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啊。」自家哥哥,也是言家的二女婿崔燁昕,讓出個位置給他。「你載小梨來的?」
「她太笨,開車太危險了,到時候給我在十字路口暫停想路線,我就慘了。」崔燁晟無奈地搖搖頭。
「嗯,小梨是路癡。」言家長子聲音淡淡的,帶著點笑。
「嗨,燁晟。」言家三女走進客廳,跟崔燁晟打了招呼,半靠在丈夫旁邊,將握了一個拳頭的腰果分他一半,新婚不久的小倆口依舊是濃情密意。
「為什麼我沒有?」同樣身為言家女婿的崔燁昕揚眉,感受到強烈的不平等待遇,伸長了脖子朝廚房那頭嚷道:「榕兒!我肚子餓了!」
「你幾歲了你!嚷什麼餓?不會忍耐一下喔!」廚房那邊傳來母夜叉的怒吼回應,擺明壓根不想理會他。
「對嘛!」還有個稚嫩的娃娃音凶巴巴地大聲附和。
崔燁昕的眼睛瞇了起來,不敢對太座大人有意見,只好把氣發在小姨子身上。「那死小孩最近很欠打。」
「她最近叛逆。」在座的其他人異口同聲地道,帶著相同無可奈何的情緒。
「她可是有目標的叛逆哪。」崔燁晟不以為然地道,懶洋洋地攤手。「對於你們這些姊夫們,她特別有意見,在面對哥哥姊姊的時候,可依然乖乖的。」
「咦,那對嫂嫂為什麼沒有敵意?」言家老大不解,眺望餐廳那頭的妻子,那個正指示著小妹將炒麵放到餐桌上的女子。
「她小時候有一陣子都還叫你老婆『媽咪』咧,那是自己人,所以不會有敵意的。」言家三女猜測道。
「吃飯了。」言小梨在這時候走進客廳宣佈道,後面跟著方才大夥兒議論的主題──正處於叛逆期的言小妹。
只見小娃兒惡狠狠的眼光掃了滿客廳的人一遍,然後落在崔燁晟的身上,腳一踮、嘴一翹、眼一瞇。「哼!」
接著,緊緊抓著言小梨的手「宣告主權」。
一群一邊往餐廳走去、一邊觀賞小娃兒演出的人們嘩然。
「哇,老弟,她好像特別討厭你耶!」崔燁昕提出新發現,臉上帶著些幸災樂禍的笑容。
「她好像是因為覺得你要把小梨搶走,所以這般死命地抵抗……」言家三女婿發表高見。
「咦?」一群人以非常一致的疑問助詞來推翻這樣的理論。
「哪有可能?」言家次女參與了討論,並講出大伙的心底話。「崔燁晟這小子不會對小梨有什麼不軌的念頭的啦,他是喜歡可愛的女孩沒錯,可是不會是這種善良天使型。」
「你們不適合!」小娃兒很直接地將言家老二的話做了重點整理,伸長了手指向這對「不可能在一起」的男女。
「什麼話嘛。」崔燁晟斜睨過去一眼。「學姊你當初也認為自己喜歡的不是我哥那種類型啊!」
同為當事人的言小梨只是笑了笑,但難得笑得有些無奈。對於這樣的說法,即使她也知道是事實,但卻也覺得有些聽膩了。
那……是因為她膩了,所以覺得不太舒服囉?
