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育娟流產至今的一個多月來,他們依然親吻、擁抱,但親暱中卻帶了一點謹慎和生疏,好像是在觀望著、猶豫著,不確定能不能再向對方靠近一些,不知該如何拿捏彼此之間的距離。
對於這樣的局面,孫仲傑感到很苦惱,他不希望兩人之間因為那個已經造成的意外而漸行漸遠,但是又有一種無能為力的感覺。
就像海灘上的沙堡,在一個大浪打來後,他只能眼睜睜的看著它漸漸垮散,卻不知該如何阻止。
坐在飯店的酒吧裡,孫仲傑無精打采的盯著面前的玻璃杯,想到剛才他打電話給冷育娟時,兩人那拘謹又有點冷淡的應對,他就忍不住歎氣。
「嗨!Jay。」傅家瑜見他落單,心中暗自開心,覺得機不可失,趕緊上前跟他打招呼,「怎麼一個人?介意我坐下嗎?」
「請。」孫仲傑不置可否,意思意思的朝她勾勾嘴角。
點了飲料,傅家瑜笑著和他閒聊,「真巧,我們這次又飛同一班。」莫非是命運的安排?
他被安排的航線就固定這幾條,實在也沒什麼巧不巧的吧?雖然心裡這麼想,但孫仲傑依然微笑回道:「是啊!」
「你心情不好嗎?看起來臉色好差。」
轉過頭,他直視著前方的酒櫃,不想繼續讓傅家瑜探究他的神情,「沒什麼,只是有點累。」
兩人之間短暫的沉默,傅家瑜偷偷覷了孫仲傑面無表情的側臉一眼,最近看他悶悶不樂,和老婆講電話寸也沒有之前那種甜得氣人的微笑,依照她觀察多時的心得,肯定不是他所說的「沒什麼」。
這是個大好機會,她必須先找出那個變化點是什麼。
「對了,你老婆的預產期是什麼時候?」傅家瑜故作開朗的笑問:「結婚時沒請客就先饒過你,但是小朋友滿月時可別忘了請大家吃紅蛋啊!」
孫仲傑的臉色在瞬間變得陰沉,但隨後又恢復成一臉疏離的微笑,「謝謝你的關心,不過我老婆之前流產了。」
傅家瑜聞言一呆,她沒料到自己的玩笑話竟戳中了他的痛處,心裡先是覺得有點抱歉,但邪惡的念頭也無法遏抑的在心中升起。
她先是滿臉抱歉的說了些惋惜和打氣的話語,隨即扯開話題,和孫仲傑聊些工作上的問題與趣事。「對了,我想打個電話回家,你等我一下。」
傅家瑜掏出手機看了看,然後裝出一臉驚訝的模樣,「啊!我沒發現沒電了……Jay,方便跟你借一下手機嗎?」
「可以啊!」不察有異的孫仲傑掏出手機遞給她,自己則轉頭看向牆上正在播著運動節目的電視螢幕。
傅家瑜走離了幾步,偷偷的找出冷育娟的電話,默背在心後又真的打了通電話回家,跟父母隨便閒聊兩句;而她真正的用意則是要留下通話紀錄,免得孫仲傑起疑。
然後她悄悄掏出「假裝沒電」的手機,按下冷育娟的號碼,再另外將孫仲傑的電話關機,一臉笑容的走回座位。
「謝啦!幫了我大忙。」傅家瑜算準了孫仲傑沒有隨時查看手機的習慣,安心的進行著她的詭計。
不出她所料,孫仲傑只是點點頭,隨即看也不看就將電話塞進口袋,繼續盯著電視螢幕發呆。
傅家瑜則是悄悄按下撥號鍵,確定對方接通後,才又和孫仲傑搭話起來。
「Jay,我方便問你一些比較私人的事情嗎?」
「什麼事?」孫仲傑無精打采的回問,有點搞不懂為什麼傅家瑜最近問題這麼多。
「我很抱歉你們的小孩沒了……但是之前你曾經說,你跟你太太是奉子結婚的……」
「嗯。」
「那現在……你們……要繼續下去嗎?」她小心翼翼的問。
「什麼意思?」
孫仲傑看她一眼,眸中深奧難解的情緒令傅家瑜悚然一驚,但還是硬著頭皮繼續問:「你們結婚是為了小孩,但現在小孩沒了……有打算離婚嗎?」
原本已經整裝完畢,準備出門上班的冷育娟靜靜的聽著話筒那頭傳來的對話,同樣等著他的答案。
一開始,她以為是孫仲傑打來的電話,畢竟會打她私人號碼的人並不多;但螢幕上卻沒有顯示出來電號碼,雖然心裡覺得奇怪,但冷育娟抱著「不曉得這次是哪種詐騙」的心情接了起來。
沒想到與其說是詐騙電話,倒不如說是告密者的詭計。
她知道這一定是哪個女人故意要讓她聽到的,用意當然是想挑撥她和孫仲傑之間的感情——
