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秋菊不知要如何回答,只能緊抱著惜兒。
惜兒來羅府已經一個多月了,但仍每天坐在門口等母親來接她,梅秋菊看在眼裡,心中也難受,她只能設法轉移惜兒的注意力。
她教惜兒縫衣裳、識字,而她之所以識字,全是玉蓮小姐以前教她的。玉蓮小姐是位飽讀詩書且諳音律之人,也因為如此,她才會嫁給窮書生,並且不以為苦。
惜兒很認真的學習,但卻很落寞,她一心想著母親來帶她回去,有時梅秋菊會鼓勵她到院子裡玩耍,惜兒會興匆匆的追著蝴蝶跑,累了,她會蹲在一旁看羅炎砍柴。
惜兒雙手托腮,偏頭注視羅炎,突然道:「娘也會喔!」
羅炎沒有回話,他不習慣有人在他身邊。他沒料到惜兒會和他們一起住。
他擦拭自額際上流下的汗,仰頭看了烈日一眼,便將上衣褪自腰際,繼續劈柴。
惜兒盯著他,隨即露出一抹笑容,她熱心地幫他將散落一地的木柴撿起,堆在一旁。
羅炎詫異地凝視她一眼,但沒說什麼,惜兒喃道:「我常常幫娘的忙喔!」
一刻鐘後,她已滿頭大汗,散在頰旁的幾綹髮絲已被汗水浸透。
「別做了。」羅炎終於出聲。
惜兒抬起紅通通的小臉。「娘說惜兒乖乖的,她就會來接惜兒回去。」說畢,她繼續埋頭苦幹,一口氣拿了好幾個木頭,攬在胸前,小手抱得牢牢地,直起身子往前邁去。
羅炎微蹙眉宇,他放下斧頭,朝惜兒走去。
惜兒喘吁吁地抱著木頭,腳步一個踉蹌,便撲倒在地,木頭散落四周。
羅炎嚇了一跳,急忙上前扶起她,瞧見她的掌心擦破了皮,滲出血絲,手背上則被木頭刮了幾道血痕,他緊抿嘴唇,牽著她到井邊打水,清洗她的手。
惜兒稚聲道:「惜兒很勇敢,都沒有哭。」她頓了一下又說:「惜兒乖乖的。」
羅炎只是靜靜地洗去她掌心的沙粒。
惜兒仰頭,問道:「娘為什麼還不來?」
他看她一眼,漫不經心道:「你娘不會來了。」他不懂她怎麼還在傻傻的等?
惜兒立刻激動地抽回手。「你騙人,娘最疼惜兒了,你騙人。」
他直起身子,走回原地劈柴,惜兒小跑步地跟在他身後,嘴裡不停嚷著:「騙人,騙人。」
她氣憤地揮舞拳頭,捶向他的腰側。「娘會來的,她說過幾天就來了。」說著說著她便哇啦哇啦地哭了起來,「你是壞人。」她哭道。
羅炎揉揉眉心,她這樣他怎麼劈柴?
他拉開她的手。「去那裡坐好。」他指著前方的大石頭。
惜兒根本聽不進他的話,她不停地打他,小臉上儘是淚痕,這一個月來,她一直在等娘親來接她,他卻告訴她娘親不會來,無疑是摧毀她的信心。
羅炎蹲下身子。「別哭了。」他攏眉,早知道就不說那句話了。
「娘會來接惜兒。」她大聲道。
他沒有回話。惜兒可憐兮兮地盯著他,哽咽道:「娘為什麼還不來?是不是不要惜兒了?」她嚎啕大哭,臉孔漲紅,抽噎地雙手環上他的頸項。
羅炎的雙手不自主地摟著她顫抖的身軀,感覺心口有些怪怪的感覺,像是被扯了一下。
「我要娘。」她抽搭地抓緊他。
羅炎不知該怎麼回答,而且也不曉得要說什麼才能讓她停止哭泣?