「就算不適合當情人,可我聽說小梨現在是燁晟的得力助手。」崔燁昕打圓場地說著,雖是談笑的語氣,但望向胞弟的目光卻含著些審視。
然後,低頭看向那個搬著專屬小椅子、打算坐在他和愛妻中間的言小妹,冷嗤一聲,掏了掏口袋,拿出了一個毛茸茸的吊飾,在她面前晃了晃。「喂,你看,這是什麼?」
小娃兒抬高頭,滴溜溜地盯著晃來晃去的Snoopy,眼睛發亮。
「這給你,坐到其他地方去。」崔燁昕得意地道。
小娃兒一把搶下Snoopy,塞進口袋裡,馬上搜尋其他位置去了,還吐了吐舌,大言不慚地道:「哼!你以為我會輕易被你收買嗎?」
她繼續尋找地方落腳,在一邊講話一邊準備坐下的大人間鑽來鑽去,擠到言家老三夫妻中間,想要搶個位置。
「咦?寧兒,我上次是不是說你臼齒好像蛀了,需要處理?」身為牙醫的方順頤溫和地問道。
小娃兒像是被雷擊中似的全身一僵,馬上退往另一旁。
崔燁晟看到小惡魔往這邊來了,馬上拉著言小梨坐下,擺明這裡沒有她安身立命之地。
「寧兒,來,坐這邊。」言家少奶奶招了招手,讓這個行情不好兼沒人要的可憐小娃坐到她跟言家大少的中間。
「她為什麼最近很喜歡當電燈泡?」崔燁晟夾了一筷的洋蔥炒蛋,疑惑道。
「她可能覺得她以前都太乖,才會讓親愛的姊姊們一個一個被騙走吧?」言小梨笑著說道。「所以她現在正在做無謂的反抗。」
「騙?是誰拐誰都還不知道呢?」崔燁昕露出一個壞壞的笑容,惡意地瞥了妻子一眼。
「也是啊,現在家裡只剩下大哥大嫂和小梨可以陪她了。呃……小梨的幾次戀情都無疾而終,會不會是這小孩暗中搞鬼啊?」老三皺了下眉頭,轉向崔燁晟。「燁晟你不知道吧,小梨高中、大學的時候,交過不少男朋友,但每個都不會超過三個月。」
「是啊,你第一次見到她的時候,她已經交過三個男朋友了。」言家老二搖搖頭,輕歎一聲。
崔燁晟頓了下,露出了個笑容,然後略皺了下眉,在大伙又往其他話題討論去時,眼神複雜地看向坐在左方的言小梨。
「第一次嗎?」他以極輕的聲音喃喃地道,然後繼續和大伙談笑,沒讓人看見他眼神中閃過的怪異情緒。
***
身為最後一個離開的客人,崔燁晟總認為自己應該多幫點忙,於是主動把原本用力撐著眼皮怎麼也不肯去睡、可最終還是不支倒地的言小朋友抱上床。
「這小鬼的倔脾氣跟你的兩個姊姊都很像。」他輕著聲音,無奈地對一旁的言小梨說道。
言小梨還給他一個溫柔的淺笑,彎腰幫小妹蓋好被子,輕撫了下她柔嫩嫩的臉蛋,才跟崔燁晟一道走出小娃兒的房間,下樓。
「謝謝你,燁晟。」言家老大微笑著道。「有空常來玩。」
「好,謝謝你們的招待。」崔燁晟走到玄關,穿上皮鞋。「再見。」
「我送你。」言小梨隨意套上雙鞋,抓了鑰匙跟著出門,抬手阻了下門板,讓它緩緩關上。
崔燁晟沒有回頭,只是插著口袋、站在原地等了會,等言小梨趕上他。
「走吧……燁晟哥?」言小梨歪著頭,皺著眉看著旁邊完全不打算前行的崔燁晟,疑惑地喚道。
崔燁晟低著頭,漫不經心地踢著腳尖前的小石子,半晌後才開口問道,語氣中帶著一股不可忽視的危險──
「你……沒有跟你姊姊提過我們認識很久了的事情嗎?」
「呃,沒有耶。」她搖頭,很坦白地回答他。
是因為他提問的態度不太一樣嗎?還是有其他原因呢?為什麼她覺得有些像謊言被戳破的心虛?有些心驚膽跳……
她沒有跟姊姊提這件事……又怎麼了嗎?
「我們之間算是怎樣的關係?」他看向她的眼神沒有責備,只是有些……困惑和疲累。
「我們……不是朋友嗎?」她抿了抿唇,問道。
「那既然是朋友,為什麼你從沒有向家人提過我?你連男朋友都不隱瞞了,卻隱瞞一個『朋友』?當我哥和你姊將對方介紹給自己的家人的時候,也就是他們以為我們是第一次見面的時候,就算當下沒有『咦?怎麼是你?』,也應該在事後和家人提起對方的存在吧?」
他問著,一邊逼近她,像是想從她那單純的水靈大眼中,找出某種他所期待的情緒。
「可、可是,燁晟哥你不也沒有跟姊夫說嗎?」言小梨反問道。
她不曉得為什麼心這般急跳著,是因為他與她之間越來越狹窄的距離?是因為他氣息都吐到她身上了?還是因為心驚某種「秘密」即將要被挖掘出?
「對,我的確沒說。」他笑了,有些猙獰地。「但我沒有說的原因,是因為不想要讓我哥發覺我『覬覦』你的時間比他能夠想像到的還要長很多,不想要任何人對我的選擇作任何的質疑,甚至插手我的戀情。」
所以他恨透了那些高談闊論地說著兩人不適合的人們。
所以他稍早發的火,也不能說完全衝著蔡汸瑜那個沒大腦的女人,有部分也是因為再也受不了大伙用那種「你們不會在一起的啦」的眼光看他們。
他們懂什麼呢?
