局亦是為了配合這棵榕樹,東南西北四小亭,正面皆朝此樹,亭頂漆金,金為鑫,榕為榮,取其諧音,正所謂欣欣向榮。」
他微微牽唇,似笑非笑,眸中閃過怪異的銳光,曇花一現。
見少年這麼容易便把謎底揭了,國叔有些不敢置信,下意識搔了搔頭,嘿嘿地笑著。「你可真厲害,廣陵莊出來的人果真不同凡響,我還嘮嘮叨叨說了這麼多,簡直是魯班門前弄大斧、關公面前耍大刀啦!」
駱斌搖了搖頭,卻不說話,緩緩步至榕樹底下。
這棵老榕年代已久,開枝散葉,樹幹圓粗,靜靜挺立在此,看盡生死病苦,見證世間淒涼。
他背對著老漢,心思暗湧,抬起手正要碰觸,凌厲的神色卻因頭頂上突來的抽氣聲而碎裂,瞬間隱藏真正的性情。
那細碎的聲音中夾著恐懼,他心中一突,與那名老漢不約而同地仰首望去。
濃密的綠葉中,一雙繡花小鞋特別醒目,緊緊夾住分叉出來的樹枝,穿著小鞋的雙腿正自輕顫,震得枝椏上的葉子沙沙微響,飛落了幾片。
那老漢一瞧,眉頭大皺,跟著便唉唉地歎氣。
「笑眉啊,你爬到樹上做啥?上回才從屋脊上摔下來,你皮厚不怕痛呀?屋頂破的洞都還沒補好,你又爬樹,老爺知道定要罰死你啦!唉唉唉……你這野性子就不能收斂一些嗎?唉唉唉……」
笑眉?是華家雙黛的二小姐?駱斌腦中浮現搜集得來的訊息,表情漠然,正欲退開,讓國叔處理這突生的狀況,那雙繡花小鞋卻掉了一隻下來,砸在他的肩頭,反射性一動,他兩指翻花,已將小鞋握在指尖。
小鞋落掌,他不禁一怔,感覺鞋面極度柔軟,上頭縫著一簇彩纓,整只鞋又小又巧,還不足自己的掌心,秀氣到了極處。
「笑眉!」國叔叉腰又嚷,臉都快綠了。
「國叔,你喚我做啥?」聲音清脆嬌嫩,竟是由前頭的拱門傳來,就見一個紫衫小女娃立在那兒,紮著俏麗雙髻,眨著明亮眼眸,正是華家二小姐,年僅十歲,卻好動過人的華笑眉。
「咦?耶?笑、笑笑笑眉,你你你……她她她……」對華二小姐,華家上上下下皆以名宇稱喚,這習慣也不知何時養成的,彷彿喊她笑眉兩字,是再普通不過的一件事,倒沒人費心去稱她一聲二小姐。那老漢怔怔地喚著地,瞠目結舌,指指笑眉,又指了指頭頂,視線慢慢往上望去,有種極不好的預感,樹上這一個……可能是……莫非是……難道是……不、會、吧……
終於,綠葉中,一張粉嫩晶瑩的小臉蛋努力地鑽探出來,她微微笑著,帶著歉然和勉強。「國、國叔……是我,不、不是笑眉……」可能是心中害怕,她唇色好淡,悄悄顫抖著,連話都說得結結巴巴。
「大、大大大小姐……」老漢的表情活像被人急速冰封。
「靜姊,你爬樹!?」華二小姐快步跑來,仰著紅蘋果似的臉蛋望住胞姊,興奮歡叫著:「我不跟爹說,不跟娘說,也不跟煜哥說,他們都不會知道的。呵呵呵……」以後爬樹就有伴啦。
「笑眉兒,我、我……」她喘著氣,笑容變得愈來愈僵硬,她雖然大笑眉兩歲,但爬樹的膽子卻比妹妹小上許多。以往在樹底下仰望,問感覺不出這棵老榕的高大,而今伏在上頭往下瞧去……她抿著唇,嚥了嚥唾液,感覺掌心和額際直在出汗,心跳加鼓。
一雙黑白分明的眸子看著底下的人,她試著將注意力轉移,卻見自己的小鞋教一名陌生少年握在手裡,心裡微突,視線與那名少年對上,蒼白的頓不由得飛來兩朵紅雲,她年紀雖小,也知男女界限。
