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旁男人的貼侍想了好一會,才淡聲提醒著,「二爺,時候不早了。」
「我知道。」他的嗓音低沉渾厚,噙著一股與生俱來的霸氣。
「那個……」貼侍看著他注視的地面,忍不住又說:「二爺到底想做什麼,還是趕緊決定吧。」
尹少竹眉眼不動,像是在深忖著什麼,好半晌才開口問:「破軍你想,在這種天候下,要是我不管她,她會不會有事?」
拉緊身上的斗篷,他很認真地點頭,「會。」
這不是廢話嗎?正值隆冬,眼看就要下雪了,躺在官道邊,只穿著輕薄衣裳的小姑娘,要是不被凍死,他的頭就剁下來給他當椅子坐。
身為貼侍,破軍自認已經將主子的個性摸透個七、八分。
他知道,如果可以,二爺盡量不碰麻煩事,可一旦遇著了,一番掙扎之後,他的決定必定是——
「嘖,麻煩。」果真,半晌,尹少竹歎了口氣,前進一步,將落難的小姑娘抱回馬車。「走吧。」
「是。」破軍隱忍著笑意,再度驅馬前進。
唉,終究還是會救的嘛,既然如此,又何必考慮這麼久?
***
尹府。
高大頎長的身形出現在通往府裡西邊的小徑上,尹少竹健步如飛,向來冷沉的五官在此刻更顯不耐。
「你確定她是失憶?」他走著,一邊問,嗓音比平常更沉。
「大夫是這麼說的。」破軍跟隨在旁低聲應道。
尹少竹蘸墨似的濃眉幾乎快要皺在一塊,只見他走過垂花拱門,走進自己院落沁竹堂,繞過長廊,直往盡頭的小房而去。
一把將門推開,便見那個小姑娘就呆坐在床上,一臉茫然地抬眼,然後那雙水靈靈的大眼倏地發亮,直睇著他。
尹少竹不由得一怔,疑惑地打量著她。
這狀況對他而言,弔詭極了。
鮮少有人敢如此明目張膽地看著他,尤其對方還是個看起來非常柔弱,抱起來如鴻毛一樣輕盈的小姑娘。
從小到大,府裡的丫頭見他濃眉一攢不嚇哭的,只有大哥的貼身丫鬟紅袖和義妹丹禾了。
「哇,好俊的爺兒。」她的嗓音軟綿綿的,大眼閃動著,儼然像個不知世間險惡的小女孩。
大步走到她面前,他伸手在她眼前揮了幾下。「你的眼睛是好的嗎?」
眨眨眼,她努力看了再看。「很好呀,我連爺兒臉上的汗毛都看得一清二楚呢……爺兒為什麼要這麼問?」
尹少竹揚起眉打量著她。
一張瑩白巴掌臉,秀眉配上水靈大眼,挺鼻下有張櫻桃小嘴,是個美人胚子,身形偏瘦,稍嫌嬌小,教人難以猜測她的年紀。
只是,初見面就誇他長得俊,要是眼睛沒問題,只怕這小姑娘諂媚成性了。
不是他自謙,長這麼大,還沒聽過有人說他長得俊的,就算商場上有人想巴結他,也不會說出這麼違背良心的話。
防備並非他的天性,然而現在身為當家,他背負著保衛整個尹府的重責大任,一點都輕忽不得。「你叫什麼名字?」
「不記得了。」小姑娘可憐兮兮地扁起嘴,不過是眨眼工夫,她的眸底已經蓄了一片淚池,讓身後的破軍暗叫不妙。
「為什麼不記得?」尹少竹再問,明知道問不出名堂,但就是要從她的回話、反應,確定真偽。
「就、就不記得了啊……」那張蒼白的小嘴扁得更緊了。
「身上可有任何可以表明身份的物品?」
想了下,她取下一直繫在腰帶上的手絹。「只有這個。」
尹少竹接過手,手絹質地柔滑是上等的織絹,織紋極為精緻,沒有多餘的贅繡,只在角落繡上朱宓兩個字。
「朱宓?」沉吟著,他橫睨向她。
她身上的衣料極為普通,發上沒有任何釵飾,恐怕渾身上下最值錢的就是這條手絹了。
這手絹真是她的嗎?
