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老虎上次和她約好,以後每個禮拜六中午,都要在這兒見面。
車站的候車室中,擠滿了預備搭車回家的鎮上大學生。她東張西望了一會,勉強在角落中找到了個位置坐下。
小老虎今天遲到了,不過她知道他一定會來。
畢竟,自從她考上這所貴族女高之後,他們一個禮拜只能很珍貴地見一次面。
想想是今年夏天考上的,由於學校規定一律住校,她只得搬進學校寄宿。
讀這所頗富盛譽,管教嚴格的學校,是普湄湄的主意,她要獨生女兒做一名上等女孩,跟一些所謂上流家庭出身的少女們在一起學習良好的規矩,禮儀,成為道道地地的淑女,不管是讀書的觀點或是交遊的觀點,她相信對想想的前途大有幫助,而且將建立些了不起的關係。
「想想!尋想想!」有人在那邊的角落細聲細氣地叫她。
她自冥想中醒來,好像當場被抓到的,吃了一驚,誰啊?
自人群中向她走來的,不是小老虎,而是大他兩歲的姐姐林瓊玉,她穿著一件白色的抽紗襯衫和一條很秀氣的草綠百褶裙,手中拎著一隻提箱,她和小老虎在五官上十分酷似,但氣質卻相差太遠,小老虎是那種道道地地,充滿了叛逆,倔強,渾身上下代表著一種隨時會爆發危機的憤怒青年,但林瓊玉懂事,乖巧,很多年以前,就表現出成人的大方舉止來。
「林姐姐!」想想趕忙站起來,她對想想是很好的,曾經極有耐性地教過想想彈風琴和吹中國簫。
「好久不見,聽說你上高一了,真是愈來愈漂亮了!」林瓊玉真心地誇讚她。
「林姐姐才漂亮呢!」想想的臉微微泛著紅潮,「你要出遠門嗎?」
「你知道自從我去參加縣裡的國小代課教員甄試及格後,我就一直在等分發的通知,現在好不容易通知下來,我又得趕著去報到。」
「學校在哪裡?」
「苗栗,就在鎮上,叫做楓樹國小。你有空歡迎你來玩。好嗎?」
「楓樹國小?」好美的名字。
「我會寫信給你。對了!想想,我要拜託你一件事。」林瓊玉有些欲言又止。
「什麼事?」
「我不在家的時候,麻煩你替我注意一下小老虎,他越來越不對勁了,自從他退學以後,變得很消極,很不講理,最近又交了不三不四的朋友,我實在擔心!」林瓊玉垂下頭,「你曉得的,我如果在家,他多多少少還聽我的,這下我走了,真不知道他會變成什麼樣子,在他的朋友當中,你是他唯一具有影響力的……」
「我……」想想真不知該如何回答才好。
「他很喜歡你!」林瓊玉輕輕地說,在嘈雜的候車室中,這樣的低聲,卻帶來了無比震撼的力量。
想想迷惘了。
她不是不知道小老虎喜歡她,但由另一個與他關係十分親密的人口中說出來,又是多麼地不同。
「想想,如果你不願意的話,不要勉強,但如果你真的不嫌棄他,那麼,在可能的範圍內,請影響他,幫助他!」
林瓊玉緊抓著提箱的手,神色緊張地看著她。
其實不管想想怎麼回答,這份沉重的責任,都已落在她十五歲的肩頭。
她很難抗拒。
火車進站了,票閘開啟,旅客們紛紛湧到古老的月台。
「我走了!」林瓊玉收回渴望的目光。
「林姐姐!」一時衝動,想想握住了林瓊玉文雅而秀氣的手,臨別依依,她決定答應她誠摯的拜託,「我不會讓你失望的。」
「那我們隨時保持聯絡!」林瓊玉非常高興。
汽笛響了,她走了。候客室的人潮也散去,空空冷冷地,一室寂寞。
想想用最大的耐心等小老虎來。
可是他沒有來。
他忘了嗎?
