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曼情接過手機,隨即走到一旁撥了通電話,掛了電話後又回到他身側,她拉拉斜背肩上歪掉的書包。「我陪你等吧,一個人站在路邊等也挺無聊的。」
「打電話回去,家人同意?」他隱約聽見她喊著阿嬤,又說了她要陪什麼老師等拖吊車。
「同意啊,我是做好事耶。」她笑了笑。
「家人不擔心?」他側眸看她。
「擔心什麼?」
「你一個女孩那麼晚回家,家人難道不擔心安全問題?」他微皺著眉。
「我每天都這麼晚回家,不差這一點時間。」鍾曼情低下眼,踢著小石子,好半晌,才又說:「其實一開始也是會擔心,但我要打工嘛,擔心也沒辦法的。我阿嬤還會等門呢,不過慢慢的她也比較放心了,因為我們彼此信任對方,她相信我不會跑去玩或是鬼混,相信我下班就會回家。我為了讓她安心,也會盡量把事情早點做好,這樣就能早點回家。我連騎車都很小心,因為不想受傷讓阿嬤擔心。時間久了,阿嬤知道我會保護自己,就比較安心了。」
「半工半讀很辛苦,尤其你打工到這麼晚,隔天還得上學。」回憶起自己在國外的求學生活,雖不必打工賺學費生活費,但嚴謹的實習生活,卻也讓他嘗到疲累,更別說她肩上還有經濟壓力。她那副小小的肩膀,究竟蘊含了多少能量?
「還好啦。雖然平時上到十一點,但假日是上早班,下午四點就下班了,所以可以早點休息,我會趁那時候補眠或是唸書。當然,比起不用打工的同學來說,我是比較忙一點,不過我也學到了其他同學沒有的經驗,看過不少人哦,我覺得這是什麼也比不上的呢。」她唇邊勾著淡淡的弧度,線條柔美。
梁秀辰微低著臉,深凝她唇畔的翹弧,淡聲問:「你一直都這麼樂觀?」
她笑了幾聲,抬起臉蛋看他。「樂不樂觀都要過日子,為什麼不快樂一點?只要不做虛華的夢,就不會失落和難過。」眸眸眨動間,不經意瞧見月娘就在他頭頂不遠處,她忽然抬手指著那團暈黃。「你看,今晚月亮好漂亮!」
鍾曼情昂起下巴,眼底盛著月華,流轉柔芒。「我阿嬤曾經指著月亮對我說,她說不管再怎麼黑暗,這世界永遠都會有光亮,就像月亮一樣,會一直守在那裡,就算被烏雲擋住了,也有雲散時,所以為什麼要不快樂?」
「阿嬤還說一枝草一點露,就算是一枝草,上天都會賜它一點露水,讓它活下去。」她挪回目光,看著他。「雖然半工半讀有點辛苦,可是活下去是比什麼都還重要的,努力地活著、快樂地活著,這才是人生嘛。你知不知道無敵鐵金剛?阿嬤說要像無敵鐵金剛一樣,要有智慧有膽量,才會愈戰愈強哦!」
無敵鐵金剛?「你們在軍歌比賽中唱的歌,是無敵鐵金剛改編的吧?」
「是呀。」她臉色微紅,笑得靦腆。「你還記得啊……那是我編的啦。一開始同學還說太好笑了,不過我覺得不管什麼事都是這樣啊,要勇往直前嘛,只要勇敢,沒什麼做不到的事啊。」
「這些道理,都是阿嬤教你的?」
「嗯,我阿嬤很棒!」她用力點頭。
他半垂的視線對上她晶燦眸光,眼底似有欣羨。「你和你阿嬤的感情很好?」
「當然很好。我阿公阿嬤都很疼我,但跟阿嬤最好,因為阿嬤是女的,什麼心事都可以告訴阿嬤。」
「好讓人羨慕。」梁秀辰看了她幾秒,轉過面龐,目光落在未知處。
他輕勾了勾嘴角,看不出來究竟是不是在笑,這讓她想起上回撞到他時,不經意在他眉間看見的褶痕。他似乎過得很壓抑,和家人處得不好嗎?
她禁不住好奇地問:「老師,你和家人處得不好?」否則為何羨慕她?