「爺兒要趕我走嗎?」小姑娘十指不安的絞動著。
尹少竹直睇著她粗糙的十指,滿是凍裂的口子,再見她瘦弱得不長肉,要說她有任何危險性,似乎不太可能。
「至少會讓你待到身上的傷勢復元。」做出承諾,他將手絹遞還給她。
一路上,他聽破軍提起,她身上有幾處淤傷,雖沒有傷及骨肉,卻難以判斷到底是受到什麼樣的傷害,又是為什麼會倒在官道邊。
「可、可要是我的傷好了,卻還是不記得自己是誰,那該怎麼辦?」她說著,兩行清淚登時滑落。
後頭的破軍見狀,幽幽地歎了口氣,只見尹少竹握緊了拳頭,沉聲道:「你可以在這裡待到你恢復記憶為止。」
「真的?!」小姑娘喜出望外地看著他。
「不要懷疑我說的話。」他沉下眸色警告。
「謝謝你,我運氣真好,想不到爺兒人長得好看,就連心地也好極了。」她感動極了,邊笑邊哭著。
唇角抽顫了下,他忍不住問:「你真覺得我好看?」
「嗯,爺兒濃眉有型,大眼有神,俊鼻挺直,唇形稜角分明又厚薄適中,五官立體出眾,誰見了都會誇爺兒長得好極了。」
尹少竹開始懷疑這小姑娘可能不只失去記憶,還一併撞壞腦子了。
她說得眉飛色舞,要是他夠虛榮,極有可能就被她給哄上天去,然而他太清楚自己的相貌如何,就算她說得口沫橫飛,也只是聽聽而已。
他的濃眉確實有型,但爹總說他的眉骨太立體,顯得太霸氣;而他的大眼確實有神,然而在眉骨之下,看上去分外銳利冷沉,娘就總說他的眼睛太兇惡;他的鼻形確實挺直,然而大哥總說他的鼻形長得不好,給人陰險的感覺;他的唇倒是真的長得挺好的,可惜當他笑時,小弟總說他又在想什麼壞勾當了……
他娘的!他笑也不行了?明明就是開心的笑,為什麼得被想得那麼邪惡?
他一直是被嫌棄的。小時候,他會介意,但當身旁嚇壞的丫頭與日俱增之後,他慢慢習慣了,而且在商場上,他這張臉更是好用,只要他眉一挑,眼一動,唇角再勾,向醉月樓賒帳的人,會立刻在三天之內把錢備齊還上。
不過,這丫頭……他打量著她,試著讓臉色更沉,眸色更冷,她那雙眼卻是眨也不眨地瞅著他,那般瑩亮水潤,教他沒來由有些害臊起來。
輕咳幾聲,他別開眼道:「聽著,從今天開始,你就叫做朱宓,在你身體復元之前,可以在這裡待下,但等你身體復元,必須暫時在府裡為奴,可有意見?」
「沒有。」她答得很快,像是怕他反悔。
「那麼,你的事我會交代下去,就這樣。」
「是。」
尹少竹沒多說什麼,總覺得被那雙水靈大眼給注視得渾身不對勁,一回頭便見貼侍掩嘴忍笑,他不禁有點羞惱成怒,「你在笑什麼?」
「我要是姑娘家的話,二爺早就迎娶我為妻了。」破軍把笑意收拾得妥當後才開口。
這麼說的意思,純粹只是見慣主子對老弱婦孺特別沒轍;二爺雖然長得凶狠,但只要姑娘家在他面前撒泡淚,便立刻舉雙手投降。
「鬼才會娶你為妻!」尹少竹羞惱低咆,隨即離開。
他當然知道破軍在暗喻什麼,可有什麼法子?他只是長相兇惡,又不是連心腸都是黑的。
想著,朱宓的話便不斷地在他腦海裡出現,嚴重地騷擾著他,直到,他發現自己撿了什麼樣的麻煩回家!