想想站在鏡前看著自己悲傷的臉,那雙美得出奇的眼睛,裡面有淡淡的淚光。
晚餐在想想口中,都變了味,她吃不下。
隔壁傳來怒斥與責打聲時,想想知道小老虎的父親——林立到家了。
她丟下碗筷就往茄冬樹跑,難怪林瓊玉走沒有人送,難怪林其平沒照他們的約定去接她。
林立是看平交道的鐵路工人,要兩個禮拜才回家一趟。「竹筍炒肉絲」是他回家時必備的家常菜,不把到處闖禍惹事的兒子抽得皮開肉綻,他是不會原諒自己管教不周的。
明明知道小老虎從不肯在捱揍時哭叫,想想仍然十分擔憂地豎起耳朵,趴在樹上,聽得心驚肉跳。
天色暗下來了,遠處的路燈亮起。
她覺得每一鞭似乎都打在自己身上,不知挨了多少。
「滾!」小老虎垂頭喪氣地出來了。
但那高大俊拔搶眼的外型,不因此而失色,青春的忿怒,似乎立即要跳躍出他堅實的肌肉,那樣耀眼,那樣充滿緊張的生命力,反使得想想心生憐惜。
「滾!你給我滾!有種就別再回來……」屋裡震出大熊照例氣急的吼聲,接著砰的一聲,門關了。
想想縮回身子,她知道小老虎現在一定很窘,她不要他發現她,免得他因此而難堪,但小老虎也預備上樹來,坐在他們的老窩裡,所以一抬眼就在茂密的樹葉裡找到她。
「嗨!」她只有打招呼。
她的眼中有著洞悉一切的神情,反而使他不那麼難受了。他們是朋友,不是嗎?
小老虎雙掌一搭,一提氣就上了圍牆,靜靜地靠在那裡。
十年了,他們從想想五歲的那個有霧的早晨認識起,已經足足有十年,可是,迅速消失的時光,使得一切都彷彿還在昨日。
唯一改變的,是他們的身高和體重。
他們間純真的感情,並不因為貧富的懸殊或是時間而有所不同。
「有理三扁擔,無理扁擔三!」小老虎歎了一口氣。
想想不忍地看著他的臉。
他寬闊的額上有傷,頰上是四道鮮明的指印,露在T恤外面的手臂,是皮帶狠抽過的痕跡,新傷和舊傷,紫的,青的,觸目驚心地混在一起。
難怪——他每次都要曠課。
這狼狽不堪的德性,教他怎麼上學校去?
鞭子可以贏得尊敬嗎?想想搖搖頭。
但至於小老虎在外頭是闖了什麼禍,她倒是不想過問的……
「我受不了!」小老虎一掌重重地捶在茄冬樹上,捶得枝葉一陣驚顫,一陣亂搖。
「忍耐一點!」
「哼!」他鄙夷地哼了一聲,「忍,忍!我忍得太久了,在他心目中,我不是他兒子,我比條狗還不如!」
「你怎麼能這麼說?他打你,表示他還關心你,還愛你,要不然你瞧瞧我媽,有時候,我真恨不得她多管管我,多愛我一點,可是……」她本來想安慰他,但想著想著,自己也難過起來。她不缺衣食,更不缺零花錢,可是,她真什麼都不缺嗎?
「你懂什麼?」小老虎嗤之以鼻,「她不管你才好,她給了你自由!自由!你懂嗎?你懂它的意思嗎?」
「可是我媽還不是不准我跟你在一起?這難道也是自由?我看這簡直是暴政!她不愛我,不關心我,卻把我像囚犯一樣關進學校,絲毫不尊重我的想法,她總有一天會把我扼殺掉!」
「說老實話,你媽真頑固,跟我爸一樣。」他歎了口氣。
兩人頓時陷入沉默中。
那是種對環境無能為力的沮喪。
「總有一天我會跑的!」林其平揚揚眉,故做不在乎地說,在那不在乎的表層下,很危險的藏著一種青春期叛逆的信號。
想想心中一驚。
「你不要把我一個人留下,我會很害怕!」她訥訥地說。
「你敢跟我走?」他好看的眼中光芒一閃,在濃眉下,閃得像是凌厲的電。
那麼模糊的甜蜜,那麼不成熟的嚮往,卻又是那樣充滿吸引力的感覺,突然使得她一下子被「電」住了。
「告訴我,如果真有這麼一天,你有沒有膽子跟我一道走?」小老虎伸出手,用力抓住她。
「我……」天啊!攫得那麼緊,她覺得好痛。
「跟我說『敢』!我發誓我一定要好好待你,絕不會讓你凍著,餓著,想想,說!說你要跟我在一起,這一生一世我們都不分開!說!說!」他熱烈的,瘋狂的神情,使得她簡直無法抗拒了。
他的力氣是那樣的大啊!
