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那一天,蕖丹從金帳回來後便一直在喝酒。
這個從來不喝酒的乖寶寶,沾酒即醉。
醉了,卻又不肯休息,鬧著嚷著吵著……
比莫魯嚇得沒法,只好請我過去勸勸他。
才剛踏入王子大帳,便聞到一股刺鼻的酒味,當然不是因為他喝得太多,而根本只是一整壇的酒,被他喝去一小半,剩下來的一大半全部灑在了桌子上、椅子上、羊毛地毯上……
四面看看,無人,我走過去,掀開搭在床頭上的一塊獸皮,獸皮下面露出一截白衣,蕖丹就那樣像癱稀泥似的趴在床腳邊。
「喂。」我推推他,哭笑不得。無法想像平日裡總是乾淨整潔的王子殿下怎麼會忍受得了這樣的污穢。
「你還好吧?」他一動不動,我只得在他身邊蹲下來,好聲相勸。
聽到聲音,他茫然抬起頭來,望著前方發了好一會子呆,才突然發現有個人在身邊似的,驀地轉回頭來。
「你……」他直愣愣地看著我。
我扁了扁嘴,「不認識我沒關係,要能認得這個下次才有喝醉的本錢。」我拍拍床上墊得厚厚的被褥。
酒量不行,那就修酒德好了。
喝醉了倒頭就睡,那也是一種福氣。
「你說什麼?我怎麼會不認識你呢?」蕖丹蹙眉。
老實說,我還真有點受寵若驚,醉得差不多連自己姓甚名誰都弄不清楚了,居然還記得我?!
他不是真愛上我了吧?
「那你說,我是誰?」我斜眼睇他,帶著幾分惡趣味。
「曦央麼。」他傻乎乎的有些小得意。
「那,曦央又是誰?」我很不厚道地繼續問。
「我媳婦。」
暈!
答得那麼快,也不怕咬舌頭。
我一下子站了起來,臉上像潑了血似的紅,跟蕖丹有得一拼。
「你要走了?」他跟著我站起來,腳下一個不穩,又軟軟地跌了回去,背部狠狠撞到床沿,痛得他一陣齜牙咧嘴。
「嘿,知道痛了吧?這就是口沒遮攔的報應。」我幸災樂禍地揶揄他。
這樣的話在他清醒的時候是根本聽不出來的,沒想到,喝醉了,感覺反倒靈敏起來。
他怔在當地,呆呆的,悲慟的,帶些手足無措的茫然,像個犯了錯的孩子,等不及地要受罰卻又害怕受罰。
「呸呸呸,你就這點出息呀,算我說錯話好了。」我忙不迭地推他,怕他就這樣傻呆過去,再也回不來了。
到時候要我嫁一個傻丈夫,那還不如去死了算了。
等等!我的手驀然一頓,自己被自己嚇到了。莫非,蕖丹不傻,我就真願意嫁給他了?
我驚駭地望著他。
他卻一徑只沉浸在自己的悲慟裡,無助地拉著我說,「你知道嗎?曦央,本來是應該由我去的,那本來應該是我去的。」
「去哪裡?」原諒我,這幾天為了避開那個長著一雙色眼的使臣,我已經「病」了好些天了,以至於自己也不知道究竟錯過了哪些新聞。
「月氏……月氏國……」
我鬆了一口氣,「那裡有什麼好玩的?不去就不去了唄。」要我說,八輩子不去我都不會覺得遺憾。
「可是,大哥去了呀!」蕖丹充滿哀傷的眼睛直直看住我,那樣子讓我覺得自己這樣滿不在乎是一件多麼罪惡的事情,「大哥代替我去月氏國做了人質。」
我的腦子「嗡」的一聲響,思緒有片刻的空白。
過了一會兒,我才輕輕笑了起來,「蕖丹,你這個傻瓜,玩笑都不會開嗎?哪有堂堂一國的太子,會去別國做人質的?」
有!當然有!
然而,我心裡卻有個小小的聲音在掙扎著說,怎麼會沒有呢?歷史上這樣的事情還少了嗎?
始皇嬴政不就曾在趙國做過人質?
當然,那時候,他還不是秦國的太子!
寒意忽然從我腳底升了起來。我神情複雜地望著蕖丹,不知道該對他說恭喜呢?還是別的一些什麼?
這個善良的大孩子,當然還不明白單于庭將會發生怎樣的變故!
太子去月氏國做了人質,我卻始終想不明白,在這件事裡我又扮演了一個什麼樣的角色?
到底有沒有推波助瀾?
如果那一天太子不曾對月氏使臣說過那些話語,是否最後坐上使臣馬車的那個人便會是我了呢?
雖然,單于陛下對蕖丹的回護是非常明顯的,但,若是這件事落到我的頭上,他又會不會將這份回護加諸於我?那只有天曉得。
「蟑螂。」
伏琅走進來,大概是見我要死不活地躺在床上,猶豫了一下,又轉身走了出去。
這個死蟑螂!太有個性了吧?