「娘為什麼還不來?」她直盯著他。「她說過幾天就來,惜兒每天都在數一、二、三……」她扳著圓嫩的指頭。「可是娘……沒來……」她哽聲啜泣。
他溫柔地抹去她的淚,沉默一會兒才道:「等你長大,她就會來了。」他心想待她長大,她就會明白了。
「惜兒已經長大了。」她嚴肅地回答。
他淺笑。「你才五歲,還不夠大。」他拉起腰側的上衣,擦去她的鼻水。
她顰額道:「那要幾歲?」
他想了一下。「十五歲。」
「十五歲?」她呢喃,伸出十隻短胖的手指頭,開始數數,連他的手指也一併列入範圍。
「去那裡數。」他指著石頭。
她搖頭,決定直接問他。「那要多久?」
「十年。」
「那是多久?」她又問。
夠久了,他思忖。「等你長得和我一樣高的時候。」他含糊地回答。
惜兒蹙眉。「為什麼?」感覺上要很久很久她才會和他一樣高。
他搖頭。「去石頭上坐好。」他還有好多事要忙。
她也晃晃腦袋。「你帶惜兒去找娘好不好?」
「我有事情要做,很忙的。」他搪塞道。
「我幫你,然後你帶惜兒找娘。」她高興的說,隨即跑去撿散落一地的木柴。
羅炎緊跟著抱起她。「不用了。」他讓她坐在石頭上。
「你不帶我去嗎?」她問。
「我──」
「你又在偷懶了,可被我抓到了吧!」
羅炎不用回頭,也知道是誰來了。
羅天祐手拿麥芽糖,一副不可一世的模樣,他比羅炎矮一個頭,身材略胖,皮膚白皙,晚羅炎三個月出生,但對這位兄長卻無任何尊敬之意。
他身旁站著一個七歲的小女孩,是羅天祐的妹妹,一身的嬌氣,五官清秀漂亮。
羅炎轉身面對他們,不知他們為何來這兒?平常很少人會涉足南院的。
惜兒自羅炎身後探出頭,好奇地盯著眼前的兩人,她沒見過他們。
「她是誰?」羅天祐孩子氣地指著惜兒,他怎麼沒在府裡看過她。
惜兒眨一下眼,注意力隨即又轉到羅炎身上,她仰頭道:「我要找娘。」
羅炎搖頭,正要回話時,羅天祐已大剌剌地走來,推了他一把。
「喂!我問你話,你為什麼不回答?」在他眼中,羅炎不過是個下人罷了。
羅炎冷冷地睨他一眼,伸手抱起惜兒,他還是讓娘照顧惜兒,不然他的工作恐怕會做不完了。
惜兒咯笑著抱緊他,她心想羅炎要帶她去找娘了。
但羅天祐卻漲紅了臉,羅炎竟如此藐視他!
「哥哥問你,你怎麼不回答?」羅明珠跑到羅炎面前,雙臂張開,擋住他的去路。
羅天祐跨步向前,惡聲道:「你再不說我可要叫娘過來,到時可有你苦頭吃了。」他拿麥芽糖指著羅炎。「我忘了告訴你,娘要你今天多劈些木薪到廚房,有客人要來。」原本娘是打算叫僕人傳話,但他閒得發慌,遂自願過來,沒想到羅炎身邊竟多出個小孩。
惜兒在羅炎懷中轉過身子,對他們皺皺鼻子。「走開,走開。」
「她是客人。」羅炎淡淡地回答。
「你們也會有客人?」羅天祐將麥芽糖含在口中,走向羅炎,雙眼直盯著惜兒,驀地,他伸手狠狠地捏了她的臉頰一把。
惜兒痛哭出聲,羅炎立刻推開羅天祐。「你做什麼?」他怒聲道,擁緊惜兒。
羅天祐跟膾地退了幾步。「你竟敢推我?!」
惜兒啜泣地將臉埋在羅炎的頸邊,右手撫著紅痛的臉頰。
羅明珠則大聲地跑出南院。「我去告訴娘。」
羅天祐氣憤地將麥芽糖甩在地上,他如牛一般地撞向羅炎。
羅炎急忙退開,他放下惜兒,免得待會兒被羅天祐撞倒時,殃及到她。
而他才剛放開惜兒,羅天祐已撲向他,兩人撞倒在地,羅天祐憤怒地坐在他身上。
「你這下人竟敢推我。」羅天祐暴怒地揍他。
羅炎抬手抵擋,但沒有還擊。惜兒急急地跑過去,氣憤地捶打羅天祐。
