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這邊還在胡思亂想著,那邊,群狼早已按捺不住,淒厲的狼嚎聲中,一條黑影「刷」地跳了起來。我大驚,本能地舉臂去擋。緊接著臂上傳來一陣劇痛,冷森森地似有什麼尖利的物什插入了皮肉。
我心口一緊,想到比莫魯那條血淋淋的手臂,果然是不能在背後笑人的,這不,現世報這麼快就落到了我的頭上。
然而,那樣疼痛的感覺只是短促的一瞬,下一瞬,彷彿是有刀風劈面斬過,那條快要掛到我身上的黑影驀地被斬飛出去。
溫熱的鮮血噴了我一頭一臉。
我驚魂未定地轉過臉來,映入眼簾的是一張清秀中透著孩子氣的男人的臉,「蕖丹……」我怔怔地喊了一聲。
他蹙眉看著我,向來帶著輕淺笑痕的雙眸,此刻,蒙著一層難以言諭的焦慮與恐懼。
「你怎麼樣?哪裡受傷了?痛不痛?」他抓住我的手臂,舉到眼前細細察看。天黑,袖子又早已被細雨淋濕,此刻根本看不出來傷在何處。
他急得連連跺腳。
看著他那樣慌亂無措的表情,我只覺鼻子陣陣發酸,也不知道是胳膊痛,還是別的什麼原因,隱忍了許久的淚水終於潰堤而下,「蕖丹!」
他嚇了一跳,面色在雨絲的拉扯下顯得青白而又扭曲。
「不要怕不要怕!」顯然是我的淚水讓他更加手忙腳亂了。一會兒安撫地輕拍我的背,一會兒又替我擦掉不斷湧出的淚水,還要顧著怕弄痛我的傷口,如此陣腳大亂,哪裡還管得了虎視眈眈的狼群?
就在我哭得肝腸欲斷,涕泗長流的時候,突然,又是一條黑影從草叢裡躥了出來,衝著蕖丹的後背就是一口……
「呀!」我尖聲大叫。與此同時,一陣弓弦聲響,暗夜裡飛出無數支羽箭,撲到近前的狼率先倒在地上,而後是接二連三的慘嚎,眨眼間,野狼倒斃一地。
我驚得目瞪口呆,連哭泣都忘記了。
「蕖丹王子,你沒事吧?」火把亮了起來,一小隊牧民打扮的人群圍了上來,為首的赫然是臥病在床的比莫魯!
他的右手臂還被厚厚地包裹著捆在腰上,左手握著韁繩,嘴裡雖然是在關心蕖丹,可滿臉促狹的笑容卻分明正對著我。
我懊惱地瞅了蕖丹一眼,趕緊胡亂摸去臉上殘留的淚水。他身後還帶著那麼大一批人,為什麼不早說呢?害我什麼形象都丟盡了!如果我在比莫魯心裡還有形象的話。
比莫魯卻還不知足,一把從馬背上跳下來,踢了倒在蕖丹身後的那匹狼一腳,大有深意地歎道:「真是不識趣,活該你倒霉!」
我的臉激辣地燙熱了起來,肯定很紅,但幸好是在晚上。
「你的傷好了?」我沒話找話。
比莫魯做一個苦臉,「我就是這麼命苦,原指望著身上有傷能夠多躺兩天,享享福,可誰知道,某個主子就是不知道體恤人,半夜三更往狼窩裡跑,害得我們……」
「比莫魯!」蕖丹的聲音不大,卻非常有效地阻止了比莫魯的連聲抱怨。
可恨哪!
都快平日裡我對他們太放縱了,以至於一個個比賽著欺負我,全沒一點奴隸對主子的恭敬樣。如果我現在說我後悔了,不知道還可不可以改?
我咧嘴朝比莫魯扮了個鬼臉。他雙眉一耷,可憐兮兮地望著我。好吧好吧,算我錯!都是我不好,不該大半夜裡還在草原上遊魂,害他們全都睡不好覺!
我偷偷拉了拉蕖丹的衣袖,「回家吧,我好睏了。」並掩袖打了個呵欠。這不裝還好,一裝,倒真是呵欠連天了。才想到自己走了這大半天,一沒吃二沒喝的,再加上連驚帶嚇,也虧我神經粗骨頭壯,要不然不嚇死也給累死了。
蕖丹轉眸望著我。
我心裡一跳,總感覺有些心虛。
但他卻一個字也沒有問我。不知道究竟是他太迷糊,還是……對我太信任?
終於又回到了明亮舒適的帳篷裡。大夫細細地幫我清理了傷口,然後上了一些不知道名字的草藥,並叮囑了阿喜娜一些需要注意的事項後才告退離開。
我受不了阿喜娜一遍遍的自責和心疼的淚水,不由分說地將她也轟了出去。
偌大的帳篷裡便只剩下了我和蕖丹。
以往,就算帳篷裡只有我和他,我們也能說說笑笑地,各自在各自的臥榻上進入夢想。然而,今晚不知道怎的,我只是輾轉反側,難以入眠。
蕖丹幾次從睡袋裡爬出來,過來查看我的傷口。
每次我都對他扯開一個虛假得連自己都騙不過去的微笑,徒勞地向他做著保證:「我沒事,真的沒事。」
他笑笑,點點頭,什麼也不說,又逕自鑽回睡袋裡。
我懷疑他其實跟我一樣,也睡不著。
但為什麼,他竟可以一動都不動呢?