就算他選了她那又怎樣呢?讓其他人一個個下巴脫臼、驚嚇過度最好。
他又靠近了些,反手插著腰,被對方眼中的驚訝稍稍取悅了些。
「這就是我的理由,那你呢?」
「我……」言小梨別開頭,想要避開那緊迫盯人的眼睛。
為什麼沒說?為什麼那時候的她每次要跟哥哥姊姊提起這件事情的時候,話總是到了嘴邊卻又嚥了下去?
為什麼?
她是在恐懼什麼?這些內心深處的事情,她理當是明白的,卻始終不願意花任何心力去理解。
才正心惶惶然、腦子亂糟糟地想著,他的手已伸過她耳邊,扣住她的後頸……
「嚇!」她回過神,望著那緩緩貼近的五官,下意識地抬手阻擋,猛力一推!
誰知……力道過猛,整個人往後「栽」去。
而那個本來一心一意要偷香的男人,完全來不及英雄救美,只能大嚷了聲「小梨!」,然後驚愕地看著她直直往後摔,把地上那塊不小的石塊當成「枕頭」……
***
六年前,她高二,他大四……
放學後的教室裡,零零星星的幾個學生一邊收拾書包一邊高聲談笑著。
教室的角落,三名女孩子手放在身後、身子向前傾了四十五度,三顆腦袋瓜碰在一起,眼睛眨也不眨,專注認真地看著一名坐著的女孩的那雙手。
言小梨一手拿著勾針,一手輕捏著已經快要成型的編織品,來來回回地勾著。她放慢了編織的速度,跟上頭那三個腦袋解說著。
「這個地方啊,就是這樣,先穿過兩條線,然後勾這條線出來。」
「哪條哪條?」三個身子更低了,脖子向前伸,死盯著言小梨指示的地方。
「這裡,我再勾一次給你們看。」她很有耐心地再示範一次。
「哦──」像是覺得很神奇似的驚呼聲響起。
「嗯?現在幾點了?」
言小梨像是突然想到什麼似的猛抬起頭,看向講台上方的那個泛黃的鐘,嘴裡呼出一聲驚歎,馬上把手上的東西一丟,將桌上的書本紙張胡亂往書包裡面一塞,將背帶往肩上一挪。
而這一連串的動作,皆配合著她仍掛在唇邊的習慣性笑容。
即使她有些慌張、動作有些快速,但看起來仍是很從容的。
「對不起,我要去補習了!明天再教你們好不好?」她一邊笑著一邊轉頭賠罪,也沒來得及等到那三人的回應,就直接往教室門口衝去。
「我們是不是太殘忍了,小梨這麼忙,還這樣麻煩她?」被拋下的三人一點失望的表情都沒有,反而很愧疚地對望著。
「唉,可是只有她會這樣用心地教我們呀,聖誕節又要到了,沒她幫忙實在不行。而且她的口風最緊,可以讓她知道我們喜歡的人是誰,跟別人說的話,一定會變成八卦傳出去的。」
「小梨人真的好好,跟天使一樣。」
「對呀對呀。」無條件地支持這個論調。
事實上,這麼多年來,這個形容詞已經不只出現一次了。「天使」這兩個字早在言小梨還是個小娃娃的時候,就已如影隨形。
在升上高中以前,她尚還有些「凡人」的表徵──氣到哭啦、煩躁地吐氣啦、開心大笑啦……
可上了高中,完全「進化」以後,她所有的情緒都埋藏在她甜甜的、極富感化力量的笑容後頭。
更明確一點,應該說:外界的風風雨雨似乎根本無法影響她。
她幾乎集所有的美德於一身,什麼守時、勤儉、謙虛啦……連那些寫在國小作業簿上勉勵小朋友,諸如「做個堂堂正正的中國人」、「當個健健康康的好學生」之類的,套用在她身上也十分合宜。
但她這樣的表現,卻從來不會讓人覺得她過度古板、守舊、不合乎時代潮流,反而覺得這般親切可人又有原則的她十分討人喜歡。
她幾乎可說是完人了,除了道德修養上接近滿分,在課業上除了物理以外,其他的科目也都有出色的表現。
不論是體育、音樂、美術也多有涉獵。
另外,她還熟悉所有那些能和「賢慧」兩字可以牽扯上的技能。除了廚藝十分精湛,縫紉編織這類的事情也難不倒她。
總而言之,再也沒有比「賢慧的天使」更適合她的名詞了。
所以大家都很喜歡與她親近,喜歡圍繞著她。總覺得與她走近了,似乎就能忘卻這世間的醜惡……
***
下午五點五十分的街道,是由橘紅色的色調所鋪成。
尚未落下的太陽仍是有些刺眼,但四周沁著涼風,可說是十分舒適的時刻。
「你有沒有搞錯,高中生應以課業為重,談什麼鬼戀愛?有本事談戀愛就不要來找我訴苦!」
街道上,一名帥氣年輕的男子一邊惱怒地翻著白眼,一邊毫不留情面地對著電話那頭嚷嚷著。完全不在意旁人對他的訝異眼光。
嚷累了,乾脆懶洋洋地癱坐在騎樓的長椅上,腿伸得長長的,完全不在意是否這樣的行為不太妥當,目露凶光地繼續炮轟。
「你說把持不住是什麼意思啊?什麼叫做『就愛上了,沒有辦法』?自己感情自己處理!你以為我長得很像愛情顧問嗎?