「走開,走開。」她推他。「壞人。」
羅天祐怒氣沖沖地推開惜兒,惜兒因他的力道而被推倒在一旁,一頭撞上石頭,她甚至來不及哭叫便暈了過去。
羅炎見狀,怒火中燒,他大吼一聲,一拳擊向羅天祐的臉,羅天祐慘叫一聲,羅炎推開他,連忙扶起惜兒。
「惜兒?」他跪在地上,抱起她。「惜兒?」他摸摸她的臉頰,鮮血自她的額上緩緩流下。
一旁原本打算再次發動攻擊的羅天祐,瞧見惜兒額上的血,被嚇得止住了步伐。
「怎麼回事?」
梅秋菊自房內跑出來,她在房內縫衣裳時,聽見房外鬧烘烘地,便過來一探究竟。
「惜兒。」她大驚失色。「怎麼回事?」惜兒的額際流著血。
「怎麼回事?」高音尖聲霎時響起,一名艷麗的中年婦女往這兒走來,手挽一名丫鬟,身邊跟著羅明珠。
羅炎著急地喊著惜兒的名字,一面伸手拭著她額上的血,不料卻愈抹愈多,一會兒就沾滿了他的手。
「這是怎麼回事?」婦人的聲音提高八度,她是位丰姿綽約、美艷動人的婦人,頭上綰著桃心髻,珠翠裝點,穿著淺黃短襦、深綠的長裙,腰間有細褶數十,足蹬三寸金蓮,走起路來裙擺如水紋蕩漾,明艷動人。
一旁扶著她的奴婢名為喜兒,年約十八,長相普通,穿著一身暗綠襦裙,身材纖瘦,面容略帶愁苦。
「這是哪來的野種?」婦人一欺近,便瞧見多出了個女娃兒。
梅秋菊正要上前解釋,羅天祐已奔到母親身旁,控訴地指向羅炎。「他竟敢打我──」
羅炎抱緊不省人事的惜兒,直起身子,她受傷了。
「他打你?!」潘桂花怒火中燒,她衝向前,狠狠摑了羅炎一巴掌。「你這雜種,吃了熊心豹子膽是不是?」她反手又甩了他一記耳光。
羅炎踉蹌地退了幾步,雙手擁緊惜兒,瞧都沒瞧婦人一眼。他的舉動卻惹惱了潘桂花,她作勢又要打他一耳刮子。
「我今天要好好教訓你一頓──」
「夫人。」梅秋菊護在兒子身前。「您就饒了炎兒——」
「梅秋菊,你好大的膽子,竟敢阻撓我。」她用力地甩梅秋菊一巴掌。
梅秋菊撲倒在一旁,羅炎擔心地叫了聲。「娘。」他蹲在母親身旁,想扶起她。
「看你還敢不敢打我!」羅天祐一臉不可一世地說。
「我沒事。」梅秋菊安慰地拍拍兒子,她狼狽地爬起,左頰已腫紅。
潘桂花由奴婢攙著走到梅秋菊面前。「梅秋菊,你給我說清楚,這女娃兒又是哪來的野種?你就會幹些偷雞摸狗的事是不是?」
「不是,我──」
「啪」一聲,梅秋菊又挨了一記耳光,她退了一步。
「還頂嘴。」潘桂花厲聲道。
羅炎憤怒地瞪著潘桂花,他不懂為什麼夫人老看他和娘不順眼?
「瞪什麼瞪?」潘桂花美麗的臉孔因憤怒而顯得猙獰,她右手再次揚起。
梅秋菊見狀,急忙護在兒子身前。「夫人,惜兒是我家小姐留下的女兒,小姐過世了,所以我才照顧惜兒,我有告訴老爺。」她急急解釋。「惜兒受傷了,可不可以先請個大夫──」
「請什麼大夫?不過是撞到頭罷了,留點血算什麼!還有,你別拿老爺來壓我,為什麼這事不先告訴我?」潘桂花尖聲道。「你哪來什麼小姐?」她頓了一下。「哦!我想起來了,差點都忘了你曾是個奴才。你就是和你那位小姐串通好設計老爺,逼老爺娶你的是吧!這叫惡有惡報,聽說梅府的宅子被人查封了,這叫老天有眼,人死了還留個野種──」
「惜兒是小姐的──」
「還敢頂嘴!」她用力擰著梅秋菊的手臂。「你這狐狸精。」
梅秋菊隱忍著疼痛,沒有回話。
「狐狸精!」羅明珠也學著罵了一句。
「不許你留著那小野種。」潘桂花冷聲道。
「夫人──」梅秋菊驚恐地求情。「夫人,我求求你,惜兒沒地方去,她會死的。」
