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該怎麼說呢?她可以封住自己的眼睛,卻無法封住耳朵,以及府中所有奴僕們的嘴。
「夫人,少爺又帶少夫人出門了。」
「夫人,聽說少爺今天帶少夫人去坐畫舫耶。」
「夫人,昨兒個少爺帶少夫人去戲房看戲,聽說那出『尋芳記』很好看呢!」
「夫人,您看這隻小白兔,這是少爺帶少夫人上山賞楓的時候捉到的,很可愛吧?」
「夫人,您看我這支簪子漂不漂亮?這是少夫人送奴婢的,奴婢好開心喔。」
這陣子她幾乎每天一睜開眼睛,就可以聽到這樣的聲音,讓她愈聽愈鬱悶。
養兒子有什麼用呢?娶了媳婦就變媳婦的了,就懂得疼娘子、寵娘子,也不懂得孝敬她這個為他擔憂了一輩子的娘親,真是白疼他、白養他!
其實這陣子,她也聽了不少下人對兒媳婦的好評,明白了如意其實沒她想像的糟,可是兒子這樣只疼媳婦不疼娘的,叫她這個做娘的怎能不妒忌,又如何能將兒媳婦疼進心呢?
展夫人不由得又歎了口氣,深威寂寞。
「夫人。」杏兒在門外叫道。
「進來吧。」
杏兒進了房,手上端了盤麵餅,配了兩碟蜜餞和一壺香茶。
「哪來的麵餅?」她疑惑的問,記得車伕今兒個並沒有要出城辦事。
「麵餅和蜜餞都是少爺買回來給夫人吃的。」杏兒回道。
齊兒買給她的?展夫人好高興,看樣子兒子還是有想到她這個娘,總算沒白疼他了。
「蜜餞也是?」
「是,聽說這蜜餞是福州特產,是用上等蜜桃以冰糖釀製成的。」
她伸手先挑起一塊蜜餞送進口中,甜膩適中,十分可口,讓她忍不住吃了一片又一片,麵餅反而不急著吃了。
「他們今兒個又到哪兒去了?」她隨口問道。
「聽說少爺今兒個比較忙,所以只帶少夫人到茶樓喝茶聽曲兒,一邊談生意。」杏兒答道。
展夫人皺了皺眉頭。「這成何體統?既然要談生意,為何還要帶媳婦一起出門?是擔心待在家裡會讓我這婆婆虐待嗎?」她有些不悅的說。
「夫人,少爺不會這樣想的。」杏兒急忙緩頰道。
「這……聽黃總管說,少爺似乎是想補償過去沒能陪少夫人的時間,所以才每天都把少夫人帶在身旁。」杏兒低道,有點擔心夫人聽了之後會更生氣。那怎麼不也來順便補償一下沒能陪在她這個娘親身邊的時間呢?所以才說養兒子沒用,娶了媳婦就變媳婦的了。
展夫人的心情又沉鬱了起來,伸手改拿塊麵餅送入口中。對她而言,向來代表失望的麵餅正好配她現在沉鬱的心情!
「這麵餅——」麵餅一入口咀嚼了一下,她猛然站起身來叫道,嚇了杏兒一大跳。
「夫人,這麵餅怎麼了?」杏兒擔心的問,難道是麵餅變了味,她沒注意到還送給夫人食用?
展夫人沒理她,逕自瞪著手上的麵餅看了一會兒,又吃了口,仔細咀嚼著它獨特的味道……就是這味道,就是這味道,她一直在尋找的麵餅就是這個味道!