那彷彿地老天荒,甜蜜又微微苦澀的疼痛,令她強烈地暈眩了。
「願意!小老虎,我願意!」她害羞地,輕輕地,溫柔地說。
他鬆了一口氣。
在她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時,他已坐到身邊,伸出強壯的雙臂緊緊箍住她。
他擁得太緊太近了,有一股氣息,混合著淡淡汗味的氣息,暈暈陶陶地鑽入她的鼻孔,吸進她的肺葉中去。
她又怕又愛地被這種感覺籠罩著,擁抱著。
想想懵懂於這樣的歡樂,在十五歲的年紀來說,那是從未有過的欣喜及幸福。
雖然,他也許來得太早,來得太不可思議。
她低下頭,微羞得垂著眼瞼,臉紅了,心跳了。
林其平看著她,首次這麼接近,這麼親密地看著她。
他們相識十年,兩小無猜,相知相惜了十年,直到今天,他才驚覺她長大了,成長為美麗的少女,真美啊!
不止美得清純,更美得動人。
「想想……」他有點兒心慌。
想想羞澀地伸出怯怯的小白手環住他的腰,「我在想——想我們有一天會到遠方去,遠得世界上只有我們兩個,永遠永遠不要再回來。」
她的眼中突然充滿了淚,晶瑩的水滴,一滴一滴地自她美得令人發癡的臉龐上淌下來。
「別哭!想想,別哭!」他用手指去替她試淚,那樣笨拙的溫柔著,卻有一股俠義的男兒氣概油然而生,「我有了辦法一定帶你走。為了你,我什麼都肯犧牲。相信我!我們會有那麼一天的!」
朦朧的愛意中,少年情侶做著未來的夢,已被那不成熟但卻純真得美麗的夢給網住了。
冬日到了。
一日一日的寒冷起來。
想想坐在教室中,心不在焉地看著黑板,心中卻在盼望,盼望寒假快快到來。
對戀人來說,一個禮拜見一次面是不夠的,只有放寒假,他們才有機會湊在一道。
即使普湄湄的監視再嚴格,但他們總會想出辦法。
她的臉上漾出異樣的笑容,眸中如霧如星,白嫩的臉龐上有兩朵微微的紅雲。
只因為她的心中有一個人,只因為他們倆真心相愛。
初戀的夢啊!你多麼美麗!多麼迷人!
很擠很嘈雜的地方。
音樂響得天都要塌下來似的。
想想躲在角落裡,她希望那盆棕櫚樹能夠像熱帶從林般,整個地把她隱藏起來。
因為她不能假裝不知道她來的是什麼地方。
舞會!
是小老虎的那幫哥兒們辦的舞會!
大家都在翩翩起舞,搖擺四肢,只有她像個小土豆似的,沒見過世面。
小老虎怎麼還不來呢?他剛才只是說要出去一會兒,卻把她一個人丟在這兒不管,真是不像話!
尋想想怯怯地打量著四周。
其實是棟很破爛的空屋,而這些人,卻聽著一點不也能引人入勝的音樂,把這兒彷彿當做天堂。
她有點輕蔑地瞄著格格不入的一群。
一雙眼睛,像貓似的發著光。
他們就是所謂的太保太妹嗎?想想直覺地很不喜歡他們,但,如果他們是的話,那麼,小老虎也是了?
她皺皺眉頭。
衝浪舞的音樂更喧嘩了,還有女孩子以假嗓子高聲尖叫著,笑著。
她們看起來年紀都很小,但,和她在女中的同學多麼不同啊!至少,她的同學們不會穿著這樣暴露而難看的衣服,在修女的調教下,她們都很乖,很有淑女高尚的風度儀態和高貴的教養。
小老虎穿著閃亮新潮的黑色皮夾克,敞露著結實的,露出漂亮肌肉的胸口,一搖一擺地回來了,剛剛長起來的卷髮很有性格地在額前晃著,他自從被勒令退學以後,就喜歡擺出這副「天塌下來,與老子何干」的姿態,而且每況愈下,但駕勢是流氣的,是做作而令人討厭的,想想只能容忍卻不能真心接受。
他為什麼不能穿得乾乾淨淨,舉止彬彬有禮些?
他們最近常為這事吵架,只要她一開口,他就大動肝火,嫌她囉嗦,罵她看不起他……想想歎了口氣。
「來!我們跳舞!」小老虎似乎有些心煩意躁的,一把拉起她。
他在煩些什麼?