「關我什麼事?」
「夫人,我求你。」梅秋菊跪下雙膝。「我求你。」
「娘。」羅炎愕然地注視母親,他從沒見母親為任何事下跪過。
「喲!我擔當不起。」潘桂花冷哼地笑著。
惜兒在羅炎懷中動了一下,呢喃一聲,隨即困惑地睜開雙眼。
「好痛。」她抬手撫著傷處。「血……」她驚嚇的叫著,她望著羅炎,淚水便撲簌簌地落下。
「沒事的。」羅炎安慰道,他放下她,蹲在她身前,拿起腰際的上衣替她擦臉、擦手。惜兒的淚不停落下,她抽搭著抱緊他。
他笨拙地拍拍她的背,惜兒只是哭,羅炎抱緊她,臉上的表情慢慢地變得溫柔。
梅秋菊則仍跪在那兒乞求,無論如何,她一定要求到夫人答應為止。
羅天祐直盯著羅炎和惜兒瞧。「娘,你就留下那個女娃兒,她挺好玩的。」
「那怎麼行?」
「我不管,我不管。」羅天祐使性子。
「天祐──」
「我不管。」羅天祐大聲地打斷母親的話,從小到大,他想怎麼樣,就怎麼樣,這次當然也不能例外。
潘桂花蹙眉,睥睨地瞥向羅炎和惜兒,突然,她露出一抹冷笑,這下倒好,看不出這死羅炎在乎這女娃兒,這下有法子治他了。
「好吧!」她一副寬宏大量的說。「就留下這女娃兒。」
「謝謝夫人,謝謝。」梅秋菊都快磕頭謝恩了。
「不過──」她刻意停頓一會兒。「她可也得給我工作,要待在這個家,就得幹活。」這女孩兒是那可惡的梅玉蓮的骨肉,她也可以趁機折磨折磨她,以洩心頭之恨。
梅秋菊對這要求也只能點頭,她不敢有什麼意見,免得夫人又反悔。
「走吧!」潘桂花搭著奴婢,走出南院,身後跟著羅天祐和羅明珠。「木柴快點給我劈好,而後再去給我挑水,可別偷懶。」她頭也不回的說。
羅天祐回頭扮個鬼臉,才轉身走出去。
「惜兒,疼不疼?」梅秋菊轉過惜兒的身子,她的額頭都腫了起來,更糟的是,血還流個不停。
「好疼。」惜兒抽噎著。
「炎兒,快去請大夫。」梅秋菊著急地說。
羅炎立刻起身,梅秋菊瞥見兒子胸口上、衣服、雙手全沾著血,睜大了雙眼,他這樣子出去,不嚇死人才怪。
「娘去好了,你照顧惜兒。」梅秋菊匆匆走出後門。
羅炎再次蹲下身子,他將上衣緊壓在惜兒的傷口上,試著止住血。
「別哭了。」他抹去她的淚,柔聲的說。
惜兒雙肩顫動。「好痛。」她哭泣。「我要娘……娘……」她打個嗝。
「別哭。」他安慰地抱著她,吹吹她的傷口。
惜兒吸吸鼻子,擦去鼻水,抽噎著攬緊他的頸項,羅炎抱起她,開始不停地走著,惜兒這才慢慢止住淚水。
她揉揉鼻子,仰頭看著他。「你的臉紅紅的。」她抬手摸摸他的臉。
羅炎想起被摑的幾記耳光。「沒什麼!」反正已是家常便飯。
惜兒一瞬也不瞬地盯著他,突然微笑著噘起小嘴,呼呼地吹他的臉。「不痛,不痛。」而後左右張望。「壞人呢?」
「走了。」
惜兒甜笑。「那他就打不到你了。」她放心地偎在他頸側。「他是壞人。」她揉揉雙眼。
羅炎微微牽扯嘴角,不知怎地,心中升起一股莫名的情緒,除了娘之外,她是另一個他想保護的人,雖然他不能做什麼,但他再也不會讓她受傷了。
他這樣告訴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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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惜兒受傷的那天起,梅秋菊和羅炎的工作加重了一倍,潘桂花更派了掃地的工作給惜兒,要她每天把南院的落葉掃乾淨。
