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來無論由誰來統治這一班不中中西身份曖味的人,相信都會頭痛。
季莊坐下來,拾起老祖母用過的扇子,現在這屋子,以她為大了。
張學人過來蹲在她身邊,這傢伙在八成機會會成為她的女婿,季莊看女兒面上,倒也不敢待慢。
只得得他輕輕說:「我父母下星期來香港渡假。」
季莊心一動。
「屆時我想請伯父伯母一起吃頓飯。」
季莊即時覺得十分有面子,便點頭說:「是該見個面了,令尊令堂住哪兒呢?」
「親戚家。」學人笑笑。
季莊看他一眼,「不同你住嗎?我一直有個感覺,你家好似挺大,不然不會一直縱恿之之搬出去。」
張學人劇一聲漲紅了臉。
季莊拿扇子拍他一下,「你訂好日子早些通知我們。」
學人如蒙大赦,「是,是。」
之之過來把他救出去。
女婿是嬌客,童話說不得。
陳開友走近問:「是不是求婚?」
季莊點點頭,「快了」
陳開友吁出一口氣,「最要緊名正言順,我女兒不同居不私奔。」
季莊瞪他一眼,「說得好難聽。」
陳開友播搔頭皮,「我不反對別人家女兒這麼做,也不會用有色眼鏡看人家,但一到自己身上,完全是另外一回事,平日我們都說同性戀是個人自由,倘若陳知忽然動作娘娘腔,只怕我先精神崩潰。」
「神經病!」
「雙重標準一向很恐怖,叫人家子女勇敢地衝上去接受炮彈坦克車洗禮的有志人士,可能不准他親生兒燒炮竹,危險呀。」
季莊不語,是有這種人的,為數不算少,一早躲到英美德法澳,然後口口聲聲嫌香港人不夠勇敢,教香港的年輕人「起來,起來,擔負起天下的興亡,我們要做主人拚死在疆場,我們要引發地下埋藏的炸藥,天翻地動,挺起心胸,沖沖沖」……
季莊真想對他們說:「這樣吧,您老帶著令公子令千金先衝上去以身作則,咱們殿後,看看清形才跟上來。」
她最怕陳知中這種毒,受這種煽動。
近日見他漸漸恢復理智,辨別是非,看清黑白,季莊才安下一顆心。
季莊說過:「要動大家動,您老也別想躲在干地裡隔江觀火,推倒油瓶不扶,興波作浪,唯恐天下不亂。」
當下只得到陳開友說:「我的女兒一定要正式結婚。」咬牙切齒,斬釘截鐵。
之之是幸福女,父親並不是大人物,這不重要,陳開友愛他女兒,願意一生一世保護她。
同樣地,丈夫亦不必是個大人物,只需愛護配偶即可。
季莊因笑問:「我的生日禮物呢?」
陳開友攤攤手答:「這間屋子便是我們送給我們所有人的大禮。」
可見什麼事都得靠自己。
季莊覺得沒有一項成就開心得過官已雙手創下的成就,原來古老日記本子在頁末刊登贈送的格言是真的。
季莊不禁啞然失笑。
那時之之叫:「媽媽,奶奶的長途電話找你,有急事。」
遙遠控制。
季莊連忙過去應付老奶奶。
陳老太一開口就問。「家裡那麼熱鬧慶祝什麼?」頗有爐意。
「沒有什麼,吃頓飯而且。」
「季莊,我那皮膚敏感又發作了。」
哎呀,一時忽忙,忘記替婆婆買藥膏。
「快讓開懷帶你去看醫生。」
「醫生的藥不管用,晚上癢得睡不著,整個背脊都快爛了,季莊,你替我寄藥來。」
「我明天一早去寄,你且忍一忍。」
老太太停一停,「你們都好嗎?」