那刻意的流氣中,隱藏的是什麼?
「不要!」她怯怯地縮了縮,她不要混進那郡她看不起的人郡中,成為他們的一分子,她怕失掉了自己。
小老虎皺眉。他是不是聽錯了?想想竟然跟他說不要?她居然敢?
「什麼意思?」暗暗的燈光下,小老虎的臉色變得很難看。不要?她成心在他的這幫哥兒們面前給他難看?
「我是說——我們坐著聽音樂不是也很好嗎?」她困難地直嚥口水。
「你嫌這個地方髒,破,是不是?」他很衝動地挑起了怒氣,漂亮的五官微微扭曲。
「你喝了酒?」一股酒味撲鼻而來,想想不禁驚呼。
「是喝了又怎麼樣?」他撇了撇嘴角,那不止是流氣,還有些邪氣,「你管得了我?」
他變了!是不是?想想很難堪,很痛心地垂下頭。
小老虎不容她再抗辯,一把捉住她纖細的手腕,拖進了正放肆地笑鬧蹦跳的人堆中。
她沒有叫,儘管疼得眼淚都要流出來了,她也不會示弱的。尋傑當年一點也沒看錯,她的確是有股天生的倔強與十分剽悍的野性,只是被柔弱動人的外表遮住了。
她站在舞池中央,一動也不動。
「跳啊!」小老虎很不耐煩地瞪她一眼,雙眼中充滿了血絲,「你是呆了,傻了?還是殘廢了?」
「我不會。」她勇敢地看著他,平心靜氣地說。
「你不會?」小老虎趁著微醺的酒意大嚷起來,「你是***什麼千金大小姐外國公主?你有多尊貴?多驕傲?不會?不會老子教你!」
四周在旋轉的人們紛紛停下來。
「算了吧!」有人想勸架。
「沒你的事!」小老虎一胳膊擋了回去。真像是小老虎般發起脾氣來。
想想咬緊嘴唇,他的心情,她極清楚。
他不是喝多了酒,他是在借酒壯膽,他有自卑感。
難以解釋的自卑感。
宛如冷水澆頭,她的心整個地涼了。
可是,那難忍的冰涼中,有一絲溫柔的心意慢慢湧了出來。
他一定是十分在乎她的,否則,也用不著在大庭廣眾下咆哮出醜。
她要把他帶走。
那也許需要極大勇氣,但,她總要試一試。
當她抬起頭時,臉兒出奇的美麗。
那——叫做愛,叫做智慧。
她對著正張牙舞爪,色厲內荏,衝動發作的小老虎笑一笑。
小老虎對她的笑容難以置信。
但她堅定的、完美的,包容著無限愛意的笑容,在黯淡的燈光下擴大了。
小老虎的怒氣一下子洩了。
他剛才想要打架,想要殺人,但此刻,竟在她美麗絕倫的笑容中消弭無形。他呆住了,傻傻地看看四周,一時不知道該如何才好。
這是關鍵性的一分鐘,如果想想不能把握住這一瞬,下面的事就很難想像了,他極可能為了維護可謂的面子,或是由衷的失落感,而闖出什麼大禍也不一定。
「我們該走了,其平!」這是她首次用他的學名當面叫他。
他狂熱的眼神冷卻了下來,安靜了,一語不發地拉起她的手,自人堆與音樂穿過,走出大門。
如果他是她心目中的男子漢,那麼,他的確應該冷靜的,用男子漢的方式給她瞧瞧,他並不是真的——那麼壞。
當他們離開那嘈雜、悶熱、擁擠的屋子時,想想很欣慰地想到——最差勁的一刻,總算是過了。
秋涼的夜風微微吹過。
樹葉簌簌地飄落。
夜很靜,比所有形容寂靜的字眼都還要靜。
因為,她聽見了他的心跳聲。
當她轉頭看他時,想想能肯定,他也聽到了她的。
在毫無準備的情況下,他們迅速地擁抱了。
那樣天真,又充滿著好奇,卻沒有絲毫想要冒充成人感情的擁抱。
「想想!」他低下頭,在她耳邊輕聲呼喚。
溫溫柔柔的,柔得猶如心靈中的低語。
「嗯?」
「叫我的名字好嗎?輕輕的叫一遍,我真喜歡聽你叫我的名字。」
她附在他的耳邊輕喚,惟恐路過的夜風會聽見,惟恐沉寂的秋夜會駐足。