惜兒手拿著比她高出近一倍的掃帚,每天努力地清掃。其實,梅秋菊和羅炎做了大半的事,他們甚至希望惜兒乖乖地坐著就好,但惜兒不肯如此,她總是執著地要幫忙。
到了夜闌人靜時,她就會要羅炎帶她去找娘,梅秋菊雖然嘗試著向惜兒解釋「死亡」代表的意義,惜兒卻無法體會,她不停地念著要回木屋找母親,但她不知道回去的路,因此只能不停哭泣。
隨著時間的流逝,惜兒不再落淚,但這件事仍在她稚幼的心靈上留下淡淡的傷痛。
到羅府三年,惜兒的生活中只有梅秋菊和羅炎,偶爾潘桂花和羅氏兄妹會到這兒來晃一下。每次只要他們一出現,惜兒就會躲到羅炎背後,她下喜歡羅天祐,因為每次他總是捉弄她,捏她的臉,所以她都躲他躲的遠遠的。
不過,幸運的是,潘桂花他們很少涉足南院,所以梅秋菊三人的日子倒也過得平靜。
此刻,梅秋菊坐在椅上,一針一線地縫製棉襖,初冬轉眼將至,她得趕緊將冬衣縫好。這幾年炎兒長得很快,他原本的衣服已無法再放寬放長,所以她打算為兒子重新做件新衣裳,當然,惜兒的冬衣她也打算重新縫製,他們兩人一定會很高興。
她望著窗外幫忙的惜兒,綻出一抹笑容,惜兒和炎兒相處得很融洽,笑容也比三年前剛來時多多了,這讓她感到欣慰。她聽見他們兩人的聲音輕輕而模糊地飄進屋內……
「抱好,別掉了。」羅炎蹲下身子,交叉惜兒的手於胸前,讓她緊抱著劈好的木柴,他身後則背了一大捆木薪,雙手還各拿兩捆木柴。
「嗯。」惜兒用力點頭。
羅炎起身慢慢步出南院,身旁跟著惜兒,其實他一個人拿去廚房綽綽有餘,但惜兒總要幫忙,所以他便像征性的讓她拿一些。
走出南院後,是一大片花圃,園子裡種滿各式各樣的花草,沿著小徑過去有涼亭和水池,池裡有浮萍點綴,鯉魚穿梭其中。
偶爾惜兒會攀在池邊看魚,但大部分都是匆匆走過,因為亭子附近通常都會有羅府的人丁走動,他們盡量避免待太久。
兩人穿過亭子,往另一邊小徑而去,在曲廊上轉了幾個彎後,才到達廚房。羅炎卸下木柴,堆在後門,惜兒也放下木柴,拍了拍手上的灰塵,抹去臉頰的汗。
「走了。」羅炎說道。
惜兒小跑步到他身邊,左手握著他的手掌,兩人步上曲廊後,惜兒興奮地叫道:「蝴蝶!」這季節很少有蝴蝶會出現。
她興致昂揚地開始追逐蝴蝶,羅炎淡笑地看她沿著曲廊跑。
驀地,他瞧見對面的廊道有人走來,正想跑過去抱著惜兒迴避時,惜兒已忘形地奔向對面的人。
「抓到了。」惜兒才剛說完話,便「砰!」地一聲撞上來人,隨即跌倒在地。
羅天祐和一旁的朋友不由得哈哈大笑,羅天祐笑著要扶起惜兒,惜兒揮開他的手,自己站起來。她聞到一股酒味,而且他們看來醉醺醺的樣子。
當羅天祐快碰上她的臉時,羅炎將惜兒往後拉,惜兒立刻躲到他身後,雙手緊抓著他背後的衣裳,羅炎右手摟著惜兒的肩膀,往一旁小徑走去。
「等一下。」羅天祐傲慢地說。「她撞到我還沒向我道歉。」
惜兒轉身囁嚅道:「對不起。」
羅炎低頭對惜兒道:「走了。」
「站住。」羅天祐打個酒嗝。「過來跟我道歉。」他存心刁難。
惜兒抓著羅炎,她不想過去,羅天祐每次不是捏她的臉就是擰她的手。
「快點。」羅天祐命令道,他身旁的人則訕笑著,他們都是一群十五、六歲的少年,常聚在一起閒晃、吃喝玩樂。
羅炎阻止想過去的惜兒,他知道羅天祐喝醉了,羅炎牽著惜兒就走。
羅天祐大聲道:「站住。」
羅炎繼續往前走,惜兒不安地握緊他的手。「炎哥哥……」