如果他表現得對妻子堅貞不二、愛逾生命的話,那女人其實也沒有損失什麼;但是如果他有一絲遲疑或是後悔,也許不需要他人的離間,他們夫妻就自然有可能會吵鬧失和,正巧讓有所覬覦的人撿個大便宜。
冷育娟覺得她應該掛掉電話,省得中了那女人的心機,偏偏那女人問了這個問題,讓她也忍不住想知道孫仲傑的想法。
雖然他一反當初結婚時所說的話,叫她別說出想要離婚這種話,但是自從她流產後,兩人間的氣氛瞬間轉涼,即使孫仲傑笑著說沒有關係,以後繼續努力,但他臉上的笑容卻是愈來愈心不在焉,發呆不語的時間也變得愈來愈多。
甚至有一天夜裡,她因為口渴而醒來,卻發現床鋪的另一邊空蕩蕩的,屋裡也不見人影,她悄聲走到廚房,發現通往陽台的門敞開著,孫仲傑就背對著她靠在圍欄上抬頭望著黑藍的夜空,口中則輕聲哼著一首她沒聽過的歌曲。
雖然看不到他的臉,但他的背影卻隱隱透出寂寥和難過,讓她的心也不禁絞了起來。
這樣的他,是在想些什麼?
跟她在一起,他是不是不快樂?
既然如此,為何他又堅持不分開?
「離婚啊……」孫仲傑的沉吟顯得有點虛無縹緲,好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
說完這三個字後,他沒再接下去,只是歎了一口氣。
然後呢?兩個女人同時在心中追問著。
「我$%?:」
一陣喧鬧的雜音蓋過了孫仲傑的話語,讓原本就已不甚清楚的聲音頓時嘈雜得難以辨認,待冷育娟再度聽清他的話語時,卻是令她震撼心涼的內容——
「就算要離婚也不是現在,她現在身心都還很虛弱,我不能丟下她不管……如果%&*#……」又是雜音,「我也不希望她主動提這件事,畢竟提出離婚的人感覺會受到比較大的責備,如果必須有人承擔負心的責任的話,那不如讓我來提……」
握著突然被結束通話的手機,冷育娟細眉微蹙,雖然想要理性而冷靜的分析這一切,但是心裡卻是空空的,腦中也是一團混亂。
即使明知被噪音蓋過的部分可能是關鍵,但冷育娟依然被那些曖昧不清的話語給深深困擾著。
如果他不想離婚,為何要說出那些但書?
如果他希望離婚,為何遲遲不提?
難道真如他所說,他覺得目前不是好時機,想要等到她的狀況好轉後再由他來當壞人提出離婚嗎?
冷育娟知道孫仲傑是個溫柔的人,會有這種考量並不意外;她意外的是……她以為他對她是有感情的,她以為他沒有想過這種事,她以為雖然現在兩人之間的關係僵化,但是總會有好轉的一天……
所以就算之前孫仲傑沒有開玩笑似的要她不許提出分開,她也沒想過這件事。
她想和孫仲傑在一起,她喜歡跟他在一起。
她喜歡他。
她以為他也是……但是現在孫仲傑對她究竟是單純的喜歡,還是憐憫多了一點,冷育娟已不敢肯定了。
她一直因為害羞、彆扭、時機不對,所以沒向他表露過她的心意,他是不是因此而對她感到失望了?
他是否覺得自己的付出或許永遠都得不到回報,以為她和他在一起並不是心甘情願,所以感到沮喪了、死心了,開始考慮要跟她分開了……
一向對事情沉靜以對的冷育娟難得的亂了方寸,她撥了孫仲傑的電話,卻意外的發現方纔還在另一頭跟別的女人說話的他竟然關了手機,這讓她更是不禁慌了起來。
他從來不關機的,就連在台灣的家裡一樣是全天候開著,為什麼和那女人在一起時卻要關機?
正想再重打一次,她自己的手機卻搶先一步響起鈴聲——又是沒有顯示號碼的來電。
冷育娟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要鎮定下來,「喂。」
「孫太太,你好。」
是剛才那個女人的聲音,「你是哪位?」
「我是Jay的……好朋友。」傅家瑜頓了頓,故意加了一句,「『很好』的那種。」
這句顯而易見的挑釁,讓一向都將情緒隱忍在心,如今卻陷入混亂的冷育娟真是氣不打一處來,但還是忍耐的問:「是嗎?有什麼事?」
「你剛才也聽到Jay說的話了吧?」
「所以呢?你有什麼高見嗎?」
傅家瑜愣了愣,沒想到冷育娟竟會如此的反問,「你……我知道你們是因為有了孩子才決定結婚的,但既然孩子已經沒了,你也知道他現在跟你在一起只是因為同情,只是不想讓你受到太大的打擊,你怎麼還忍心讓他繼續委屈下去?」
委屈?