「稱不讓好壞,從小就是按著他們幫我訂下的計劃過生活,為接下家業而努力。」他兩手放在褲袋中,挺著瘦削的身軀直視前方,空氣中有夜風攜來他身上的古龍水味,淡而清冽,他抿著嘴,孤傲抿在嘴邊。
這意思是說,對於自己的未來,他沒有自主權,只能依循家人為他訂定的路子去走?她猜想著。
「我奶奶生了兩個兒子。我爸很優秀,聽說從小就是模範生,但我叔叔成績就遜色了些。我爺爺奶奶為此而較疼我爸,就連爺爺的事業也是把大部分管理權交給我爸,叔叔只是一個小部門的主管。他們兩人為了家業繼承問題本來就有心結,到了我和我堂弟這一代,也免不了捲入其中,他們都希望自己的兒子接管爺爺的事業,對於我和我堂弟都很嚴格教導。」
不知想起了什麼,他輕輕笑了,有些自嘲的意味。「很多人都羨慕我有著不凡的家世背景,尊貴不已,可是大家都只敢遠遠看著我,好像我是瓷器一樣,只要太親近我,就會把我弄碎似的。他們也沒人知道我從小就在『你一定要比你堂弟好,你將來一定要接下爺爺的事業』的叮囑下,謹慎小心的生活。」
他微微皺起眉。「我常看見我爸媽和我叔叔為了我們兩個小孩的事在爭吵。我堂弟叛逆,常惹事。我媽一逮到機會就在我爺爺奶奶面前指責我堂弟的不是,為的也是將我送上最高的位置,所以我們家人的感情是在爭吵中、設計中、踩著別人的肩背中維繫的……」他側眸看著她。「是不是很有趣呢?」
鍾曼情怔怔看他,意外他這些話,更意外他會把這麼私人的事情說給她聽。
她看進他墨海般的眼裡,那裡有嘲諷、有冷涼,還有孤寂;雖然站在雲端,相伴左右的卻只有看似聖潔的、不可攀的、純白的雲霧,可其實它如名利般縹緲虛浮,也許強風一來,去開霧散,他又留下什麼?
「我堂弟其實不是那麼糟,我想他只是用他的方式在向我叔叔抗議。雖然我和堂弟不算親密,但很小的時候我就知道,我和堂弟是一樣的人,我們只是上一代為了爭奪家產的棋子。」他抿起薄唇,極俊的弧度,卻也冷冽銳利。
「為了讓我能接下爺爺的事業,我爸媽送我出國,然後就是如他們計劃的,我完成學業回國後就接下梁來飯店,坐上總裁之位。我爸媽和我之間的話題,以前是學業,後來是事業,我們之間沒有心事可聊;或者他們以為他們自小到大為我設想周到,我不會有什麼煩惱與什麼心事。」實際上,他也有煩惱、也有心事,卻是無處可說,還以為自己會這麼壓抑到老、到死,但遇上身側這個女孩,他的心事就這麼自然地說出了。
「難怪你看起來並不快樂,因為你被壓抑了,就像囚在籠裡的鳥,展翅卻無法飛翔。」她看著他冷峻的側顏,輕聲問:「那你應該有你想追求的東西吧?」
他想追求的東西?梁秀辰身軀微地一震,緩緩側過俊美面龐,深深凝視她。
這女孩有涉世未深的單純,卻非天真到對世人抱有美好到不切實際的想像;她知道自己擁有什麼、該做什麼,不作無意義的夢,但又保有前進的動力;她家境不好,但不埋怨,努力朝著光亮的地方走……
他多欣羨她擁有這樣的生命力。他沒有她那樣向陽的性子,那麼擁有了她,是否就有動力隨她一同趨光?
「我當然也有我想追求的東西。」凝視良久後,他低聲道。
鍾曼情微揚秀眉,像被勾出興趣似的。「是什麼?」
他沉沉看她,斟酌著什麼,稍長的靜默後,他道:「曼曼,如果我說我想追求的是你……」驀地,夜裡聽來分外尖銳突兀的喇叭聲掩覆了他低沉的音律。
鍾曼情倏地轉過臉蛋,就見刺目的車燈朝他們閃爍了幾下,一部轎車在他們面前停下,駕駛座走下來的是撞到他的那天,跟在他身後、看上去應該是他的助理或是司機的那個男人。
「梁總,道路救援的還沒來嗎?」楊特助匆匆走來,頭髮微亂,兩手在嘴邊呵著氣,精神很差,好像剛從被窩裡被挖出來一樣;可當他看見老闆身側的女孩時,像是嗅到了八卦般,一雙細眼瞪大如銅鈴,頓時精神百倍了。
「嗯。」梁秀辰應了聲,不知道該怎麼說這個時間拿捏得這麼準的助理。
「那……」楊特助細眼賊賊地瞟了瞟鍾曼情。「需要我留在這裡陪您等嗎?」
梁秀辰想了幾秒。「你趕著回家嗎?」
「沒呀。」他都從被窩裡趕來了,還能趕什麼?只是今天突然變得好冷,他想念被窩。
「那好,你留在這裡等,我先送曼曼回家。」
什麼……楊特助愣了幾秒,細眼晃到女孩臉上時,恍惚大悟。「我留存這裡等?」讓他在這吹冷風?然後他大老闆要送女孩回家?想把妹唷?