羅天祐見他沒反應,不由得惱怒,他存心讓他難堪嗎?羅天祐步伐不穩地衝到羅炎面前。
「我叫你站住,你沒聽見嗎?」
羅炎皺下眉宇,他知道羅天祐又要無理取鬧了,原本他想盡快離開這,但看樣子是不可能了。
「這下人還真是無法無天。」一名站在羅炎身後的青衣少年叫囂著。
「是啊!簡直是毫無教養。」另一人附和道。
有著其他人的叫囂助陣,羅天祐的氣焰更是熾盛,他欺近羅炎。
「你竟敢不聽我的話,快點放開惜兒,讓她乖乖跟我道歉,我可以考慮饒了你這個粗人。」羅天祐一副寬宏大量的說。
惜兒偎緊羅炎。「對不起,對不起。」她向羅天祐一再道歉。
「過來。」羅天祐指示,他就是喜歡逗弄惜兒。
惜兒搖頭,她就是討厭他。
「哎喲!天祐,沒人甩你。」青衣少年譏笑道。
其他人也開始嘲諷訕笑。「真是一點尊嚴也沒有,窩囊啊!」
羅天祐惱火地叫道:「你們竟把我的話當耳邊風。」他憤怒地一拳揍向羅炎。
羅炎擋住他的拳頭,把他推開,羅天祐踉蹌地後退。羅炎皺下眉頭,牽著惜兒往前走,再待下去,包準沒完沒了。
羅天祐怒火中燒,他竟然敢動他這個高高在上的少爺!他大吼一聲,撞向羅炎,羅炎立刻鬆開惜兒的手,倒退數步,只見羅天祐揚拳擊向他的臉,周圍的人開始吶喊助陣,有人拍手吹口哨。
「好啊!」他們哈哈大笑,將之視為娛樂。
羅炎從容閃避羅天祐的攻擊,當然這並不是什麼難事,一來是因為對方醉醺醺的,二來則是因為羅天祐從小養尊處優,力氣根本比不上從小劈柴挑水的羅炎。
雖然如此,但總不能如此耗著,羅炎對跑過來的惜兒道:「先回去。」
惜兒搖頭。「炎哥哥……」
兩人的對話無疑是火上加油,羅天祐大叫一聲:「快把惜兒抓起來。」他對身後的朋友叫道。
惜兒一聽立刻往前跑,那夥人覺得好玩,在後頭拚命地追,並一逕兒的酣笑不停。
其中一人扣住惜兒的手臂,惜兒氣憤地掙扎。「放開我。」
羅炎見狀不由得大怒,他立刻握拳打向羅天祐的鼻樑,羅天祐慘叫一聲,向後跌去,羅炎掠過他,拉住兩個人的衣領將他們甩向一旁,另外兩名少年立即反撲,羅炎挨了一拳,但他也立刻回敬。
惜兒咬了抓她的人一口,那人連聲哀嚎,惜兒趁機掙脫他,跑到羅炎身邊。
羅天祐一手捂著流血的鼻子,吼道:「抓住他,抓住他,他竟敢打我。」他瞪著手掌的鮮血,大叫著衝向羅炎,將他撞倒在地,其他人立刻如疊羅漢般地壓在羅炎身上。
「這臭小子。」其他人也火了。「竟敢揍本少爺。」他們掄起拳頭,揍著羅炎。
惜兒奔向前。「不要打他,走開。」她著急地推他們。「走開。」她咬向其中一人的大腿。
那人哀叫而憤怒地推開惜兒,惜兒倒在草地上,立刻又爬起來,她對壓在羅炎身上的羅天祐道:「你放開炎哥哥。」她著急得快哭了。
羅天祐怒聲道:「現在會來求我了,剛才叫你過來你為什麼不過來!」他擰她的臉,用力晃著,惜兒眼眶立刻進出淚水。
羅炎咬牙,他掙脫右手,揍向羅天祐的下巴,羅天祐向後仰,摔倒在地,惜兒立刻用力地推著其他人,羅炎繃緊全身,擊向壓在他身上的無賴。
大夥兒哀嚎著東倒西歪,羅炎喘氣地站起,惜兒撲進他懷中,抱著他的腰啜泣。
「沒事了。」他撫著她的頭髮。
惜兒仰頭看著他。「你流血了。」她驚慌地瞧見他嘴角的血漬。
羅炎拭去血跡,看見羅天祐搖搖晃晃地站起,他迅速將惜兒推至背後,其他人也步伐蹣跚地起來,咒罵之詞不絕於耳。
惜兒抹去淚水,竄至羅炎身前,大聲而顫抖地說:「你們不要打炎哥哥。」他們為什麼都愛欺侮人?