冷育娟冷笑一聲,忍不住嚴厲的責備起對方,「你說你是他的好朋友,是有多好?好到能代替他來跟我談離婚的事嗎?到底是他沒種,還是你太多事?」
雖然回擊得犀利,但冷育娟仍然有種心事被說破的羞辱和憤怒——這女人說的其實她也想過,但她以為她和孫仲傑就算沒有孩子,也還是可以繼續相處下去,畢竟一開始他說喜歡她時,她也沒有孩子啊!
但是為什麼突然出現的「意外」突然又消失後,事情卻完全沒有回到起點,反而往一個令她慌張的方向而去——原本總愛黏著她的孫仲傑開始跟她保持一種微妙的距離,一個自稱是他好友的女人竟來詢問她為何還不趕快離婚,想要和孫仲傑保持距離的她,對他的感情卻是愈來愈深……
冷育娟心裡發慌,卻不允許自己在情敵面前示弱,只能強悍的武裝起自己,將軟弱的部分藏進心裡。
被冷育娟數落了一頓,傅家瑜只覺得又羞、又怒,不禁將心中的願望化為謊言脫口而出,「他原本應該要跟我在一起的!要不是因為你的介入,我又何必這麼委屈的對你說這些?」
「覺得委屈的話,你可以把電話掛掉。」難不成這女人認為她這個元配應該要向她哭著下跪謝罪,才算對得起她的大恩大德嗎?
「那你們……」
「不關你的事!我還要上班,你這個好朋友這麼希望我們離婚的話,不如直接去洗孫仲傑的腦,叫他自己來跟我談!」氣沖沖的掛了電話,冷育娟怒極的將手機塞到枕頭底下,轉身抓起公事包衝出大門,蹬著清脆而快速的足音下樓去。
冷秘書在生氣!
一向脾氣淡定、古井無波的冷秘書,在生氣……
一太早,剛城建設的耳語就像野火一般瀰漫開來,大夥兒紛紛在MSN上告訴同事這個驚人的消息,卻沒有人敢上前詢問冷育娟是為了什麼而不高興。
雖然他們的總裁大人發火的機率非常高,威力也相當大,但是大家已經漸漸習慣老闆的抓狂怒吼,因此比起幾乎每天都會狂暴化的簡志剛,冷秘書的怒氣就像冰錐一樣,光是靠近她方圓三公尺就會令人起雞皮疙瘩,令人更加不敢親近。
再說,平常要是老闆生氣的話,都是由冷秘書負責去安撫處理,現在連冷秘書都失控了,他們這些平民百姓該怎麼同時對付龍捲風與暴風雪的侵襲……
冷育娟坐在自己的位子上,雙手在鍵盤上啪答啪答的打得飛快,一張臉則緊緊的繃著。
她知道不該把私人情緒帶進工作,但是這次實在是忍不住,和孫仲傑之間的不安定已經讓情緒一向沒什麼起伏的她感到焦慮,再加上那個女人刻意的示威和逼問,更是狠狠踩中她的痛腳,令她想起十幾年前的灰暗回憶——到處留情的父親、忍氣吞聲的母親,還有無能為力的自己。
一開始她不想和孫仲傑太過親近,就是不想讓自己步上母親的後塵,如今事實證明——就算他不像父親是個花心的人,仍然會有對他覬覦的女人向她挑釁叫陣。
如果他們夫妻之間依然是恩愛堅定,那她還能一笑置之,偏偏兩人目前的情況就像搖搖欲墜的危樓,而且比起那個女人的行為,更令她心痛的其實是孫仲傑所說的那些話語!
如果他覺得他們已經沒有繼續在一起的理由,為何還要對她這麼溫柔?
他不肯和她討論離婚的事,為何卻跟別的女人侃侃而談,說些連她都不知道的內心話?
莫非他們真的是那女人所謂的「好朋友」?
孫仲傑說這些話、做的這些事,究竟是怕傷害她,還是不想再和她交心?就像他最近不再纏著她不放一樣……
有時候她真氣自己的個性,總是把事情全都放在心裡,想說的、該說的卻總是開不了口,不僅讓別人感到沮喪,就連她自己也常常搞得不開心。
愈想愈靜不下心,冷育娟沉默的處理著成堆的公事,藉以麻醉自己躁亂的心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