她激動得眼眶泛紅,端起桌上的那盤麵餅,急切問道:「少爺現在在哪兒?」
「啊?」
「我問妳少爺現在人在哪兒?」
「應該是在竹園。」杏兒答道。
展夫人匆匆走出房門,以最快速度趕到兒子將媳婦帶回來之後,她便沒再踏進一步的竹園院落。
夕陽西下,彩霞滿天,展洪齊陪著妻子坐在水榭亭裡欣賞晚秋的夕陽美景。
「齊兒。」在竹園來轉來轉去,好不容易展夫人終於找到兒子了。
「娘,您怎麼來了?」
展洪齊訝然的從亭子裡鋪了毛毯的座位上站了起來,身旁的如意也一樣。
「娘。」她恭敬的福身喚道,即使婆婆連看都沒看她一眼。
「這麵餅是你買回來的對不對?」展夫人將手上的盤子往兒子面前送,情緒顯得很激動。
展洪齊迅速的看了娘子一眼,然後點點頭,一臉茫然又關心的問:「怎麼了,娘,有什麼問題嗎?」
「你在哪裡買的?那老闆是怎樣的一個人?長什麼樣子?今年幾歲?家裡有什麼人你知道嗎?」展夫人著急的問。
「這……」他當然回答不出來。
「你不知道嗎?」展夫人迫不及待的追問。
展洪齊不解娘為何要知道這些事,又如此著急激動呢?「娘為何要問這些事?」
「他有可能是娘正在找的人。」展夫人迅速的說道。
他輕愣,「娘在找的人?娘在找什麼人?」
「先回答我做這麵餅的人是怎樣的一個人,長什麼樣子?大概多大的歲數?」
「這……其實這麵餅不是孩兒買的,而是如意買的。」展洪齊猶豫了一下,終於老實承認。
早先會吩咐下人說是他買的,是怕娘知道那是如意買的後,直接叫人撒下,連一口都不肯吃。
展夫人愣了一下,轉頭看向一旁的兒媳婦,張口欲言,卻又因為有些尷尬而開不了口。原來這麵餅是如意買的。
想想也是,杏兒剛都告訴她少爺今天很忙了,又怎會有空逛大街買麵餅帶回家孝敬她呢?而那蜜餞想來,大概也是她買的吧?要不然男人哪會去買這女人們愛吃的甜食呢?她早該想到的。
見婆婆一臉著急想問,卻又欲言又止的模樣,如意猶豫了一下,決定主動開口。
「這麵餅是一個姓張的大叔做的,他大約四十餘歲,留了一臉的落腮鬍,家裡除了有大嬸和兩個女兒之外,聽說還有一位七十餘歲的老爺爺在。」
「姓張?他真的姓張嗎?」聽到這些,展夫人再也管不了什麼婆媳問題,激動的向如意確定。她的本姓就是姓張啊!
「是。張大叔的麵餅攤就叫麵餅張。」如意點頭道。
「他還有個爹?」展夫人眼眶泛紅。
「是。」
「七十餘歲?」聲音沙啞。
「對。」
「妳知道他們住哪兒?帶我去,現在就帶我去找他們。」再也忍不住激動的情緒,展夫人一把抓住兒媳婦的手,心急的說道。
「娘,您為何這般激動?您認識他們?」展洪齊眉頭輕蹙的問,不明白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他們有可能是你舅舅和外公呀,齊兒。」展夫人轉頭對兒子說,激動的眼淚終於忍不住的滑落下來。
展洪齊震愕得差點說不出話來。「娘,妳說的是真的嗎?這是怎麼一回事?為何孩兒從沒聽妳提過外公和舅舅的事?」
「這事說來話長,娘以後再跟你說。」展夫人催促道:「如意,妳知道他們住哪兒?帶我去找他們。杏兒,叫人備好馬車,我要出去。」
「是。」
「等一下。」展洪齊喚住杏兒,勸著娘親,「娘,天都要黑了,明天再去吧。」
「可是齊兒——」
「孩兒知道您著急,但這麼晚了貿然打擾人家不好,更何況咱們也還不能確定對方是否真的是外公他們。」
「不會錯的!娘認得這麵餅的味道,而且他們姓張,年紀也沒錯,一定是他們,一定是!」展夫人激動的說。
「如果真的是,那您更不需要急於一時。」展洪齊緩聲道:「況且外公年歲大了,您這樣突然出現,倘若老人家情緒激動而傷了身該怎麼辦?還是明天讓孩兒和如意先去探一探再說吧。」
展夫人滿心不願,但是兒子說的話不無道理,她擰眉掙扎了一會兒、終於還是點了點頭,耐心等明兒個天亮後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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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意從沒想過看來雍容高貴的婆婆會出身微賤,幼小還因家裡生活困苦,曾被賣麵餅維生的父母賣到大戶人家當婢女,這一切聽起來是那麼的讓人難以置信。展洪齊也是第一次聽說這事。
原來當年娘是主子賞給爹的謝禮,後來兩人因晨昏相伴,情投意合,才成親的。
當時的爹才棄儒經商,學做陶朱公不久,所以娘沒辦法請求爹幫忙照顧娘家,後來經過幾年的奔波,掙得一份家業,有了這座宅邸才想尋親,沒料到一場瘟疫早讓老家人去樓空,從此她便一直靠著記憶中爹所做的麵餅味道尋人。
這件事除了已謝世的展老爺知情之外,無人知曉,也因此受命四處買餅的馬伕一心只想著夫人的身份尊貴,買麵餅時總會選擇城鎮裡熱鬧富裕的大街買餅,從不曾走進像南環街這類市井小民所聚集的地方。但常出入南環街的如意可沒想這麼多,單純想到好吃便買回家了,怎知卻意外幫婆婆找到了遍尋多年不著的親人。
父女、姊弟相認的畫面是那麼的感人,如意熱淚盈眶的看著,想起她分散四處的姊姊妹妹們,不禁也跟著淚灑一地。她們四姊妹在有生之年,是否也會有這樣相聚的一天呢?她們都還安好吧?
