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曼情抿抿唇,輕輕地問:「梁老師,你是在懲罰我嗎?」
一聲梁老師,釋放的是誰的苦苦壓抑?
他眸色微微變化,深眸瞅著她。「懲罰什麼?」開口才覺得聲嗓竟如此低啞。
「訓我不識好人心。你假裝不認識我,『這位小姐』『這位小姐』地喊。我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我跑來做這樣的工作,讓你不想和我扯上關係,所以你對我就像對待一個第一次見面的人?你是不是也覺得我當初不接受你的幫助,現在卻淪落為飯局小姐,你要處罰我當年的不識好歹是嗎?」
她思來想去,從他的種種言行推究出來的,就只有這個可能。
看似不記得她,就當她是飯局小姐,可又對她說了教;他明明知道她以前不住這裡,卻還故意問起。他是想暗示她,他記得她,卻又擺明著他不想認現在這樣的她,他要讓她後悔曾拒絕過他,是嗎?
她是這樣想他?梁秀辰皺了皺眉,緊抿著唇,不發一語。在她以為他又打算以沉默打發掉她的疑問時,卻有他低涼的嗓音穿透耳膜。「飯局上那麼多雙眼睛在看,我應該怎麼做?而我也不以為,你會樂意與我敘舊。」
車內幾乎與外頭的靜夜融成一色,他深邃的眼在一片靜黑中猶如星子明亮。她瞧著瞧著,竟也明白了他的心思。是,那麼多雙探究的眼睛,他如何能提起兩人曾有的短暫交集?又真有那個必要?
「抱歉,是我誤會了。」鍾曼情直起身子,微微一笑。「謝謝老師送我回來,回去路上請小心,再見。」她擺擺手,繞過車頭走進巷內。
梁秀辰沒有任何動作,只是坐在駕駛座上,再次目送她曼妙身姿走過眼前。
他知道她對他的說法沒有懷疑。她性子開朗,不擅鑽牛角尖,也不賣弄矯情做作,事情一過,她總能迎笑以對,可偏偏他卻掌握不住這個單純的女孩。
是她在他面前豎起一道透明冷硬的圍牆,不讓他觸碰心扉?還是他總是迂迴纏繞的沉鬱性子太晦暗,以至於看不清最簡單的那一面?
「看我們的隊伍……」
「雄壯威武!」
「聽我們的歌聲……」
「響徹雲霄!」
「男兒立志在沙場,馬革裹屍氣豪壯,金戈揮動……」
「……革命的先鋒,文武合一薪炎相傳,為國為民盡……」
有力的口號聲、整齊劃一的歌聲,從校園各角落紛紛穿透出來,那字字句句充滿著雄赳赳氣昂昂的聲勢,嘹亮歌聲恍若英勇戰士勇敢赴戰場般——苦難不怕,勇氣無人能擋。
「今天學校有活動?」走在走廊外側,身後有助理陪同的男人將目光移向操場,不遠處傳來陣陣不絕的口號聲或軍歌歌聲,朝氣蓬勃、精神抖擻。
「是呀,今天三年級軍歌比賽,同學們應該是利用比賽前的時間做最後的練習。」帶著幾分書生氣質的校長呵呵笑了幾聲。
男人突然止步,望著秋陽籠罩的操場。「軍歌比賽?」
「是呀,軍歌比賽。」校長陪同男人看向操場,目光和藹。
「在國外,學校沒有這種活動。」男人目光微有波動,似是被「軍歌比賽」四字勾起了興趣。
校長瞭然地點頭。「好像只有台灣的學校才有這樣的活動。」想到了什麼,校長眉一揚,疑惑地開口:「梁總學成回國後還未服兵役嗎?部隊也有這樣的比賽。」
梁秀辰沉默了幾秒,淡淡開口:「我以及動過手術。」
「這樣……」校長有些意外,瞧了瞧他神色,溫暖地笑道:「不過梁總現在看起來很健康,只是略瘦了些,但瘦些也好,現在的女孩子喜歡你這種體格。」
梁秀辰沒說話,只是側眸看了校長一眼,客氣微笑。此刻,前方司令台傳來教官喊集合的聲音,他的目光又移向操場上。
