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靜的房內,每扇門窗都關得密密實實,就連窗簾也都牢牢拉上,使得外頭最後一絲微弱的月光都無法透入。
角落裡,雙臂抱膝卷坐在地板上的男孩,看來約莫只有十來歲大,他就這樣一動也不動,任時間在靜寂中流逝——
不知過了多久,門扉輕啟,一抹光亮由推開的細縫中投射進來,男孩本能地瞇起了眼,粗聲吼道:「把門關上!」
「嗅!」正欲探頭觀望的女孩一聽,趕忙跳了進來,迅速關上門。
直到瞳孔適應了黑暗,她才緩緩移動步伐,走向牆角邊的男孩,以她特有的細嫩嗓音,軟軟甜甜地喊了聲:「韜——
一記怒目凶光射來:「我沒叫你進來!」
凶神惡煞般的臉孔,完全無法嚇阻她靠向他的步伐與決心,她依然堅定地來到他面前,蹲身與他平視。
「我知道啊,所以我自動自發地進來了。」要真想等他邀請,她還不如早點去睡覺。
男孩死瞪著她,卻說不出一句話來。
這丫頭年紀雖小,難纏工夫可不容小覷,他對她已厭煩到無法用言語形容。
是因為她礙眼嗎?
那倒不至於,更正確地說,她是他見過最漂亮的女孩。
她今天綁著公主頭,長長的黑髮,像瀑布一般的光滑柔順,心型的小小臉蛋,是絕對的細緻無暇,就像白玉娃娃一般,說有多漂亮就有多漂亮。
她還有一雙燦亮的眼眸,時時流轉著慧黠靈動的光芒,就像夜晚最亮的星辰,笑起來時,水嫩的頰紅撲撲的,有兩顆甜美的小酒窩,煞是好看。
但是——
他討厭她!
不需要有為什麼,反正他就是討厭她。
嬌貴的千金女又怎樣?他出身是比不上她,可卻不代表他得任人當玩具似地擺佈玩弄,即使是惹人憐愛的她也一樣。
他有他的尊嚴,那是心靈深處,惟一不受環境擺弄的一塊淨土,不容她折辱。
「不要瞪我嘛,我又不是故意要來煩你的。」她將手中的東西遞向他,「喏,你晚上都沒吃,肚子一定餓了吧?」
男孩撇開臉,故意不去看她那張帶著示好意味的無邪笑靨。
女孩也倔,他不接下,那雙伸得直挺挺的小手也不收回。
「快嘛快嘛,我的手很酸耶!」
『哼!」他冷冷地撇唇。手酸是她的事,他可沒要她來自討沒趣。
「韜——」又來了,嬌細的柔嗓,像是化了的蜜糖,酣得膩人,要換作是別人,心早融了,可,很不幸的,他不是「別人」。
「誰准你這樣叫我的?」不為所動的面容,反而繃得更緊。
女孩抿了抿粉嫩小嘴。反正他「不准」的事太多了,漏個幾項不去理會也沒差啦!
「別這樣嘛,和我生氣沒關係,但是不吃東西肚子會餓的。」她好脾氣地不去計較他有待改進的臭臉孔,依舊笑臉迎人。
他煩不勝煩,索性別開頭,看都不看她一眼。
女孩的燦爛笑顏,有一瞬間黯了下來,但很快又掩飾過去,漾開一記更加甜美動人的嬌靨。
他有一張極好看的相貌,過於禁騖不馴的臉孔,總是充滿了挑釁,可預見若干年後,必定會是個野性狂放的絕俊男子。
她明白在那雙叛逆的黑眸之下,有著最孤傲的靈魂,就像是不輕易被馴服的野生動物,帶著最原始的防備心,他只是在保護自己、保護心底那塊不被入侵的領土罷了。
但是既然讓她看上了,她也不是會輕易打退堂鼓的人,千萬別小看了六歲女孩的執著之心,他所守住的一切,她全都要,絲毫不容他拒絕、保留!
扯了扯他衣袖,她再接再厲:「給點面子嘛,這餅乾是福嬸親手烤的,很好吃喔!」
他充耳不聞。
「吃吃看啦,保證你會喜歡的。」
他還是不理她。
「不然吃一口,真的一口就好。」
他忍耐著,繼續當作沒聽到。
她扁扁小嘴:「韜——
「你聾了嗎?」忍無可忍,他厭惡地低吼。
誰准她喊得這麼親熱?無聊!
「那,你把餅乾吃掉,我就不煩你。」女孩露出小小的得意笑容。
早料到他早晚會受不了,要想達成目的,纏他到底準沒錯,就不信他不妥協。
「你——」男孩暗暗咬牙。
他真搞不懂她,他從沒給過她好臉色,她為什麼老要做這種吃力不討好的事?要真挨餓,又不是俄到她,關她屁事!