「我們好,爸爸呢?」
這時電話中傳來陳開懷的聲音,她催促道:「媽,長話短說,費用昂貴。」
季莊愕然。
國際直撥長途電話是全世界最經濟實惠的服務,克勤克儉如季莊都認為物有所值,小姑這樣節約,未免過分,老太太只怕不服氣。
季莊立刻說:「媽,你掛上電話,我們撥過來好了。」
陳老太這才歎口氣,「不用,你把藥寄來即可。」
季莊呆半晌,老人家真落了難了。
第二天一早,季莊站在國貨公司門口等店員開舖做生意,她搶到醫藥部買了數支陳老太慣用的皮膚軟膏,即時包裝好了,跑到地下鐵路站,用航空速遞寄出去。
頭尾不過四十分鐘,估計老太太可在二十四小時之後收到藥物。
季莊挺起胸仰起頭驕傲地走出馬路,嘿,儘管五癆七傷了,香港還是效率一流,勝不知幾許歐美先進都會。
那天晚上,季莊撥電話到溫哥華,著各人輪流與老先生老太太說了一會子話。
見是別人付帳,陳開懷也不介意同季莊抱怨:「來了三天便想家,」指她老母,「逼我開車到唐人街買豆漿,又一天換三輪內衣,沐兩次浴。」
季莊不便插嘴,只是陪笑。
這便是為人嫂子難做之處。
事後之之說:「奶奶會回來的。」
大家都認為陳立的推測合情合理,並不過分。
二樓仍住父母親,三樓變成舅舅舅母的天地,祖父母倘若回來,陳之就沒有地方住了。
父母親臥室旁有間小小書齋,堆滿雜物,或許可加利用。
祖屋彈性豐富,眼看沒有轉變餘地了,挪一挪,將就一下,這裡騰一騰,那裡前一動,又解決難題。
之之想到的事,她母親也想到了。
過兩天,季莊又喚師傅來粉刷。
那位年輕的油漆工人老氣橫秋地說。「裝修工夫最好一塊兒做,比較省事。」
廢話。
這次比較省事,把傢俱拖到房中央,白白牆壁便是。
祖父母雖退股遷冊,大部份身外物仍然留在此地,季莊大膽妄為,該扔的扔,該送的送,好好的清理一番,完成大掃除壯舉。
之之問:「他們回來會不會嘮叨?」
知彼知己,百戰百勝,季莊有十成把握:「他們這次若當真回來,相信不會再有異議。」
一來一去,勞民傷財,氣焰盡去,哪裡還有餘力嚕囌。
正在忙,張學人的父母大駕光臨,抵達香港。
之之跺腳,「我一件合式的衣服都沒有。」
「澳洲人衣著挺樸素,」季莊勸道:「你太誇張,人家反而覺得你膚淺炫耀。」
陳開友也勸,「人家來看未來媳婦,不是來看時裝。」
之之緊張得哭。
又替哥哥挑衣服,陳知那理這些,他一向別有懷抱。
他問妹妹:「我不去那盛宴可不可以?」
「我同你拚命!人家會以為我們兄妹不相愛。」
「我連西裝都沒有。」陳知告苦。
「學人身材同你差不多,我讓他借給你。」
陳知笑了。
港人幾乎十惡不赦,曾幾何時,又開始為穿什麼吃什麼煩惱。
之之想起來說:「那班人好久沒來找你,你們在外邊聚會結黨?」
陳知沉默一會兒,「之之,我的事,你都知道。」
之之受寵若驚,她知道的實在不多,既然兄弟給她這個榮幸,她卻之不恭。
「之之。我想退出聯會。」
「嗄,」之之大吃一驚,「你想洗脫會籍?」
「之之,我可不是黑社會。」陳知提高聲音。
「陳知,這問題完全見仁見智,你的敵人看法統共不同,打個譬喻:陳知看陳之,當然是可愛的陳家偏憐女,在我對頭眼中,可能是臭八婆一名。你活躍的所作所為,可能早已為人記錄在案。」