見他看著遠處,似乎頗感興趣,校長忽道:「要不這樣吧,梁總接下來若是沒有其它行程,不如就留下來觀賞本校學生的表演,將來你也是這裡的師長,先行瞭解一學校的活動也是不錯。」
梁秀辰抿唇默思。他高中以後便不在國內就學,身體因素讓他自小就被迫與運動絕緣,回國後體檢竟判定他不必服役,別說他沒參加過這樣的活動,他連國中小學運動會都只能當啦啦對。對他而言,軍歌比賽的確是件很新鮮的事。
「楊特助。」
「是。」一直站在梁秀辰身後的楊特助拿出PAD手機,點出行事歷。
「除了晚上六點有君品酒店連董小千金的滿月酒宴之外,沒其它重要行程。」
「那正好。」校長聽了,熱情地拍了下梁秀辰的肩頭。「既然這樣,梁總或許就能先檢視一下客房教室。」
梁秀辰想了想,轉頭交代楊特助:「打電話讓他們現在就把床墊送來。」
楊特助應了聲,隨即走到一旁撥打電話。
「梁總,那請移步司令台。」校長做了個請的手勢。
「校長客氣,叫我秀辰就可以。」梁秀辰微微頷首。
他們目前所在的私立清寧綜合中學,在歷經九二一大地震重創及董事會和校長掏空校產弊案後,新董事會體系有新任校長為了挽回校譽及家長的信心,在今年完成了新建實習大樓,並打算在明年度開始招收餐旅管理科。
清寧高中新實習大樓當初是同梁亞建設承包建造。因餐旅管理科是新設科別,為了擁有最好的教學環境與質量,學校亦與梁亞飯店簽訂合作契約,由梁亞飯店提供校外實習場地,並聘請梁秀辰在餐旅科正式招生後,到校任客房實務兼任教師,而實習客房教室的設備近日才陸續增設完成,目前就只差床墊。
適巧梁亞飯店前一陣子要清空部分客房已失彈性的床墊,既然清寧正需要添購床墊,梁秀辰乾脆將舊床墊捐出。而他今日到清寧來,便是要與校長進行簽約,順道合計所需床墊數量,好讓人將床墊送來。
原先打算等飯店指示相關人員送來床墊後,他明白再過來檢視教室,但既已決定留下觀賞活動,他也就乾脆接受校長建議,讓人盡快送來床墊,在活動結束後他便能檢視教室,明日便無須再走一趟。
「直呼名字嗎?好啊。」校長笑了聲。「秀辰,來,往這邊。」
他們走上司令台,教官介紹過幾位評審後,再由校長宣佈比賽開始。
校長先是簡單幾句鼓勵,接著介紹梁秀辰的身份,比賽由此正式開始。
幾個班級陸續進場演出,舞綵球的、搖扇的、踢正步的,梁秀辰看得興味盎然。
「軍歌比賽不是應該很嚴肅的嗎?怎麼還能搖扇子?」他低聲問著身側的校長。就算未服役,也耳聞過軍中生活,他以為軍歌比賽應當很莊嚴。
「以前的軍歌比賽,氣氛的確是比較正式嚴肅,都得穿制服呢,不過這幾年的軍歌比賽倒比較像拉拉隊比賽了,服裝或是歌曲的唱法都比較生動活潑。也許有人認為不倫不類,不過孩子們唱得開心就好,太制式反而會令他們生厭。現在就連部隊的軍歌也是這麼花俏啊!」
校長呵呵笑,一面指著正要進場的班級。「你看那個班,是舞蹈科的,我看過他們幾次練習,相當有創意。老實說,我心裡相著這一班應該會拿冠軍。」
梁秀辰微微挑眉。「能讓校長這樣稱讚,想必很有看頭。」說話同時間,整個班級以豪邁的大步伐自兩側交叉進場,一面喊著口號。
他目光移動,就見整個班級幾乎是女生,僅有五、六名男同學。
男孩們白襯衣深藍長褲與黑鞋,女孩們統一紮著長馬尾,白襯衣搭深藍百褶裙與黑長襪黑皮鞋。不分男女,白衣長袖皆筆直貼上藍色亮光膠帶,女孩們的深藍裙擺貼上兩圈金色亮光膠帶。他們身上不是最特別的服裝,卻異常耀眼。
面向隊伍的指揮是個女孩,四肢纖長,體態勻稱,紮起的長馬尾在腰後擺動,格外誘人注目。她手戴白色手套,高舉著加油棒,待隊伍來到台前立定後,她敲了兩下加油棒,就見隊形變化,極熟悉的旋律響起,搭配整齊劃一卻又誇張可愛的手勢……