反正他就是討厭她一副什麼都想管的樣子,他難道連吃不吃東西的自由都沒有了嗎?
不甘讓她稱心如意,他忿忿然道:「別以為所有人都得聽你大小姐的話,你以為給了我舒適的環境,我就會感激你的施捨,毫無尊嚴地任你擺佈嗎?告訴你,宋大小姐,我一點都不稀罕!」
語畢,他推開她,憤怒地衝了出去。
而她,也愣住了。
小小心靈被那抹顯而易見的嫌惡刺傷,淚霧浮上眼眶,再也擠不出多餘的笑臉。
她一直都知道,他非常、非常討厭她。
她不懂,她一直很努力地想對他好,表達她的友善,為什麼他對她的敵意,反而一日比一日更深?
直到剛才,她發現,其實他也受傷了。
她傷到的——是他的自尊嗎?
是呵,早在第一眼見到他時,她就知道他是多倔強的男孩,強迫地要他妥協,只會造成反效果——儘管她的出發點是為他好。
顧不得多想,她很快地由地面上爬起,追了出去。
「韜」
「滾開!」他頭也沒回,腳下不曾停頓。
出了大門,他不顧一切地往前狂奔。
「韜,等等我!」她追得氣喘吁吁,卻仍不敢稍有遲緩,深怕這一眨眼,他便會不見蹤影。
「哎喲!」拼了命的追趕,好不容易拉近了點距離,不爭氣的雙腿絆了一跤,撲跌的衝力,磨破了細緻的肌膚,疼得她淚眼汪汪。
那一聲驚呼,抽動了他心底某根敏感的弦,讓他產生一種——很奇怪的感覺。
他頓住步伐,遲疑地回過頭看她。
見他停下腳步,她沒多浪費一秒去理會身上的傷,用了她所能發揮的最快速度,掙扎著撐起身子跑向他,軟膩小手牢牢將他握住。
「你要去哪裡?我陪你。」
溫軟的觸感纏握住他,像也同時扣住了他心口的某樣東西……
像要掩飾什麼,他狼狽地吼她:「誰要你陪!」
「可……可是……」一向帶笑的小臉,首度湧現無措。
她知道他不要她陪,但她想陪他呀,如果他就這樣跑掉,再也不回來的話,那怎麼辦?
「你……不要不見我好不好?我、我怕……」
「有什麼好怕的!」他的口氣更加惡劣,但是如果她有特別留意,也許會發現,那其實是為了掩飾他同樣無措的情緒。
一向看慣了她愉快的笑顏,無論他如何惡聲惡氣,就是無法動搖她執意的癡纏與甜笑,所以他才會更加惱怒;可是一旦她真的被他給惹哭,他又覺得心裡頭怪怪的……有點慌。
「怕——再也看不到你。」她低聲嗝儒。
胸口像被什麼給撞了一下,為了駁斥那難以理解的反應,他神色僵硬,口吻更僵硬地道:「看不到最好,誰要讓你看!」
甩開她的手,這一回,不是為了厭惡,而是單單純純想逃開那些無法自主、陌生得令他發慌的情緒。
「韜,不要走——」她扯住他。
「你走開!」
「不要!韜,你讓我跟著你好不好?」她急著更加扯緊他,死都不放。
「你煩不煩啊!」他蹩著眉,企圖再次甩開她。
「我——」
揪扯中,誰也沒留意他們已不自覺地來到路中央,等到她發現時——
才剛誓死也不放,下一刻,她卻主動鬆了手,而且用盡全力,將他往旁邊一推!
驚心動魄的碰撞聲響起,伴隨著驚呼,以及玻璃碎裂聲,一道小小身子拋飛而出。
他傻住了,有一剎那,腦海是空白的,完全無法接收眼前的訊息,然後,一股無形的力量壓上胸膛,窒息般地令他喘不過氣來。
「韜——」她強撐起眼,無力地低喚。
他無意識地奔向她、抱起她,微微啟口,卻只是無聲的暗啞。
他很想回應,但,是誰掐住了他的喉嚨,為何他發不出半點聲音?
著了慌地他雙手拚命地拭著她滿臉的血水,努力想找回記憶中的清甜女孩。他記得她好美、好美的,不論何時何地,總是優雅得像個小公主,但現在,她髮絲凌亂,渾身髒兮兮的,好醜,一點都不像她……
眼前的人一定不是她,不是她,對吧?
「好痛!韜,救我——」破碎的呢喃,飄入他空茫的腦海。
痛!
是的,痛!
錐心的痛,狠狠劈進赤裸裸的心坎,是她的痛,也是他的。
兩顆清淚,跌落她臉龐——那是他由心底流出的血,透過眼眸淌出,是透明的,與她由身體流出的血,是紅色的——融為一體。
在閉上眼之前,她牢牢地記住了這一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