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呆呆望著自己被他抓住的手掌。
「我很高興,這麼久了……你還是第一次肯開口向我要什麼……」他明明有著代表著善辯的薄薄雙唇,卻表現得相當口拙,「我很高興……真的……」
我嚥了一下,完全在意料之外,頓時訥訥的不知道該怎麼回答。手在他熱熱的手心裡,有力而溫暖的觸感,心立刻急促地咚咚亂跳起來。
正緊張地繃著臉和他對視,耳邊傳來一把輕鬆明朗的男聲:「嗨,這麼巧。」
抬頭望去,看到介於少年與成人之間的一張臉,很是俊美清麗,有些眼熟。我粗略想了想,卻是那時候時常在陸風那裡出入的一個男孩子,我不只一次見過他們在客廳沙發上喘息著糾纏個不停,大概是最受陸風寵愛的一個年輕戀人吧。
陸風把手收回去,我也忙重新抓起刀叉,低頭繼續吃盤子裡的東西。
「什麼事?」
「我剛好要找你,你手機又關機,」那男人語氣平和自然,聲音也很好聽,一點都不惹人討厭,「現在方便嗎?耽誤幾分鐘就好。」
「嗯,」陸風看了我一眼,站起來,「我們去那邊。」
男人笑起來:「你緊張什麼啊,沒什麼好避諱的吧。」邊笑邊和陸風離開了。
不管怎麼說,我妨礙到他們說話,這是明顯不過的事實,難免覺得尷尬。
原先那一點欣喜也迅速消失貽盡。
陸風倒是很快回來,神態自若,只不過言談間小心翼翼在看我臉色。他這份心虛的體貼讓我也跟著不自在起來。
我差點都忘記陸風的魅力了。雖然和我一樣都是年過四十的人,卻比我這樣成天渾渾噩噩丟三落四的糟老頭好了不知多少。
以他的條件,要吸引多少年輕漂亮的男人女人,都是輕而易舉的事。
我還不自量力什麼呢。
結過帳,進了電梯,透過玻璃看著腳下越來越近的夜景,很沒出息地覺得暈眩,忙退了一步。
「還這麼早,要去哪裡走走嗎?」
我吸了一下鼻子:「我想先回去了。」
「是嗎。」他也不再堅持,沒有第三人的電梯裡一片沈默,我吸鼻子的聲音就丟臉地格外明顯。
「怎麼了?」
「有點著涼……」我支吾地,很想抽打自己一頓,可發酸的鼻子就是不受控制。
一條柔軟的手帕遞到面前:「先用這個吧。」
「謝,謝謝。」
這下好了,悄悄吸鼻涕變成沒有絲毫斯文可言的,大聲到可恥的擤鼻涕。
我幾乎要被強烈的自我厭惡感淹沒的時候,肚子又不爭氣地出聲呻吟起來。
胃動力太差,食物稍微涼一些,嚼得粗糙一些,就容易脹氣。除了這要命的雷鳴,腹內也開始陣陣絞痛,若不是我極力克制,只怕接下去就要丟人地開始撇風了。
在這樣只有兩人的空間裡,尷尬的程度可想而知。
「肚子不舒服嗎?」
雖然沒從他臉上找到半分取笑的神情,我也已經羞愧得眼前一片黑暗了。
像我這樣未老先衰的老頭子……
一直到坐進他車裡,我都尷尬地低著頭,盡量減少自己的存在感,恨不得乾脆縮成一陣煙,風吹吹就散了,總比丟人現眼來得好。
「稍微等一下,我馬上回來。」
車突然在路邊停下,我不明所以地點點頭,看他開車門出去。
回來的時候,一袋東西托在他手心裡被送到我面前。
「不舒服就要記得吃藥。」
很想嘲笑自己的缺乏定力,但這一盒胃藥的確讓我受寵若驚了,心又跟著不聽使喚地雀躍起來。
之前還沒注意到,現在靜下心來,在這封閉的空間裡,就覺得一股若有若無的淡淡香氣,讓人很是舒服。
「這種味道真好聞。」
「你是說我用的香水?」他笑。
「不知道……」我也不確信是他身上的香氣還是車裡的清新劑。
他微笑著指了指自己的脖子,示意我靠近一點確認:「你聞聞看,喜歡的話我送你。」
我小心翼翼湊過去,「呼哧呼哧」,小動物一樣扇著鼻翼。
「是這個嗎?……」他笑著轉過頭來,聲音嘎然而止。
兩人的臉意外地貼近,鼻尖幾乎要碰到一起,都只因為這個巧合而驚訝地對視,誰也沒有進一步的動作。
鼻腔裡都是他的暖和乾淨的氣息,靠得太近反而看不清他的眼睛,視野裡只有一片溫潤的黑色,似乎只要再近一點,就能感覺到他修長睫毛的觸感。
這種距離讓我徹底暈眩得麻痺了,手腳因為緊張而冰涼,胸口卻快燒起來一般發著熱。再往前一點,再往前一點就能碰到他……
在我拚命鼓起勇氣要往他那裡湊過去的時候,他猛然往後挺直背,別開了頭。