「大小姐啊,你、你爬到樹做什麼?」國叔終於將眼前所見的「慘狀」消化,直要自己堅強。
華家雙黛,一靜一笑,雖出自富豪之家,卻無半分嬌恣之態,兩個女娃兒的脾性就如同所取的名字,大姑娘婉約雅致,聰敏貼心,二姑娘坦率熱情,頗具英氣。華家的這一雙姊妹,集天地靈秀之鐘。
嗚嗚嗚……可是沒想到……大小姐竟然、竟然爬樹!?天啊!他不能接受啦!這比笑眉那些亂七八糟的刺繡作品和恐怖的琴音更教人難以忍受。
國叔皺皮了一張老臉,直想捶胸頓足、想撲在地上嚎啕大哭。
而此時,攀在樹上的女孩兒有些恍惚——
那少年的眼睛……當真好看。
意識到腦中正在想些什麼,靜眉臉更赭,方寸跳得飛快,她急急斂下心神,弄不懂自己是害怕緊張,抑或是羞澀難當?聽見國叔叫喚,她趕忙將注意力拉回,才知身子不覺間已滑向一邊,驚呼一聲,更是動也不敢再動。
「國叔……我、我要救棉花兒,它跳上樹……卻、卻下不來啦。」
話剛落,綠葉深處傳出「喵喵」幾聲啼叫,同樣可憐兮兮,透過葉縫,勉強瞥見一團白絨絨的「東西」卡在枝椏裡邊。
「靜姊,我上來救你!」笑眉豪氣干雲地喊著,小身子已像八爪章魚爬上樹幹,攀了幾手,後頭衣領卻教人扯住,提了下來。
「想都別想!咱還不知你打啥心思?」國叔氣急敗壞地叫嚷。
「我救靜姊,救棉花兒啦!哇哇——國叔,靜姊要掉下來了!你、你見死不救!」新學的成語派上用場。
這等指控他可擔不起!「我來想辦法,你給我乖乖的!」
樹底下,一老一小兀自吵嚷,駱斌暗暗挑眉,雙目瞧著綠葉中蒼白的小臉。那女娃縱使緊張,神情仍不失優雅,對他浮現出一朵歉然的笑。
「我的繡鞋砸到你嗎?真的很對不住……」
「跳下來。」他不敢相信自己說了什麼,等意識到了,話已出口。
「啊?」綠葉裡的小臉小嘴微張。
他不教自己多想,面無表情又道:「放開雙手和雙腳,我接住你。」
「不不,我不能,我、我會壓傷你的——啊——哇——」
「喵喵——喵!」
「大小姐!」
「靜姊!」
淒厲之聲大作,狀況瞬息萬變,動作全憑反應。
爬上樹,才發覺懼高的一人一貓終於支持不住,先是幾聲淒慘的喵叫,接著葉子和枝椏的摩擦聲大作,似有重物墜落,這突來的震晃牽連的範圍甚廣,樹上的女孩話還沒說全,抱住的那根枝幹承受外力猛地上下彈動,硬生生震開她的依附,拋下她的身子。
細小的枝椏打在臉上和身上,帶著發麻的疼痛,她屏氣,緊閉雙眸,等待下一波更強烈的痛楚,全身過分僵硬,反應變得遲緩,好半晌才覺情勢生變——
她沒墜到硬地上,一股堅定的力道環住腰背,穩穩地截住她,鼻尖除了綠葉微淡的腥味,還摻雜著爽冽的陌生氣息。
她輕細地歎了一聲,微微扇動長睫,映入眼簾的是兩潭黝黑深沉的目淵,那人近距離地盯住她,目中無波無浪,只眉峰處微乎其微地輕擰了擰。
「哇!你救了靜姊,你好厲害呀!你會武功是不是?」笑眉又跳又叫,興奮之情染紅了小臉。方纔那一幕當真行雲流水,只見這少年古袖倏揚,左手翻圈,未移動半步,眨眼間已將靜姊抱在懷裡,而另一手還提住棉花兒的後頸,好樣的!