就跟你說要認真讀書……你說什麼?你還頂嘴啊你!我高中時代就交女朋友是因為我強啊!我能夠課業愛情兼顧啊!哪像你這個遜腳!」他大聲反駁著,順便誇自己一下。
啪搭啪搭……
「你這臭小子聽著,馬上就要大考了,你給我定下心來,要愛要死也等考完,否則我……呃!」
「唉唷!」
一個倒楣的女學生忙著往前跑,沒注意到腳邊有無妨害走路的障礙,很不幸地絆到了那完全不考慮路人、逕自伸得很舒服的長腿,然後一個重心不穩,身子即將飛撲出去。
「小心!」男子反應得快,忙探向前圈住她的腰,往後一拉。
以為自己要摔倒的言小梨只覺得有個暖暖熱熱的東西穩住了她,然後就向後跌坐在一個陌生人身上。
更正確一點的說法,應該是她穩穩地跌坐在那個陌生人的大腿上,且穿著裙子的她和穿著短褲的他,兩腿相貼著……
嚇……真糟糕。
這樣的摔倒方式、這樣男接女的老梗從沒有在她身上發生過,讓言小梨一時之間還不知道如何反應,只能愣愣地回頭……
一轉頭,卻出乎意料地對上兩道深沉黝暗的目光。
那目光,像是有些驚訝、有些玩味,甚至像是有些輕蔑、不正經的……
言小梨又愣了下,才猛然想起自己還坐在人家腿上,趕忙跳了下來,拍整了下裙子,確定自己看起來不狼狽了,才又對上那始終繞著她轉的眼睛。
「謝謝。」她微笑,禮貌周到地道謝。
崔燁晟傻眼地望著她,愣了幾秒,才又爽朗地笑出聲。「我害你差點把鼻子給摔得壓塌了,你還謝我?」
言小梨沒答話,只是對他露出甜甜的笑容,便跑進補習班大樓。
崔燁晟又笑著皺了下眉頭,這才瞄了一眼還握在手中的電話。
對方是他的家教學生,正和女朋友愛得死去活來,功課退步了還有臉打電話來請教討女友歡心的辦法。
因為方纔的插曲,對方可能以為他斷線了,於是也掛了電話。
崔燁晟略瞇了下眼睛,無法不去回憶方纔那女孩貼近他的時候,他感受到的那股甜甜香味。
那種像是剛出爐的餅乾所有的味道……帶著點麵粉味、帶著點牛奶味……像是記憶深處的溫暖與舒服……
她是個讓人想要親近的女孩。
也是個頗怪異的女孩。
方才發生那樣的事情,她那溫柔的眼中沒有驚惶,沒有花容失色,對於他這個始作俑者也沒有半點怪罪的意思。
唯一有的情緒,僅是平靜。
他甚至有個錯覺,以為她會開口對他說:「主會原諒你的。」
普通這種年紀的女孩,不是很容易害羞嗎?再怎麼三八亂來的女孩子對於這樣的意外也多少有些尷尬吧?
但他看得很明白──對於跌坐到一個陌生男人的身上,這女孩竟完全不覺得尷尬?
甚至……當她發現接住她的人是這樣一個大帥哥的時候,也沒有一點臉紅心跳的表情……
她不僅看起來非常安然自在,還對他微笑呢。
他搖搖頭,站起身。
是這個女孩太怪,還是正如同大家所說的──時代真的變了呢?
若她真的很奇怪,那麼,一直無法將她的身影從腦中揮散去的他,是不是也很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