落空了。
我尷尬地僵著,幸好他開始專心發動車子,並沒有再看著我,也沒注意到我滿臉無措的失態。
接下來的路上兩人都沒說話,我木訥地低頭看放在自己腿上的雙手,而他一心一意開著車。
到公寓樓下,就下車,向他道過謝,然後抓著他送的藥,一個人爬上樓梯。
四周都很安靜,在門口反覆摸索著鑰匙,眼眶有點發熱。
沒有當著他的面掉下眼淚,真是太幸運了。
我在失望什麼呢?本來就不該隨便胡亂期待。幸好沒有徹底出醜,真該感謝他的及時抽離。
全身上上下下摸索了半天,才發現鑰匙不知道上哪裡去了。無言地發著呆,很有種屋漏偏逢連夜雨的感覺。
傻站在這裡也不是辦法,想了想,還是得去找找看附近有沒有開鎖匠。
下了樓,卻看見那輛眼熟的車子竟然還在。吃驚地和車內的男人對望,他開門出來,微笑著先開口:「等著看你開燈呢,怎麼又下來了?」
「鑰匙弄丟了。」
「這樣……」他頓了頓,看看天又看看我,「好像也快下雨了,不然先到我家去吧,明天再找人來開鎖。」
不知道出於什麼樣的心情,又上了他的車。雖然情緒很低落,但僅僅他那份候在樓下的體貼就又讓我高興起來。
可是輕微的興奮沒持續多久,我就清楚意識到,之後一路上他都謹慎小心地和我保持著距離,連最輕微的肢體接觸也盡量避免。
很客氣,可是那麼生分疏遠。
大概,是他覺察到我那個時候可恥的意圖了吧。
我是怎麼樣一個滑稽的存在啊。
狠命煎熬著我的恥辱感讓我真想推開車門逃出去。可能就算摔死在車道上,也比現在好受得多。
一進他的房子,茶都不用喝,他就趕快禮貌地帶我去一間舒適的客房。東西很齊全,沒什麼可挑的,待客的地方不會有比這更好的了,簡直完美不過。
人家做主人做到這份上,我還有什麼不滿足呢。
我忍得辛苦,而他還在耐心地反覆詢問這裡有什麼缺失。
拚命滿臉堆笑著回答說很好很好完全夠好了多謝你的款待,笑容卻漸漸撐不住。
其實我是想哭的。不知道是不是人老了淚腺也脆弱的緣故,在路上眼睛就已經偷偷濕了好幾次。
還是太沒用了吧。
要死心真的這麼不容易嗎?
「你要是想喝東西的話,可以叫下人來,床頭的小冰箱裡也有……」
「好,」我含糊地,背對著他,「我知道……我累了想休息,你……能不能先出去?」
背後安靜一會兒,只聽他略微遲疑地說了聲「是嗎」,而後就是往門口去的腳步聲。
門合上的聲音一響起,我放鬆下來,眼前沒出息地瞬間糊成一片,忙摸出那條他借的手帕用力擦著不受控制的鼻涕。
醜態百出也沒有關係,反正他也看不見。
即使他看見了,也沒有關係。反正都不會有什麼不一樣。
胸口那點地方已經被厭棄的感覺塞滿了。
想著弟弟在車外失望的臉,秦朗送我下車時悵然的笑,一次次寬容地說「有時間就回來吧」的文揚,才這麼兩年頭髮就白了一小半的卓藍。
被我傷害過的這些人……
我卻都沒對他們負過責任。
辜負了卓藍的我,讓文揚抬不起頭的我……根本算不上一個丈夫或者父親的我……即使讓他們傷心也要死乞白賴留在那個男人附近的我……根本談不上什麼骨氣和自尊的我……
為什麼在中了子彈以後,沒有乾脆立即死去呢?
醒來以後只剩下這麼一個唯唯諾諾,半點用處都沒有的男人……
又老又醜,腦子和身體都已經壞得差不多,連養活自己都做不到,竭盡全力也維持不了一個小小的書店。
究竟,有什麼用呢?
只會讓所有人覺得累……只成了所有人的麻煩……
可是還這麼厚著臉皮活下來。
因為對他還抱著期望。
那些甜蜜的說辭,就算不可信,光是聽著,也覺得整個人都有了力氣。
好像雖然自己一無是處,雖然是個差勁至極的男人,也沒什麼要緊。
靠著那點白日夢一樣的念頭撐著,也可以過得歡歡喜喜。
可是我都忘了,自己已經不是什麼可以想著情愛這種東西的年紀了,也完全沒有這種資本了。
幾十年過來,曾經有過的那點靈氣和銳氣,都磨得乾乾淨淨,那個算得上伶俐,還有些討人喜歡的程亦辰,已經連影子也剩不下。
明明是再明顯不過的事實,為什麼卻要等過這麼久才肯承認呢。
明明早該想都不要想的東西,為什麼還要這麼不死心地眼巴巴盼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