「一百萬人遊行,怎麼記錄?」陳知不服氣。
之之拉下臉,「說你沒有科學頭腦,果然。」
這些時候她找來一本書。
翻到她要的項目,念出來:「……通過人口資料的電腦,去作相貌近似的比較——拍下群眾的照片之後,叫電腦辨認,電腦把臉型的物徵,分兩百多種,電腦搜索對象,是全市十八歲到五十歲居民,超過兩百萬人。」
陳知靜靜問:「那是什麼書。」他強行看了一下封面。
是本科幻小說。
他並沒有笑,這種事並非沒有可能。
他輕輕說:「我退會並非因為害怕。」
「我知道。」之之瞭解她兄弟。
「很多人以為我怕。」
之之莞爾,「是張翔與呂良這兩位先生吧。」
就像小孩撩小孩打架,人家斯文,不肯出手,頑童便用激將法:你怕,你沒種,怕得要死是不是?總而言之,要逼人動武。
之之冷笑,「怕又怎麼樣,我總有怕的自由吧,連怕都不給怕,我還住在本市幹嗎?」
陳知說:「我看到聯會內部逐漸複雜,是以決定退出。」
之之忠告:「君子絕交,不出惡言。」
「下星期我們舉行最後一次會議。」陳知無限呼噓。
之之怔怔問:「那之後你怎麼辦?」
他會不會失落,會不會寂寞,聯會活動,曾是他信仰,他生活全部。
「我會好好檢討我們行動的功過。」
「然後呢。」
「然後乖乖教書。」陳知語氣十分廉卑。
之之長長吁出一口氣,背上不曉有什麼東西轟地一聲落在地上,這些日子來的重壓終於卸下,她心頭忽爾十分輕鬆。
好比那種超級大胖子突然減掉五十公斤脂肪的輕快。
陳知躺在床上,眼睛看著天花板。
他說:「我對我的行動無悔。」
之之仍問:「送你一套新西裝好不好?」
陳知轉過頭來對牢妹妹笑,「香港是奇跡,你更是奇跡。」
之之悻悻道:「謝謝你。」
到了晚宴那一天,陳知穿上淺灰色麻質新西裝,理過發,看上去是個文質彬彬好青年。
他胖了一點,精神比六七月分好得多,之之很滿意哥哥外型。
陳氏一家包括季力與吳彤一早就到了,坐在貴賓廳專心恭候,本來這頓由張家請,季莊堅持要替張氏夫婦洗塵,反客為主。
陳家上下不約而同穿著淺色服裝,大熱天時,看上去耳目清涼,說到穿這一門學問,港人在世界上恐怕擠得過頭三名。
陳家今天穿得斯文、含蓄、名貴,表示尊重客人。
張學人陪同父母進場的時候,眾人熱烈歡迎。
張健夫婦雖是老華僑,卻並不土,很曉得好歹。
一眼看過去、張夫人便知是好人家,於是先放下一顆心,即時又訝異:陳家的人賣相奇佳,男男女女均似電影明星似的。
那躲在大人身後笑咪咪的漂亮少女,想必是學人的對象陳之了。
張夫人特別注意她。
之之只得緩緩自母親身後走出來,怎麼辦呢,醜媳婦遲早要見翁姑。她瞄一瞄學人,學人給她一個鼓勵的眼色,之之便望張夫人呼聲伯母。
張夫人看到雪亮的眼睛,皎潔的皮膚,清甜的笑容,馬上打了八十五分,就算性格刁蠻一點,也不介意了。
誰知之之順手拉過一張椅子,恭敬地請伯母坐,這下子,伯母又給她添十分。
學人作一個詢問的神色,他媽還個滿意的眼光,一時間,滿室眉來眼去,陳知自比局外人,又怕無意中誤眼波,造成不必要煩惱,便低著頭,目觀鼻,鼻觀心。
從前,相親要看舅爺。