駱斌不做回答,下意識望往懷中女孩太過澄清的眼睛。
「咪咪喵喵……喵喵……」危機解除,那只白貓睜著無辜的大眼,在少年指間乖順地待著,全然不知自己是這場風波的始作俑者。
「棉花兒!」靜眉回過神來,側首輕呼,見白貓近在咫尺,想伸手接過它,這一動,才意識到自己尚在少年懷中。她臉頰微嫣,仍鎮靜地道:「你救了棉花兒,我、我謝謝你……你放我下來。」
駱斌未動,兩道視線雜人幾許怪異的光芒,靜然中突生凌厲,無形地逼近對方潔淨的眸子,彷彿意識到危險,隱隱的,想去阻遏什麼。
靜眉心一凜,不由得斂眉垂眸。「你放我下來。」聲音雖輕,話帶堅定。
他深深地再瞧一眼,終於依言放開她,還將白貓丟進她雙臂當中,然後撿起適才擲在一旁的繡花小鞋,一言不發地放在靜眉的裙擺邊。
「謝謝……」這聲道謝有些氣弱,她抱著白毛貓,足尖怯怯地探出裙擺,迅速地踏入鞋中,又迅速地縮回。
咦,這人怎麼直盯著靜姊瞧?笑眉不明白地貶著眼,忽地跳到駱斌身邊,歪著小頭顱打量著,咧嘴笑道:「喂!你怎麼不說話?」
沉默是金。這少年全身金光閃閃。
「喂,你別不說話嘛!」好動的笑眉也不覺生分,捉住他的衣袖使勁地搖動。「你是誰呀?叫什麼名字?你打哪兒來的?你會待在咱們家嗎?你武功很好是不是?你剛才那招怎麼使的?你收不收徒弟啊?你教我好不好?師父在上,請受徒兒一拜。」想來個先下手為強,雙膝還沒跪實,駱斌挑了挑眉,已出手提住她的肩膀。
一旁的國叔開始翻白眼,感覺兩邊的太陽穴又再發疼了,他認命地搖頭,知道不解釋清楚,這丫頭不會善罷甘休。
「笑眉,這位駱相公是老爺打洞庭廣陵莊請來的新總管,將來華府裡的事很多都要委託人家,你快放開人家的衣袖,把雙腳打直站好啦!唉唉……你啊你——」別再嚇唬人家啦!嚇跑了他,可就大事不妙。
新總管!?聞言,一對姊妹花同時瞪住少年,表情各異。
駱斌垂下眼眸,放開手,面對拽住衣袖的華二小姐微微一笑,語氣極靜,「在下姓駱,名斌。」
笑眉哈哈大笑,沒半分秀氣模樣,拍著小手開心地道:「好啊!你是咱們家的大總管,就一輩子待在這兒啦!」那瀟灑俐落的手法,她怎麼也得學到手才行。
一輩子待在這兒。一句天真爛漫的童言。
聽進耳中,他眉目一軒,心思複雜,嘴角卻浮出輕和的弧度。「不無可能。」連他這抹早該命絕的魂魄都能活轉過來,原是早夭的命運卻在手中扭轉,這世間,還有什麼是不可能的?