但她的臉龐已迅速地發燙。
在女中的宿舍中,她夜夜在臨睡前,都要輕啟著嘴唇默念著他的名字,直念到入睡。但那是孤單的,寂寞的,無回應的,有時念著念著,眼淚會不自覺地順頰而下,濕了枕頭。現在,在他身邊,在他的耳邊低低呼喚,簡直像是在夢中。
然而,她又是多麼害怕美夢會破碎,會消逝。
一時之間,她湧起了從未有過的激情。
那激情令她惶惑,但她終是不顧一切地緊緊抱住他。
「你知道嗎?想想,當你叫我的名字時,我感覺到了那種肯定,全心全意的肯定。多麼好的感覺啊!」他在歎息著。
在她還迷迷糊糊時,他滾燙的嘴唇已搜索到了她的,同時迅速地覆在上面,吸吮著玫瑰般的柔軟與香氣。
她的全身劇烈地震動。
「不要!不要!」她在心中叫,可是,他的熱氣,和微帶粗野的雙臂,已經完完全全使她溶化了。
所有的聲音,都成為遙遠世界中朦朧的聲響。
什麼都不存在。
他們擁抱著,親吻著的,是彼此相許的美夢。
那美夜或許甜蜜,也或許悲哀。
但,抱住吧!抱住這樣的一刻。
初戀中的初吻,一生中只有一次。
它不會再來。
但除非你能好好珍惜,否則它的甜蜜將有一天會發出足以致命的苦味。
那苦味,是最大的遺憾和創傷。
想想一邊想著他們將又要在一起,一邊情不自禁地微笑著。
站在講台上教英詩選讀的英籍中年女教師,正用她清晰的英國腔,介紹著女詩人勃朗寧夫人:
……一八四五年一月,有一天天氣寒冷,倫敦溫浦爾街二樓的一間房裡,沙發上躺著一位前途黯淡的女士。她身體瘦小嬌弱,有著長睫毛,淡黑色的大眼睛……好像只不過是一個影子一樣躺在這緊閉的寂靜深閨中……但有一天,郵差在溫浦爾街五十號敲門之後,情形就有了變化……這封由羅貝·勃朗寧先生寫來的信,像是一把鑰匙,輕輕啟開了幽閉她的門戶……使伊莉莎白·巴勒轉變為文學只上一篇不朽戀愛傳奇的女主角,這也是開端的第一步……
當甘寧夫人這樣念著的時候,全班少女都瞪大了眼睛,十分興奮地專心聽著。
除了國文,數學之外,她們渴望聽到這樣具有百分之百吸引力的故事,就像詩一樣,屬於這些十六歲的少女們。
她的詩句新奇、辭藻富麗、辭意動人、詩情真摯、清新敢言,勃朗寧先生不禁吟哦神往。他本以為自己無法戀愛任何女子,現在卻在幻想世界,詩人真正生活的領域裡,遇到了這位唯一適合他的女子,他和靈魂、智慧發生了戀愛……
想想沉醉在自己的夢中,這時也不禁問著自己:和其平之間,是靈魂的相屬,還是單純的人間之戀?
甘寧夫人又推推眼鏡,津津有味地敘述勃郎寧在五月下旬進拜訪伊莉莎白的閨房……然後他們在教堂中偷偷結婚了,最後私奔到意大利去……以後的生活就像一首美麗的牧歌。巴黎、比薩、翡冷翠、羅馬,爐火和溫暖,安寧和詩情,永遠是耳鬢廝磨,形影不離,寫下那本永垂不朽的《葡萄牙詩集》……
啊!巴黎、比薩、翡冷翠、羅馬!如果能夠和小老虎出奔到那兒去……想想悠然神往。
「芙羅拉!」甘寧夫人忽然很嚴厲地叫了一聲,她不大容易生氣,除非有同學不好好聽講,這是最觸怒她的。
想想臉紅紅地站起來——芙羅拉是她的外文名字。
甘寧夫人毫不容情地看她一眼:「芙羅拉,請你把第四頁念一遍,希望你已經預習過了。」
她訥訥應了聲是,拿起硬皮燙金的讀本,迅速掃了一眼,說實話,她根本沒有預習過,每天晚上,她都在想著小老虎……
想想清了清嗓子,開始念。起初不免有點結巴,但越念越順,因為勃郎寧夫人寫的,不正是她的心聲嗎?