既然現成擺在這裡,張夫人便順道看個仔細,陳知眉目清秀,一舉一動,充滿書卷氣,神情略帶憂鬱,沉默如金,非常穩重斯文。
張夫人有感而發,同季莊說:「這年頭,帶大孩子,真不容易。」
季莊連忙笑道:「像學人這樣一表人才方不容易。」
張夫人也笑,「我卻是指令郎與千金。」
陳知忍不住,朝妹妹眨眨眼睛。
開場白打開,兩對夫妻便順理成章地交換訊息。
陳開友與季莊亦放下了心。
張學人從來沒有在人前提及過父母的職業,她是悉尼一間圖書館的副館長。
張學人不以此炫耀,季莊由衷佩服。
這年頭,急功近利的都會人,幾乎連胸口比人多顆痣都要耀武揚威,驕之久前,對比下,張學人算是很沉實之至。
學人是土生土長的華僑,他們沒有沾光的習慣,父母是父母,子女是子女,他經濟早已獨立,況且,醫生一如清道夫,同樣為群眾服務,並非超人。
家世清白當然十分重要,卻不影響他與之之感情,這是張學人豁達過人之處。
季莊親自點了幾個清淡考究的菜,吳彤幫著嫂子招呼客人,他們一家子聯手,外人很難不覺得舒服自在。
氣氛漸漸輕鬆。
張夫人含有深意地說:「這個夏天,虧得你們熬的。」
一桌子人聽得這樣體貼的知心話,不由得齊齊歎息,眼眶微紅。
張夫人又說:「換作別的城市,經過此劫,早就垮下來了。」
眾人又點頭稱是。
張醫生便笑著舉杯,叉開話題。
這是一次極之愉快的聚會,雙方家長都覺得時間過得太快,好像剛在擔心孩手們升中成績欠佳,一下子便聽他們說要結婚。
古時生得比較多,去了一個還有三個,此刻不能夠,孩子們一離巢,家長便冷清清。
回到家,之之猶如虛脫,太緊張了,忍不住伏在沙發上飲泣。
季莊說:「比起封建時代女性,一出嫁便得走進夫家生活,我們是幸運得多了,現在對婆婆可以像對客人或朋友一樣,又勝你母親一籌。」
宣洩了情緒,之之抬起頭頷首。
「你看你多幸運,之之,細想一想,你看我們多幸運,莫非前生做過什麼好事,否則今生何德何能,享用豐衣足食,呼吸自由空氣。」
「是的,母親。」
「維持婚姻的秘訣同其他人際關係完全一樣,之之,記得互相遷就。」
陳開友過來,「張家幾時回請?」
「下星期三。」
「這分親家是好親家。」陳開友非常滿意。
「下次我們會談到學人與之之婚事。」
陳開友答:「我們沒有任何要求,不過張學人如膽敢對之之不好,我老人家親身出馬去割他頭顱。」
之之聞言嚇一大跳,驚魂未定,又聽得舅舅的聲音懶洋洋自身後傳來,「不用勞駕您老出手,還有我同吳彤呢。吳彤,對不對?」
身為舅母的吳彤鼻音重重,「我們聽姐姐姐夫吩咐。」
看陳開友的神情,誰也不會誤會他是開玩笑,他絕對是認真的。
好好先生管好好先生,誰要是意圖損害他生命中那三位女性,他就會拚命,母親、妻子、女兒,都比他自身更重要。
季莊按一按他額上青筋,「你好去休息了,人來瘋。」
陳知這時問妹妹:「你真的要結婚?」
之之點點頭。
「那還裝修小書房幹什麼?」
「我永遠是陳家的女兒,非在陳家佔一席位不可,隨時回娘家,地位不變。」
陳知笑問:「這樣霸道,累不累,要不要贈你一套風火輪?」
母親說得對,之之自覺幸運,父母照應完她,現在輪到夫婿,無驚無險。
難怪之之一倒在床上就入睡。