「我們正齊心在歌唱,要和天氣來對抗,不怕冷,不怕熱,愈唱愈高昂……清寧的制服穿上身上,展現活力和健康,520,我愛你!舞蹈最……」
場邊慢慢響起笑聲,陸續還有歡呼聲,接著連坐在身側的校長和幾位詳審、身後的楊特助,全笑出聲來。
梁秀辰只覺得旋律熟悉,還不解為何大家如此雀躍時,猛然想起——這不是小時候曾看過的卡通「無敵鐵金剛」的旋律嗎?這會兒被改了歌詞成了軍歌比賽用了?他眼底流動趣意,清冷的面龐略現柔色。
「我們來到清寧高中,芭蕾民族樣樣好……」在女孩帶領下,整個隊伍以雲步、十字步移動,最後以拍打肩膀、大腿、前胸等等動作的「打七響」,為正式比賽主題前的暖場表演做一個帥氣又利落的結束。
果真特別。將這樣的比賽融入了舞蹈特色,校長的稱讚不是沒有根據。
熱烈掌聲中,梁秀辰就見指揮轉過身,以小跑步的姿態跑到司令台前的指揮台,她站上指揮台,高舉右手抵在眉間,看著司令台上的評審及來賓。
「舞蹈科520班軍歌比賽指揮鍾曼情報告,參加軍歌比賽應到人數36人,實到人數36人,演唱歌曲……停止間『國家』,行進間『黃埔軍魂』,報告完畢!」女孩聲音清脆嘹亮,秋陽下站得直挺,雖然指揮台與司令台距離約莫男人步伐的十個大步,但仍能看見女孩的面貌是秀氣的,一雙明眸燦燦,流轉著自信,微抬的小臉在日照下顯得光采動人。
「你瞧那個女孩兒,眉清目秀的。我本來以為她很內向,結果才不呢。」校長慈藹地注視著台下的指揮。
「校長說的是……指揮?」梁秀辰側目,訝然校長的話。
「是啊,大家都叫她曼曼。那女孩以前家境很不錯,從小就讓她練舞。後來爸爸染毒癮,花光了所有積蓄又欠下一屁股債,現在在蹲監牢。她媽媽被爸爸強喂毒品喂到也上癮,弄到現在智力退化,連家人都認不得,只能住在療養院。不過,她並不埋怨,下課後就去打工賺學費,她一個人跟著爺爺奶奶住在簡陋的屋子,靠著爺爺早上賣碗稞下午賣豆花的微薄收入,還有她打工的收入在生活。本來他們是可以申請低收入戶,但她舅舅為了減稅,拿她的資料去申報撫養,結果她舅舅的收入就納入他們家的財產計算,導致沒辦法申請。聽說她有去跟舅舅談這事,不過她舅舅照樣拿她申報,她也沒辦法。即使是這樣,她還是很努力,成績很好,個性也好,學校裡哪個師長不疼她呢。」
校長惋歎了聲。「中部高中舞蹈科就W中和清寧。當初她沒考上國立W中,頂著當屆最高分將就清寧,現在想也是有點委屈她了。不過,慶幸她資質好又認真,每學期領獎學金,多少能減輕一點讀私校的負擔。」
有些意外聽到私校裡竟有這種家庭背景的孩子,梁秀辰目光移到女孩身上,她已轉過身背對司令台,正在指揮同學唱歌。那樣挺著肩胸、站得直挺,清秀小臉上滿是自信驕傲的神色,竟有著那樣晦暗的家庭?
「我對這個女孩印象這麼深是因為她常從我手裡接過獎狀。本來這學期不念了,說要休學,班導師開會時跟我提了他們班上同學想辦募款幫助她,我當下就決定成立一個『安定就學獎助學金』幫助一些特殊境遇的學生解決學費問題,等學生有能力了再歸還,她因為這個資助學金才有辦法留下來。」
校長看著女孩背影,搖了搖頭。「有時想想,這世間其實存在很多不公平。有的孩子一帆風順,結果一遇上一點挫折就怨天尤人,甚至鬧自殺。應該叫他們來看看我們的曼曼,她再怎麼苦,還不是過得那麼快樂、那麼可愛?」
再怎麼苦還不是過得那麼快樂、那麼可愛?
梁秀辰靜深的黑眸隨著那充滿活力的身影移動——那女孩,是如何保有那種小草鑽縫迎陽的生命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