看她哭得淚流滿面,展洪齊不忍的將她帶離這感人的認親場面,打算先回府去,怎知坐上馬車後的她卻還一個勁的哭個不停,讓他不禁懷疑她是否有其它心事。
「怎麼了?近來的妳好像特別愛哭。」他溫柔地替如意拭去臉上的淚水,柔聲問道。
她搖了搖頭,又灑落了幾滴眼淚。
「告訴我。」他總覺得她心裡一定有事。
「我好羨慕娘。」如意又哭了一會兒,這才拭去臉上的淚水,哽咽的啞聲道。
「羨慕娘?為什麼這樣說?」展洪齊不解的問。
「因為娘找到了親人。」
這回答讓他更加茫然。據他所知,如意不是個孤女嗎?爹娘早已不在人世,當年她就是為了要安葬爹娘才賣身葬父的,怎麼她這說法就像有其它親人與她分散兩地似的。
「如意,我從未問過妳,妳還有親人在這世上嗎?」他試探的問。
豆大的淚珠驀然從她眼眶裡掉落下來,像斷了線的珍珠般一顆接著一顆停不下。
展洪齊看了好心疼,伸手將她拉進懷中,溫柔的輕輕拍撫著她,一邊為自己的粗心大意向她道歉。
「對不起,我都不知道。」他早該問她的。「告訴我他們現在在哪兒,我這就派人去將他們接過來。」
「我不知道她們在哪兒,她們當年跟我一樣都賣人了,我們沒有錢為爹娘辦喪事,只能葬身籌錢。」如意搖頭哽咽道。
原來如此,難怪面對娘與外公、舅舅的相認,她會哭得這麼泣不成聲。
「她們是誰?」他柔聲問道。
「大姊,還有三妹和四妹。」如意拭著淚說。
「她們叫什麼名字?多大的年紀?身上有無任何特殊的胎記或是可以辨識她們身份的信物?」
「我大姊叫吉祥,大我一歲,三妹花開,四妹富貴,分別小我一歲和兩歲。我們身上各自戴了一條刻有自己名字的項鏈,像這條一樣。」如意將掛在脖子上從不離身、那扁平白石項鏈拉出來給他看。
展洪齊看過這條一直掛在她脖子上、平凡無奇的項鏈,只是他一直以為娘子會喜歡它、是因為石頭上刻著她名字的關係。
「有信物要找人應該會容易些。待會兒我們就找個畫師把它畫下來,再拿圖去找人。」他若有所思的看著那塊石頭道。
「相公?」如意頓時露出既驚又喜的表情。他的意思是要幫她找大姊她們嗎?