我微微側了側身子,用眼角偷覷著睡在地上的蕖丹。想到方才自個兒全沒形象地撲到他懷裡哭泣。不知道他心裡又是怎麼想的呢?
澤野將我擄上馬背,是有很多人看到的,蕖丹不可能不知道。
難道他一點都不懷疑?一點都不想知道,我究竟經歷了一些什麼,才會那樣崩潰般地號啕大哭?
「蕖丹?」我試著喊了他一聲。
他沒有答。
不知道是真睡著了,還是假裝睡著了?我卻沒有勇氣再喊下一聲。
其實,若他真回答了,我也不知道該對他說些什麼。難道,我能將入夜之前所發生的一切毫無保留原原本本地告訴他嗎?
告訴了他,讓他知道了冒頓的野心以及自己的母親和冒頓之間無可化解的矛盾,他是會比現在更開心?更快樂呢?還是,讓他直面了人生的殘忍,把他推入了權謀爭鬥的中心?
不!他是不適合生活在王庭裡的,正如我不適合生活在這片大草原上一樣。
只可惜,我們都無法選擇。
我深深地歎了一口氣,帳內搖曳的燭光晃得我眼暈,根本睡不著,我索性起身走了出去。想到比莫魯控訴的某個不知道體恤下人的主子,又不由得苦笑起來,不是我不肯體恤他們,而是,老天爺不肯體恤我呀!
我已經盡最大的努力,遠離是非,忘記自己是一個現代人的事實,忘記那已經窺知的歷史的一角,忘記自己曾經在冒頓成就霸業的路上起過什麼樣的作用!
是的,忘記!
雖然起初,我的確想憑藉著一點點先知的優越,搶先一步向冒頓施恩示好,以為如此,便可以最大限度地在這個王權至上的時代收取利益。然而,我錯了,當我愈接近冒頓,愈清楚地看清了他掩藏在漫不經心的笑容背後無限膨脹的野心時,我才發覺,我錯得有多麼離譜。
在這個利益高於一切,吃人不吐骨頭的地方,沒有人會懂得什麼叫做「滴水之恩,湧泉相報」。
什麼叫做「恩怨分明」!
看,我曾經多麼天真!
雨,不知道什麼時候停了。月亮從雲層裡穿出來,皎白的月色宛若輕紗,將草葉上滾動的水珠攏成一片浮動不定的光影。幾顆疏星像少女清澈的眼睛,鑲嵌在黛色的夜幕上,那麼幽遠,那麼潔淨,彷彿人心深處那一個個美好純真的希望。
不知道哪一顆是屬於冉珠姐姐的呢?
我失神地仰望著清朗的高空。
耳邊卻彷彿魔咒一般不斷響起她曾經說過的那些話語:「沒有任何地方比這個王庭更能傷人。」
呵!冉珠!冉珠!
你是否能夠告訴我,當冒頓的響箭直指在你胸前的那一刻,你是否感到絕望和悲傷?
我閉上眼睛,感覺到有冰涼的水滴順著我的面龐無聲滑落。我想,我永不會忘記,冒頓左手如托青山,右手如抱嬰兒,將一張雕花硬弓扯得形同滿月時,那一雙直視著我的死寂冰寒的眼。
那裡面沒有任何屬於人類的感情,有的,只是深沉的算計和得失之間的評估。我想,他大概早已經謀劃好了這一切,叼狼大會上的獻禮,只不過是他給予一個可憐的女人臨死前的最後一絲安慰。
那麼,會不會有一天,當他也覺得我的存在阻礙了他的腳步,或是我的犧牲可以推動他的步伐,我是否也會步上「雪瞳」和「冉珠」的後塵呢?
那當然是一定的!
想到這裡,我不寒而慄地打了個哆嗦。
「那麼喜歡看星星,我看不如我們把睡袋搬到帳篷外面來睡吧?」興致勃勃的聲音彷彿永遠都沒有煩惱似的。
不用回頭,我也知道是蕖丹。
「吵醒你了?」我趕緊低頭擦去眼角的淚水。
「怎麼會?你根本沒有發出半點聲音,又怎麼會『吵』醒我?」
我聽了,無所謂地笑一笑,也不跟他爭辯。
他總是喜歡在一些根本不重要的小事情上跟我較真,像個被寵壞的孩子。而他,也的的確確是被捧在手掌心裡長大的,但,幸好,真的只是一些小事,小得諸如「滿月」的鼻子上有幾根不同顏色的毛,他都要拿來爭個輸贏,反而是一些顯而易見的平常人都不會忽略的大事,他卻反倒視而不見了。
弄得我真不知道該說他什麼才好!
「你說,我這個提議好不好?」他突然彎下身子,視線由下而上地撞進我低垂的雙眸。無處可躲,有那麼片刻,我便只是怔怔地凝視著他的眼睛,凝視著倒映在那雙深瞳裡的滿臉哀淒的自己。
那是我嗎?
我悚然一驚的同時,蕖丹已經直起腰來,若無其事地朝帳內走去,「你不說話就是答應咯。我去拿睡袋。」
我又是一怔,唇角不由得泛起一絲苦笑。
神經比國旗桿還粗的人,說的大概就是蕖丹這類人吧。但,他的視而不見到底是怕觸動我的心事呢,還是他根本不在乎?
那一瞬間,看著他由黑暗步入,逐漸被燭火吞噬的背影,第一次產生了不確定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