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色驚駭的夏仲夜難以置信,瞠大的雙瞳裡充斥血絲,一條條,一絲絲,似詭絲般纏繞瞳眸深處。
那是情、那是債,那是一條不該消失的生命。
是什麼力量促使她縱身一躍,飛翔的影子不是春天的乳燕,而是殯落的星辰,生命停頓在秒針不再走動的時間,凝滯了。
她說過的惡夢,一輩子洗刷不掉的罪惡感。
用死來讓人後悔未免太愚昧了,人生沒有重來的機會呀!
伸直的手臂抓不住往下墜落的身影,她下墜速度太快了,而他反應不夠快,以為是千金小姐一時的任性,知道達不成目的便會放棄。
可是她跳了,一副義無反顧的模樣,好似死是一件再簡單不過的事。
「還是來遲了一步,她終究難逃重蹈覆轍的下場。」
空無一物的頂樓平空多出了一扇白紋銅門,它由內拉開,走出一臉憐憫的趙瀠青,她輕步如蓮,款款移到圍牆旁,手扶著它往下瞧。
夢裡沒有鮮艷色彩,所以看不到暈散開來的鮮紅血液,四肢怪異扭折的藍若雅脖子斷了,以九十度彎向左肩,正面向上躺在暗色血泊中。
她又死了一回,在夢境之中。
「我害死了她,我害死了她,我是兇手……」他的話是凶刀,狠狠地戳向她的心窩。
「不,不是你的錯,她的心已經扭曲,感受不到世間的溫暖。」她太偏執了,終究入了魔。
一股溫柔的氣息包圍週身,眼神渙散的夏仲夜貪婪地汲取皓腕所帶來的暖意。
「織夢……」
好暖和,像和煦的春日照拂,驅走他心底的陰影。
「真的不是你的錯,不要怪罪自己,你只是忠於自己的心,不願用謊言去褻瀆神聖的愛情。」她明白他的痛,人的心怎麼可能無動於衷。
「我沒有錯嗎?不是我害死她……」沉痛的眸微微抬起,尋求著救贖。
趙瀠青輕輕擁著他,輕柔地在他耳邊低喃,「當然不是,不愛她是一種錯嗎?對於感情,誰都有選擇的權利。」
就僅是不愛而已,哪是什麼罪不可恕的大錯,愛是美好的,不該被拿來當作脅迫的借口,錯的是執著,錯的是不放手。
「可是她跳下去了,義無反顧的。」她的決絕令人駭然。
「那是她對生命的不尊重,扭曲了愛情的本質,以它為手段,逼迫別人必須得愛她。」她將溫熱的唇輕貼在他薄涼的冷唇上。
知覺開始回到體內,那雙又深又黑的瞳眸閃著微光。「我看著她往下跳,身體像凍結似的動彈不得,如果我動了……」
也許能救她一命。
「不是你的錯,真的,你已竭盡所能地開導她,不要有負擔,放手讓她走。」他必須先放過自己,心底的鬼魂才會消失。
「但是她死了,就在我面前了結年輕的生命。」他無法忘記她臉上那抹笑,是那麼美麗又……怨恨。
夏仲夜攤開十指,低視著,總覺得它們沾滿藍若雅身上不斷流出的鮮血。
趙瀠青又吻他,重重地令他難以忽視。「看著我,老公,我才是你的責任,不是她。」
「老婆……」他以為跟著停擺的心臟回復心跳,雖然緩慢,但規律地跳著。
「還記得你為我戴上的戒指嗎?你說你要套住我,一生一世做你的妻子,你要記著自己的承諾。」她將指上的戒指與他的男戒相並,一支箭射穿兩顆心。他們的心。
盯著款式相同的對戒一股股暖流注入他的心,驅走寒冷,他的嘴角微微揚起。
「老婆,我有沒有說過我愛你。」
「今天還沒有。」她忽地哽咽,淚中帶笑。
「老婆,我最愛你了,今生今世只愛你一人,沒有人能讓我像愛你這般愛得那麼深……」他吻去她眼角淚滴,反手抱著她許久許久。
「我也愛你,老公,這句話我欠了你很久。」她不敢說出口,怕愛他太深。
但是即使不說,她的愛還是不受控制的流向他,在她以為把持得住前,心早就淪陷了。
「沒關係,我一向是大方的老公,你要欠便欠,我會把利息算上。」他要她欠上一輩子,永遠也還不清。
噗哧一聲,她破涕為笑。「你哪是大方?根本是吸血鬼!把人養著當糧食,照三餐吸食,餵飽你的胃。」
「老婆,我又餓了,你幾時要餵我?」他啃著她細頸,作勢吸血。
見他又能打趣了,趙瀠青懸著的心終於可以放下。「仲夜,你要相信你很好,你沒做錯什麼事,在夢裡夢外,你都要很堅決的對自己說,我沒有錯。」
「我沒有錯……」他錯了嗎?不愛一個人不是他能選擇的,他只是……不愛而已。
夏仲夜反覆地問自己,他錯在哪裡,人對自己誠實有何不對,愛就是愛,不愛就是不愛,隨口編個謊就能自欺欺人地去愛嗎?