笑眉燦笑著,心無城府。「我自己介紹啦!我是笑眉兒,這是我家靜姊姊。」她忽然躲到靜眉背後,露出小頭顱,仍是笑嘻嘻的。「我家靜姊姊既秀氣又聰明,心地好善良喔,好多人都說她將來會是關中第一名的美人喔。」
「笑眉——」靜眉輕斥,頰邊嫣然。
「我說的是實話嘛!」笑眉嚷著,對住駱斌口無遮攔又這:「你說你說,靜姊是不是很美啊?」
那小姑娘懷抱小貓,自然散下的黑髮如雲似錦,螓首微垂,從他的角度望去,恰恰瞥見她細緻的額和鼻尖,撇開外貌不談,光憑她身上逸散出來的氣質,和那柔軟的話音,已不難想家幾年後上華家提親的人潮會何等壯觀。
「笑眉兒,你再胡說,瞧我理不理人!?」靜眉沉下臉,難得拿出身為姊姊該有的架式,所受的教導讓她在心慌之際仍維持著大家閨秀的禮教,年紀雖小,沉靜中自有一股端凝。
「好嘛——不說就不說!」
心中歎氣,靜眉暗暗緩和了氣息,感覺那少年的目光在自己身上游移,那感受全然的陌生,甚至是……不懷好意,好似想籍由注視向地探索著什麼、防禦著什麼?
她得罪他嗎?可兩人明明是第一次見面呵……莫非是自己多心?他還好心地救了棉花兒和自己呢,不是嗎?
深深呼吸,她試著讓內心寧定,抬起頭安然地迎向少年的目光,卻在那張年輕的面容上瞧見了晦暗。
那麼深沉的、抑鬱的、無邊無際的晦暗,幾要將人吞噬。
在心中,她又忍不住歎息了。
他呀,一個年紀輕輕的少年郎,為著什麼不暢快?
※※※
掌燈時分,華老爺才與義子展煜由棉田和紡織場一同返回府第。
剛踏進大院,聽聞國叔傳報洞庭廣陵莊有客來到的消息,華老爺一掃疲憊神色,雙目炯炯,連晚膳也擱下了,他沒派下人前去相請,自個兒急匆匆地來到後頭廂房。
華老爺這一進去,關門閉戶的,與洞庭廣陵莊推薦前來的少年足足談了兩個時辰,話題所及繁雜廣泛,除管理方面,尚牽涉到棉田紡織,他是有意考考這個嘴上無毛的少年,華府總管的職務太沉、太重,他身為華家主事,不能單憑廣陵莊裴老的一封信,就率性將責任托付。
等廂房的門再度開放時,只見華老爺精明的方臉上現出欣喜,一手撫著山羊鬍子,一手拉住駱斌,連袂而出。半個時辰後,在華府大廳堂上,華老爺親自向眾人正式宣駱斌接管大總管一職,毫無異議。
截至目前,情勢發展比預期還要順利。
他抬起頭,冷淡的風拂過冷淡的面容,玉免攀在榕樹梢上,星子遙遠而明亮,他仰望著,記憶如影隨形,月與老榕依首,而今世事全非,這關中月夜啊,有一股說不出的淒清。
他輕合雙目,緬懷著,也警醒著,理智告訴他該回房睡下,不能繼續逗留,他初初至此,才邁出計畫中的第一步,實要步步為營,不能教誰疑心。
但呵……那些過往將他纏縛了,這麼長的歲月,時時刻刻都是煎熬,他終於來到這裡,堂而皇之地進入這棟宅第,靜靜地立在月與老榕之下。終於,展開他仇恨的洗滌。
此時,身側拱門一聲輕響,他倏地側目,正巧瞥見那瘦弱身影猛地打住步伐,拱門形成的陰影掩住她的上身,月脂卻灑亮著她的長裙,裙擺下露出一段小巧鞋尖和細緻的彩櫻。
他微盼雙目,心中不滿的情緒竟要被繭而出。
「既然來了,為什麼急著走?」他喊住欲轉身離去的影子,內心亦暗暗自問:一個小女娃罷了,駱斌,你還把持不住這深沉的怨恨嗎?