***
「二爺,不好了。」遠處,傳來破軍帶著戲謔,聽似不痛不癢的叫喚。
「別跟我說又是那傢伙闖了什麼禍!」
正在書房裡作帳的尹少竹眉眼不抬,然而握筆的大掌已經浮起大把的青筋,感覺手中的螺鈿筆就快要被他硬生生折斷。
「二爺真是料事如神,確實又是朱宓惹了禍。」破軍輕步來到他面前,俊俏的玉容堆滿看好戲的表情。
只見尹少竹微使勁,手中的螺鈿筆立刻應聲而斷。
「她又幹了什麼事」他吼著。
「她燒了半間廚房。」
尹少竹呆掉。「……不會是因為我叫她去燒熱水吧。」
「應該是喔。」破軍笑得可樂了。
「他奶奶的,那丫頭到底是想怎樣?」他火大極了,卻還是乖乖把賬本闔上,往外走去。
自從她身體康復之後,他便讓胡大娘領著她到僕人房待下,然而,不過是發派她去掃前院的落葉,她竟爬上樹把葉子全都摘下來,教前院一整列的樺樹全都光禿禿一片。
胡大娘向他投訴,令他不得不管,問她時,她說:「這樣就不會有落葉了啊,也不需要天天掃了啊,二爺不覺得我很聰明嗎?」
簡直是蠢到教人想掐死她!
這是他生平第一次,對殺人如此渴望,而他最想殺的是自己,因為是他把那個蠢蛋給帶回家的。
於是,為了彌補自己犯下的過錯,他只好把朱宓交給義妹丹禾教導。
豈料,不過三天,丹禾就將她退貨,只因——「她煮茶不放茶葉就算了,可是她不能在擦門戶時,擦得整個大廳鬧水患呀。」
罪名——一個朱宓,會增加府裡丫鬟三倍的工作量,於是掌管所有丫鬟調度的丹禾,當機立斷將燙手山芋送還。
當他問朱宓時,她說:「我一次提了好幾桶水,全部潑濕再一口氣擦,這樣不是比較快嗎?」
是啊,他很快就可以把她給送上山頭了!
然而,在朱宓可憐兮兮外加兩泡淚眼的攻勢下,他只好認賠,把她收在身邊,心想只讓她服侍自己,就算有禍,他也擔了。
但是,她不會更衣,脫他的衣服脫到繫繩打結,幫他束髮,束到他懷疑自己的頭髮快要被拔光……
突然,他發現,自己能撿到一個這麼一無是處的廢柴丫頭,肯定是老天安排來逼他修身養性的。
於是,他不氣不惱,平心靜氣的對待她,不再發派對她而言太高難度的工作,只負責幫他端來膳食,送洗臉水,準備洗澡水就夠了,可誰知道——
當尹少竹來到廚房時,火已經滅了,可是廚房已然半毀狀態,尤其是裡頭的四口灶。
「二爺……」朱宓一見他來,淚水早已準備好。
他手一抬,雙眼緊閉著,暫時不想聽她的聲音,不想看她的臉,要不然他很怕自己一個不小心失去控制,會做出什麼天理不容的歹事。
他娘的,他已忙得要死,一天十二個時辰,他都嫌不夠用了,偏偏又多了個惹事精,專惹麻煩要他善後,將他捉襟見肘的時間再分割一些,看樣子他今天晚上可以不用睡了!
「二爺,對不起,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只是覺得灶口太小,木柴堆得不夠多,水燒得不夠快,所以我才會多添點柴,結果不知道為什麼會燒到外頭……」
尹少竹再抬手,示意她閉上嘴,張眼看著正在善後的丹禾,他不禁輕歎,「丹禾,這丫頭給你添麻煩了。」
丹禾看他一眼,淡道:「倒也不會,只是……二爺能不能請朱宓別碰火?」
「……我知道了。」
說到底,還是他的錯,因為是他叫她去燒熱水的。
從此之後,他不得不把她帶在身邊隨時監控著,以免她一個不小心又闖出什麼禍。
但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