羅天祐一步步接近。「我就要揍扁他。」
羅炎拉回惜兒,他不想與他們牽扯不清,但他們實在欺人太甚。羅天祐從小到大看他不順眼,他不懂他到底有何不滿?
其中一人沈不住氣,衝了上來,羅炎彎身躲過他的攻擊,一拳揮向他的腹部,其他人跟著蜂擁而上,羅炎示意惜兒站遠點,他憤怒地反擊。
雖然羅炎孤單勢薄,但他肌肉結實,身材比其他人都要高大有氣力,再加上他們有些醉了,因此應付起來羅炎還佔了優勢,但仍是一場苦戰。
慢慢地,他們將羅炎逼到曲廊邊,惜兒緊張地奔向羅炎,這時其中一人跳上羅炎的背,羅天祐見機不可失,立刻蠻橫地衝向他。
有了上次的教訓,羅炎知道羅天祐又想將他撞倒,在千鈞一髮之際,他奮然往旁一側──
一陣撞擊聲嚇壞了所有人,大家全愣在原地,只見羅天祐撞上曲廊的闌干,他的身體緩緩下滑,癱在地上,他的額際有好大一個傷口,血不斷自他額上流出。
「殺人了。」突然一人大聲叫嚷。
「殺人了──」另一人也尖叫,眼神充滿惶恐不安。
立即,全亂成一團。惜兒奔向羅炎,驚恐地瞪視羅天祐,羅炎將她壓在腰際,他的心底浮出一陣冷意,他知道事情完全脫軌了……
他抱緊惜兒,心底的不安不斷擴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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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這雜種。」
潘桂花暴怒地鞭打羅炎,她手拿木棍毫不留情地打向跪著的羅炎。
梅秋菊被人架在一旁,她哭道:「夫人,求求你別打了,求求你。」她的眼睛紅腫,頭髮也散了些許。
而惜兒也被潘桂花的貼身奴婢喜兒拉在一旁,不許靠近羅炎。
潘桂花怒道:「要我饒了他,除非我死。」他竟然打傷她的寶貝兒子,她絕對不會善罷干休。
梅秋菊轉而向坐在一旁的羅平雄哭喊:「老爺,我求求你,炎兒也是您的兒子啊!」
羅平雄有張俊秀的臉,身材瘦長,但臉上的表情卻是怯懦的模樣,他平時總是出外尋花問柳,甚少管府邸的事,最大的原因當然是懼內。
羅平雄清清喉嚨。「夫人,我想也夠了。」他看著羅炎背上的傷痕。「大夫不也說天祐休息些時日就──」
「這是什麼話。」潘桂花尖聲打斷他的話。「天祐差點就被他給打死,你到底有沒有良心,竟說出這種話。」
「不是的。」惜兒含淚叫道:「是他自己撞上──」
「要你多嘴。」潘桂花走到惜兒面前,狠狠賞她一記耳光。
羅炎握緊拳頭,不發一語,他氣自己為什麼只能跪在這裡任人宰割?
潘桂花踱回羅炎身前,繼續狠狠地抽打他,羅炎咬緊牙根,始終不吭聲。
「你倒挺耐得住。」潘桂花喘氣,隨即冷笑一聲。「你們過來。」她指向兩名家丁。「給我重重的打,我倒要看看你的皮有多硬。」
「夫人,不要──」梅秋菊驚叫道,這樣會出人命的。「老爺──」她轉向羅平雄。
「夫人──」
「老爺,你別說了,今天我一定要討回個公道。」潘桂花下令,「給我打。」
兩名家丁手持棒棍,一前一後地打向羅炎的身軀,羅炎耐不住幾回便往前倒,他的右手撐住地面,阻止自己倒下,冷汗流下他的面頰,他的背像是被烈火灼燒,正撕扯著他,他覺得意識正逐漸在遠離他。
梅秋菊痛哭失聲,將臉別向一旁,不忍再看兒子受苦,一旁的羅平雄也看向別處,就連僕人們也別過頭去。惜兒哽咽著注視羅炎,自責不已,都是她不好。
她回頭看見抓著她的喜兒臉色慘白地別向一旁,她立刻掙脫她,跑向羅炎。
「不要打炎哥哥。」她叫,奔向羅炎,撲在他身上。
「惜兒──」梅秋菊尖叫,眼睜睜看著棒棍無情地擊向惜兒的背。