那影子一頓,似在躊躇,忽地步出拱門下的陰影,月光慈悲地在她身上跳動,一張玉容稚氣未脫,蘊含著靈秀雅氣,正是靜眉。
「夜沉了,駱總管還不歇息?」她是極有教養的姑娘,面對突發的情況,早學會沉靜以對,舉手投足間全是大家閨秀的風雅。
似乎正是這樣的安詳與自在惱怒了他,當然,還有她的一對眼眸,眸中的光華太亮、太澄、太過乾淨,從他出手將她接在懷中時,就開始大膽的、有意無意地朝他探索,而他,嘗試著將她嚇退,荒謬地直覺著,不如此為之的話,一切的自己將在她的眼中現形。
「思緒太多,睡不奢。」他實說,神情卻是飄忽。
靜眉輕輕頷首。「是呀。我年歲雖小,也知府裡總管一職不好當,你別心煩,我想……你是有本事的,爹和你關在房中相談許久,我猜想得出,他走出了許多題目為難你。」她盈盈步近,面容柔和,聲音有著小姑娘家獨特的嬌嫩。「我爹好喜歡你的,我已經許久沒見他笑得如此開懷,華家的棉田和生意快把他累壞了,他身體大不如前,而如今多了你,爹和煜哥就不會忙得連飯也忘了吃,我真要謝謝你。」
駱斌怔了怔,內心嘲弄,唇僵硬地抿著,一個信念已然確定,那雙明眸太清澈、太過不好、太教人僧厭。
他強迫自己開口,平板地道:「對府內之事,駱斌自當盡力。」
「我相信你會。」她靜謐輕語,對他冷然的態度有些難受,心想或者是他天性如此,自己實不該多慮。
「喔,對了,今日搭救之事,靜眉還未好好言謝,駱總管——」
「大小姐已經道過謝了。」他迅速截斷她的話,身軀側開,不再瞧她。
以她的冰心聰敏,如何不能體會這少年對自己的敵意?但靜眉是如此地肯定,她從未遇過他,也從未得罪過他,為何他神色不豫?似壓抑著滿腔怒火,無處宣洩。
「你為什麼生氣?」輕和的稚音震動夜的沉寂。
駱斌已在心底怒斥自己千萬遍,小不忍,則亂大謀,他這樣子算什麼?
瞬間,臉色已然寧定,再次面對靜眉時,他唇上竟浮現淡淡彎度。
「大小姐說什麼?」
「你對我生氣。」她清晰地道,殊不知這般的坦率是鬥不過他複雜心思的。
駱斌低低地笑。「我是什麼身份,怎敢對大小姐發脾氣?」
她凝睇著,對他表情的轉變和說詞將信將疑。
那對教人生厭的眸子!袖中,他緊握雙拳,聲音持平,「這麼晚了,大小姐是不是該回房歇息?」有些懊惱適才自己為何要出言留她。
經他提醒,靜眉才記起今晚前來的目的,捺下微亂的心緒,她瞥了眼半隱在雲後的月,輕應道:「真的很晚了,連月娘也要入睡,蟲兒都不叫了,它們都睡熟了。」她話中內容說得稚拙可愛,很符合她小小年齡,但話氣卻又全然不是這麼一回事,靜靜幽幽的,仔細品味,竟有惋惜之情。
駱斌盯住她,儘管面無表情,內心卻不可思議極了,在一個小小女娃面前,自己竟要費盡氣力來控制熱油般滾燙的憤恨?
兩人陷入短暫的沉默,靜眉轉向他,眉眼柔軟如水。
「駱總管先去休息吧,我把東西燒一燒便會離去。」道完,她逕自步至樹下。
直到此刻,駱斌才注意到她手中提著一隻小藍,籃中滿滿的、白白的、稜角分明,竟是許多紙摺的白蓮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