「我無法保證一定能找得到她們,但是不管十年、二十年,我都會找下去,直到找到她們為止。」他以堅定的眼神朝她承諾。
她目不轉睛的看著他,一顆心激盪得好厲害,她上輩子到底做了多少好事,才有幸能夠嫁予他為妻,還得到他如此多的疼愛與憐惜?她好希望自己也能為他做些什麼,而不是總是享受著他的疼惜與付出而已。
「為什麼這樣目不轉睛的看我?」展洪齊伸手替她拭去臉頰上的淚痕,柔聲問道。「我也想為你做點什麼,而不是總是讓你為我費心。」她凝望著他說。
「我只要妳幸福快樂。」
「那你的幸福快樂呢?」
「在這裡。」他微笑,傾身吻她一下。
「謝謝你,相公。」如意偎進他懷裡,伸手環抱著他。
「謝什麼?」他吻著她的發。
「所有的一切。」
她以為他像天上的明月,高不可攀,結果他卻待她如水中明月,小心翼翼的輕掬在手心裡保護著,像是擔心她隨時會散掉、消失不見一樣。
她覺得自己好幸福,幸福得如履薄冰,好擔心這一切只是一場夢,就像是鏡中花、水中月一樣,全是她幻想出來的。
想到這兒,她不由自主的輕顫了一下,縮緊了擁抱他的雙手,將自己更加深埋進他溫暖寬闊的胸膛裡。
「怎麼了,會冷嗎?」感覺到她的輕顫,展洪齊立刻將一旁的襖袍拉過來,仔細的圍攏著她的身子,就怕她真的冷著了。
如意依偎在他胸前,戚受著他的溫柔體貼,讓他的體溫溫熱自己,讓他的氣息將自己圍繞,心,漸漸地安定下來,不安也隨之消弭。
馬車以穩定的速度前進著,喀啦喀啦的聲音和馬車規律的搖晃催人入眠,如意忍不住閉上眼睛,馬車卻突然一陣劇烈的震動,馬兒嘶聲鳴叫,車子倏然停了下來,震得她一陣反胃。
「發生什麼事?」展洪齊揚聲問前頭的車伕。
「對不起,少爺,有個小孩突然跑到路上來。您和少夫人沒受驚吧?」
「孩子有事嗎?」展洪齊先問。
「沒有,小的及時將馬車停下了。」
「沒事就好,走吧。」
「是。」車伕駕一聲,馬車繼續往前走,喀啦喀啦的聲音再度響起,規律的搖晃也再起,但如意卻再也感覺不到剛才的舒適,反而有股暈眩作嘔的感覺不斷地湧上來,讓她再也沒辦法繼續依偎在相公懷裡,微微地推開他,挺身坐起。
「怎麼了?」展洪齊訝然的問。
「我不太舒服。」她捂著嘴低聲道。
「什麼?」他沒聽清楚。
「我——」如意才開口,一陣反胃讓她差點吐了出來,她緊緊地摀住嘴巴,一臉難受的蒼白。
「停車!」展洪齊立即揚聲叫道。
聞聲,車伕隨即「噓」的一聲,馬車在顛簸一下後,停了下來。
「如意——」
「我想吐。」不等他問完話,她迅速的說道,同時往前方的布簾移動。
展洪齊的動作比她更快,在聽到她說想吐之後,即趕在她面前早一步跳下馬車,小心卻迅速的將她抱下來。如意雙腳一落地,立刻將他推開,蹲下來便是一陣嘔吐。他一臉著急的看她嘔吐,憂心得不知所措。怎麼會這樣?她剛才不是還好好的嗎?怎麼會突然吐了起來?
「怎麼了,為什麼會這樣?妳覺得哪裡不舒服,如意?」他輕撫著她的背,心急如焚的問道,卻不等她回答,一見她嘔吐似乎停下來後,立刻將她抱了起來,跳回馬車。
「去大夫那兒。」他迅速下達命令。
「相公……」如意虛弱的想掙開他。她剛才吐過,身上儘是難聞的氣味。
「別動。」他立刻阻止她。
「有味道……」
「妳以為我會在乎嗎?我在乎的是妳的身子。妳先別說話,休息一下,忍一忍,大夫那兒就快到了。」他眉頭緊蹙的柔聲道,絲毫不在意弄髒弄臭自己的衣服,直接以手袖溫柔的為她拭去唇邊嘔吐時沾染到的些許穢物。
如意紅了眼眶,突然又有一股想哭的衝動。她是怎麼了?以前可不曾像現在這般愛哭。
馬車顛了一下,然後停了下來。「少爺,到大夫這兒了。」車伕的聲音揚起。
展洪齊二話不說,立刻抱她下車,再一路抱進大夫的藥鋪裡,讓大夫瞧瞧她到底是生了什麼病。
大夫先大致問了下情況,再替如意把脈,這隻手把完又換另一隻。
「大夫,怎麼樣?」展洪齊著急的站在一旁,忍不住開口問道。
大夫又安靜的把了一會兒脈,這才收手微笑,公佈答案,「夫人有喜了。」
聞言,展洪齊又驚又喜的瞠大雙眼,如意也一樣,只是除有驚喜之外,她還有些難以置信,無法相信就在此時,她的身體裡已經孕育著一個孩子,她相公的孩子。
她伸手覆在自己平坦的小腹上,感動莫名。他的手在此時也伸過來覆上她的。
她抬頭看他,他正凝望著她,深邃的眼中全是對她的深情與感動。
「謝謝妳。」他低聲對她說道,嗓音異常沙啞。
如意看著他,驀然對他漾出一抹燦爛如花的笑靨,「謝謝你。」她也回了同樣一句話,然後反手緊握住他的。兩人相視一笑。
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幸福也到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