家丁被這突如其來的發展嚇了一跳,根本收不住手,惜兒抱著羅炎的頸項,差點痛暈過去,她的背好痛好痛,她抽噎著跪在羅炎身前,護著他。
「炎哥哥。」
羅炎抬頭。「走開,惜兒。」他不要她在這兒。
「不要。」她哭泣。
家丁拿著棍棒,不知如何是好,他們望向潘桂花。「夫人──」
潘桂花冷哼一聲。「就曉得你這狐狸精養出來的不是什麼好東西。」她睥睨地看向梅秋菊。「喜兒,把她給我拉起來。」
「是,夫人。」喜兒的臉色蒼白,她一手護著心口,覺得不太舒服。
她走到惜兒身旁想將她拉起。「不要。」惜兒尖叫。
羅炎想把惜兒推開,但他已沒有氣力。「惜兒,聽話。」他虛弱的說。
她搖頭。「不要,不要。」淚水沾濕了他的頸項。
「喜兒,還不快點。」潘桂花冷聲道。
「是,夫人。」喜兒想將惜兒抱起,當她彎身時,便清楚瞧見羅炎血肉模糊的背
,一陣噁心立刻由胃中竄起,她掩住口,不由自主的乾嘔,她立刻跑到門口嘔吐。
潘桂花皺下眉頭,微瞇雙眼。「喜兒。」她覺得事情有些不對勁。
喜兒根本無法回答她的話,她想壓下泛起的胃酸,但根本無濟於事。
潘桂花將目光射向丈夫,羅平雄乾咳一聲,別過頭去,潘桂花心中頓時冒起一股無名火,熾烈地燒灼著她。
「夫人。」家丁遲疑道,他們還在等她作決定。
「給我打。」她厲聲道。
「但是……」家僕盯著惜兒,不知如何是好?
「我說給我打。」她聲嘶力竭地吼道。
他們被潘桂花的樣子嚇了一跳,她看起來就像想殺人一般,他們只好繼續執行任務,對於梅秋菊的哭天搶地只有視而不見。
無情的棒棍擊向惜兒瘦弱的身軀,她咬緊牙關,試著和炎哥哥一樣堅強。羅炎怒火中燒,他撐著最後一絲力量將惜兒納入懷中保護她,惜兒掙扎一下,即痛暈過去。
他怨恨的眼光射向潘桂花,他從來沒如此恨過一個人,潘桂花被他充滿恨意的目光嚇了一跳;羅炎抱緊昏過去的惜兒,更恨自己為什麼沒有能力保護惜兒和娘?
他的意識逐漸模糊,慢慢地他像個破布偶般倒向前,雙手緊摟著惜兒,暈死過去。
「夫人,他們暈死了。」家丁說道。
潘桂花冷冷地點個頭。「將他們兩個關到柴房去。」她現在無暇管他們,她還有更重要的事要處理。
梅秋菊頹然地流著淚,已無力再抗議什麼!她眼睜睜地看著僕人將羅炎和惜兒抬出大廳。
「喜兒,過來。」潘桂花冷冷地道。
喜兒已吐乾淨,她虛弱地走進大廳,來到潘桂花面前,潘桂花揚手就給她一記耳光。喜兒被打的倒退數步,撞上桃木椅。
「你這個賤人。」潘桂花恨聲道。
「夫人。」喜兒大驚失色,隨即跪在潘桂花跟前。「夫人饒命。」
「說,你肚子的野種打哪兒來的?」她冰冷的道,這陣子她就看出喜兒不太對勁。
「夫人──」喜兒驚慌。
梅秋菊視而不見的看著這一幕,她的心飄得好遠,耳旁儘是潘桂花模糊不清的惡毒話語、喜兒的求饒聲和羅平雄別過一旁的臉孔。
她不用費心猜想也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喜兒這可憐的奴婢,恐是遭到羅平雄的欺侮而懷了身孕。她看著喜兒被架出大廳,嘴裡儘是求饒聲,但她知道沒人救得了她,在羅府,潘桂花代表了「一切」,再懇求也是枉然。
她梅秋菊一生不與人爭,就連命運她也不敢與之對抗,她總是逆來順受,承受著老天爺對她一切不公平的待遇,她不恨天也不怨誰,對她而言,加諸於她的痛苦她都可以忍受,但是她無法忍受老天爺如此待她的孩子。
生平第一次,她想反抗這一切!她在心底默默下了決定,她要帶著她的孩子,離開羅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