我一把坐起來,「我有話問你。」
他不情不願地轉身看著我,卻再不走近半步。
好吧!你狠!我讓你!
我拉拉身上睡皺的衣服,上前側坐在桌邊,指著另一邊對他說:「坐。」
他終於坐下來。
目光盯著自己的腳尖。
「那一天,在使臣大帳外面,你為什麼要回頭救我?」
他彷彿是震動了一下,眼神飛快地掠過我,然後繼續落在自己的腳尖上。
我不逼他,雖然他是我的奴隸。
我拿起桌上的銅壺,搖了搖,然後對著壺嘴灌了一口。
伏琅終於開口:「奶茶是冷的。」
對,是冷的,而且是冰的,那又怎樣?我滿不在乎地拿毛茸茸的袖子擦了擦嘴角的水漬。
他的表情是驚駭而又忍耐的。
惹得我哈哈大笑起來。
有時候我也不由得會想,如果有一天伏琅發覺我並不是真正的郡主,不是賀賴首領在出發之前命令他誓死效忠的主子,不知道他又會是一種什麼樣的表情?
「嗯?如果你不回頭救我,應該已經順利地混入月氏武士裡面去了吧?到了單于接見使臣的時候,你就可以像我們起初商量的那樣,將你手中的刀狠狠插入單于的心臟。」
這是巴圖魯要我帶著伏琅來到單于庭的真正目的。
也是我唯一能夠拯救霍戈的機會。
據說,是單于害死了我的父母,我這麼做是為父報仇,天經地義。但,去他的血海深仇,我連老首領夫婦長什麼樣子都不知道,為什麼要替他們做這種提著腦袋玩的事情?
然而,我可以不管我所謂的父母,卻不能不管那張沉睡中驚似學長的的俊顏。
如果……如果他真是學長呢?
我怎能置他於不顧?
怎能不為他冒險?
「如果我不回頭,你就會死!」伏琅聲音低低地說。
「死了就死了唄,做這樣的事情誰還能保證不掉腦袋?只不過,」我頓了一下,看他的神情慢慢變得專注,才微微一笑,說:「若我真的死在單于庭,你一定要帶著單于的人頭回去,並且一定要看著霍戈平安離開,你可以答應我嗎?」
伏琅微微一愣,大概是我說話的語氣太不像一個主子。然後,他看著我,非常堅決地說:「要回去,大家一起回去。」
他說話的語氣也實在不像一個奴隸。
若是從前的賀賴曦央,不知道他們之間會不會有這樣奇怪的對話?我胡亂想著,憂傷忽然如潮水一般漫卷而來,拍打著記憶的心房。
為什麼?
我始終想不明白,為什麼要是我?
如果老天不是莫名其妙地讓我落到這個莫名的年代,我應該還躺在堆滿KITTY貓的粉紅色房間裡,編織著玫瑰色的青春夢想,唯一的煩惱是,學長到底有沒有注意到我?
而不是像現在這樣,絞盡腦汁,算計別人的腦袋,同時提防自己的腦袋被別人砍掉。
如果我生於斯長於斯,看慣這樣的鉤心鬥角、爾虞我詐那也罷了,可偏偏,我接受了十六年現代文明的熏陶,生活在團結友愛的社會大家庭裡,喊著「我為人人,人人為我」的口號,卻突然一下子淪為他人權謀爭鬥的棋子,我又該怎麼辦?
怎麼辦?
如果上一次行動的人不是我,是隨便其他任何一個人,或者就是賀賴曦央本人,只不過是騎一匹馬到使臣帳篷周圍遛一遛,擾亂守衛的視線,從而掩護伏琅潛入使臣帳中,將刺殺單于的罪名嫁禍給月氏國,從而使賀賴部置身事外,坐收漁翁之利。
我曾經自以為完美無缺的計劃,就這樣被我自己搞砸,並且還有可能連累了另外一個人。
我有何用?要我何用?
而我,做這一切又究竟是為了什麼?
我低下頭去,慢慢地趴到桌子上,把頭埋入雙肘之間,良久,這樣一動也不動。
直到銅盆裡的炭火「嗶卜」響了一聲,火星幽微地閃了幾閃,漸漸暗淡,寒意席捲而來,驅散了爐火所帶來的溫暖。
我茫然抬起頭來,看到伏琅正將乾柴投入火盆之中。
「你還沒走?」我一愣。
他不會就這麼陪著我坐到現在吧?
伏琅不回頭,眼睛看著爐火,那目光像是遙遙地望著遠方,在我幾乎以為他不會做出任何回答的時候,他說:「你放心,我會保護你的。」
他的聲音又低又沙,像說故事一般,帶著令人怦然心動的節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