「沒人逼她走上絕路,是她自滿的心態使然,以為死能在你心底留下記號,佔據不屬於她的角落。」她用死當籌碼,賭他記掛她到死。
他撫向胸口,感受心跳的力道。「我該怎麼做才能走出有她的惡夢?」
聞言,趙瀠青既欣慰又感傷,分別的一刻終於來臨了。
「試著忘記她,把她從你的記憶裡徹底拔除,她的死不是你造成的,你也無須背負她因你而死的罪惡感。」
「忘記她……」他輕輕地說,熱熱的心窩好像有什麼湧了出來。
「到她的墳前放一束白玫瑰,告訴她,你不欠她的,你把她的愛情還給她。」她要的是一句道歉,化解她的癡嗔。
把她的愛情還給她,這樣就夠了嗎?「老婆,我覺得我現在很輕鬆,眼前一片開闊。」
還了就不會有愧疚。
「是呀!你的身體開始變輕了,輕飄飄的想要飛往某處。」他的心自由了。
「嗯,的確很輕,像是雲朵……」夏仲夜驀然一頓,怔忡的望著手中的黏稠。
「咦!這是什麼?」
「是血。」趙瀠青將手放向他左胸,讓他流出的血浸潤她指縫。
「血?」他有受傷嗎?
「你有傷,在心裡,很長很長的一段時間,它積鬱成疾,讓你惡夢連連。」她忍住淚,不讓他看出她的心底也在泣血。
他有些不解地舉起手,細看濃稠的黑血。「不會痛,這算好事還是壞事?」
她把笑臉擺出來,放大。「當然是好事,表示沉痾盡除,傷口癒合,你的心裡再無一絲對她的愧疚。」
「老婆,你笑得好醜。」夏仲夜的心口倏地一抽,微痛。
「再醜你也沒得看了,要嫌棄就趁現在,遲了連笑我的機會也沒有。」明明說不哭的,怎麼又……澄澈的眼瞳氾濫了。
他好心疼好心疼地拭去她頰邊滑過的淚水。「我要清醒了是不是?」
「夢,很美,謝謝你給了我一段美麗的甜夢,我會記得你曾經愛過我。」在夢中。
「不是曾經,我一定會去找你,等我。」他會找到她,繼續愛她。
對於他的承諾,她只是含笑以對。「把我忘了吧!對你比較好。」
因為他醒來後的記憶會斷斷續續,日子過得越久忘得越快,最後只剩下零星的片段困擾他,讓他不得其解,悵然更深。
所以她寧願他忘個徹底,這是對他的慈悲。
而她也不會主動去找他的,她比誰都清楚,夢就是夢,他就算再見到她也認不得了,因為夢裡的人物將是模糊的,在他醒來之後。
「不,我絕對不會忘記,我要你在我身邊,讓我愛你。」他忽地緊緊抱住她,感受她的體溫。
她也很想,但是……「當你能認出我時,我會對你說一千次一萬次的……我愛你。」
「告訴我,老婆,你在真實世界的名字。」他會牢牢記住,然後找到她。
「我姓趙,名字是……啊!有人在搖晃我的身體,我要醒了……」她很慌,想抓住他的手。
「說清楚,我沒聽仔細。」她的手從他掌心滑開,身體慢慢變得透明。
「來不及了,我得先送你回去。」他不能再困在夢裡面。
趙瀠青在自己消失前,用手指畫出一扇打開的門,門內射出刺目的白光,她勉力地一推,將他推入光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