「有問題?」梁秀辰淡聲問,聽不出情緒。
「沒!」楊特助應得很快。「梁總放心,我會看好您的愛車。那您送這位同學回去後,需要我去接您嗎?」
「不必,我叫車就好。你有沒有車行的電話?」
「喔喔,有,請等一下,我去車上拿。」楊特助打開副駕駛座,在前頭的置物箱翻找著;下車後,他遞了張名片。「這是台灣大車隊的名片,梁總打上面的電話就能叫車了。」
梁秀辰接過名片,收進西服口袋,側過面龐看著鍾曼情。「我送你回去。」
「不用啦。」鍾曼情笑了笑。
「別拒絕。」梁秀辰看了眼腕表,驚覺已是凌晨十二點多了。「都這麼晚了,你一個人騎車回家,要我如何放心得下?何況你是為了幫我才拖到這麼晚。」
她當然明白他的擔心,若兩人角色互換,她也會想送他回去。可是……「你車壞了,我騎腳踏車,你要怎麼送我?難不成要我牽著車,你陪我走回家?那我到家的時間不就拖更晚了?」她略感趣味地看著他。
他默思兩秒,做了一個自己也覺得意外的決定。「我騎車載你。」
「……你要載我?」鍾曼情圓睜美目,訝問。
一旁的楊特助更是瞪大細眼,一臉驚異莫名。老闆騎腳踏車?西裝筆挺要騎腳踏車?還是桃紅色、前頭有大車籃的淑女車?他的軀體情況允許嗎?
對於兩人驚詫的反應,梁秀辰不以為忤,只是牽過她的腳踏車,踢起腳架,長腿一跨,坐上椅墊。「上來。」他偏首,看著那呆立在後方的女孩。
「你、你會騎嗎?」鍾曼情狐疑地看著尊貴的他。
「你坐上來不就知道了?」他語氣難得地微揚,略帶笑意。
「那我就不客氣坐上來了。」她腿一跨,坐上後座,兩手就扶在前方座墊尾端。「好了。那麼……前進吧,運將先生!」
運將先生?這樣稱呼他家老闆讓楊特助下巴快要掉下來!
梁秀辰微愣,隨即淡勾唇角,極淺的微笑。「是。你坐好了。」話音剛落,他長腿施力,踩下踏板,卻惹來身後女孩微尖的叫嚷聲。
「唔?哇?哈哈……老師,歪了歪了啦!右邊右邊?唉唷」車身搖晃,左右晃動不定,鍾曼情怕跌下車,抓住他腰身兩側,笑道:「老師……你真的會騎嗎?」
「……會。」梁秀辰兩手穩住龍頭,搖擺不定的車身和身後女孩的脆甜笑聲讓他禁不住又微勾起唇角。「高中時,在國外有偷學,很久沒騎了。」他不能做激烈運動,卻連腳踏車都被雙親禁止,想來都覺得誇張。
「高中?還是偷學的?」女孩揚聲笑道:「難怪你技術這麼差,笨手笨腳的感覺……哈哈!唉呀,前面下坡,要煞車啦……老師,你動作好遲鈍哦,這麼大一個人騎腳踏車還騎成這樣,人家我五歲就很會騎了……」
望著那漸遠的身影,難得看見老闆微微露出的笑弧和溫柔的眼神,以至於一直處於驚嚇狀態的楊特助慢慢回過神來——老闆真的騎上那台粉嫩嫩的淑女車,後面還載了個俏麗女學生——這不是愛情文藝片裡才看得到的畫面嗎?
想不到平時不苟言笑、總是冷峻的老闆也是文藝青年一枚,懂得騎腳踏車載心儀女子耍耍平民式的浪漫,只是那個什麼曼的同學,笑聲實在不淑女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