空闊無邊的土地,
把我倆分離,
卻教你的心嵌進我的心,
脈搏也作雙重的躍動。
我所行的和我所夢的,
都包括你在內,
猶如喝酒必須嘗著它本身葡萄的滋味。
當我為自己向上帝祈求,
他卻聽聞你的名字,
並在我的眼睛裡看見,
我倆的淚滴。
她輕柔的聲音中充滿了動人的感情,那不知不覺高揚起來的心聲,聽得大家如醉如癡。
甘寧夫人吃了一驚,她是過來人,她知道惟有陷在愛河中的少女,才會發出這般美麗的聲音。
「芙羅拉,下課時到我的辦公室來。」除了教英詩選讀,她是這所貴族女校的實際負責人。
「是。」她低著頭坐下了。
四周開始交換著疑問的目光。
「請坐!」甘寧夫人一指沙發。
想想拘謹地順了順裙子的褶擺,坐下。
甘寧夫人自抽屜中取出一些東西,然後自巨大的桃花心木辦公桌後走過來。
儘管她臉上刻意做出和藹可親的笑容,但想想不敢正視她眼中洞悉一切的精明。
「這兩封信都是這個禮拜寄到的,恕我礙於學校的規定,所以沒有經過你的同意,已經先行拆閱。」
想想瞄了一眼雪白的信封,心突然劇烈地跳動了,燒成灰她都認得出信封上那粗大的充滿男子氣概的筆跡,真要命!他怎麼把信寄到學校裡來了?
「孩子,告訴我,你覺得你陷入情網了嗎?」甘寧夫人居然開門見山,這回是想想大吃了一驚。
她不敢開口。
「當然!你可以告訴我,也可以告訴我。」甘寧夫人笑了,笑得十分慈祥。
甘寧夫人是地道的英國人,在想想的觀念中,歐洲人對這類事情在態度上絕不至於像一般本國人這麼保守,但她似乎猜錯了,甘寧夫人竟然偷拆她的信,還以狐狸的面孔查問她的隱私。
她才不會傻得不打自招。
想想繼續保持沉默——忿怒的冷淡與沉默。
「我和你的母親是多年好友,我對你自然也比對別的孩子來得特別關心……」
囉囉嗦嗦地說起廢話來了。
「這是什麼?」甘寧夫人從其中的一隻信封倒出一個圓圓的東西。
想想的臉整個發燙了,眼中卻射出生氣的火焰。
「用你們中國話,這叫做『相思豆』是嗎?」
她一定拿去到處問別人,想想發現自己竟變成校園可悲的大笑話。
「在你們這個年紀,根本還分辯不出好壞,更不會懂得什麼叫做真正的愛……」
好像時光在瞬間中倒轉,回到中古世紀的苦行修道院中去……連那些巨大笨重的傢俱,也在辦公室陰森、道貌岸然的空氣裡咄咄逼人起來。
虧甘寧夫人還念勃郎寧的故事給她們聽呢,她自己不就是勃郎寧夫人那專制、不通情理的父親嗎?
「我傷了你的感情嗎?」甘寧夫人似乎有些難過起來,「我真抱歉,我不是有意使你不愉快的……」
想想的心卻有些軟化了。
「我只是想幫助你,幫你好好地求學,做一名淑女!」甘寧夫人從桌上的小匣中取出巧克力糖遞給她,手法十分技巧。
想想有了敏感性的警覺。
「暑假時,我曾回到英國去。在我的國家裡,我看到一些年輕人耽於娛游,我就想,為什麼他們要在街頭遊蕩,而沒有人幫助他們?我很痛心!但我再回到台灣來時,我發現中國孩子比他們好,尤其是本校的學生……」甘寧夫人的口才的確不錯,她換了另一種比較高明的方式。
想想默默地聽著。
「我管教你們,但我希望你們能把我當做朋友,遇到困難時告訴我,讓我們共同來解決,據我觀察,你的這位男朋友,並不適合你……」
她懂什麼?想想一時氣忿,忍不住就和她辯駁,這回正中下懷,誰都不知道的事,倒自己全洩了底。
可是警覺時,已經遲了。
「請不要告訴我的母親!」想想無可奈何之餘,只有以低姿態懇求了,心裡卻直在罵她是個老奸巨滑的狐狸,但有什麼辦法呢?除了哀求她……
「我會看情況而定,當然,我是站在你這一邊的!」甘寧夫人說著巧妙的話。
想想拿著信離開時,心情十分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