她父親在那邊廂問她母親:「之之有無嫁妝?」
季莊攤攤手,「我們兩老限過去為婢僕吧。」
「我怕不好意思。」
「張氏是明白人,我們又沒要聘禮。」
陳開友苦笑,「陳知娶老婆時還不知如何應付。」
「不知如何應付,就不要去應付。」季莊笑,「論到婚嫁,自然已是大人,讓他們自己去搞。」
「不行,我非親力親為不可。」
「所以說你不懂管理科學。」
這話說到陳開友心坎裡去,「就是呀,廣榮兄也說我吃力不討好。」
他們熄燈睡覺。
半夜,電話鈴驟響。
陳知第一個醒覺。
他自床上躍起,呆半晌,意味到是有重要的事,抹一抹額角的汗,摸黑下樓去聽電話。
之之也醒了,迷迷糊糊,只覺事不關己,已不勞心,平生不做虧心事,夜半敲門也不驚,翻一個身再題。
季力與吳彤根本沒有聽見電話鈴。
陳開友惺忪地同妻子說:「幾點了?你去看看看。」
季莊一向任勞任怨,急急下樓。
只見陳知己接了電話,百色沉重,正唯唯諾諾。
季莊一身冷汗,莫非此事同陳知有關?要命。
陳知見到母親,如逢大赦,「媽媽,是奶奶找。」把聽筒交給季莊。
季莊聽說是婆婆,反而放下心中大石,她昱叫一聲慚愧,人怎麼會不偏少,總會分輕重先後。
老太太在那頭一味哭泣。
季莊問:「媽,媽,你怎麼了?」一邊對陳知說:「去叫你父親下來。」
陳老太說:「季莊,我想回香港來。」
季莊立刻說:「回來好了,我們等你。」
「我要開友來陪我。」
季莊躊躇,這又是一筆額外開支。
老太太可不糊塗,她立刻說:「費用包我身上,季莊,你同開友一起來,馬上去買飛機票。」
「那好,一言為定,買得到飛機票立刻來。」
季莊不得不敲定這筆數目,女兒的嫁妝都沒有著落,焉能隨意胡亂花費,人窮志短,不得不現實一點。
這時陳開友光著腳丫來表示孝心,「媽,媽」他搶過電話,「我們明天就來。」
老太太停止哭泣,又說了一會子,才掛斷線路。
陳開友比白天還清醒,磨拳擦掌地罵:「沒有那麼大的頭,卻去戴那麼大頂帽子,口口聲聲把父母接過去養活,你看,你看,弄出個大頭佛,也不打聽打聽,老太爺老奶奶豈是容易服待的。」
他終於出淨胸中一日烏氣。
一抬起頭,卻看到季莊幾近淒厲的責備目光,陳開友本來還想加幾句註腳,一見妻子如此不悅,立刻噤聲,唉,怕老婆就怕老婆。
什麼叫家教,這就是家教。
季莊不想陳知看到父親叱責姑姑,怕過幾年他想起這等例子,亦以同樣態度去對付陳之。
坐言起行,以身作則才是正途,閒時打罵幾句,沒空則視若無睹,有個鬼用,自己八百年不與弟兄姐妹來往,卻盼望子女友愛,自己成日價踐踏老人家,卻空想子女孝順聽話,科線木求魚。
季莊說:「睡吧,明天一早去搶飛機票。」
「賺死航空公司。」
還睡什麼,天已經蒙亮。
季莊倒並沒有十分牽掛婆婆。
老人同小孩一樣,一不如意就哭,他們的眼淚有份量。
壯年人的眼淚最窩囊,誰敢在公眾場所一不小心掉下淚來,準叫社會不恥:怎麼,連這點能耐都沒有,動輒淌眼抹淚,還混不混。
哪裡還有哭的權利。
說季莊的淚腺早已退化也不為過分。
很明顯,老太太不開心,或許是因為天氣不好,或許因為女婿侍候不周,或許食物吃不慣,但並不是嚴重問題。
到了八點,舉家出門。
之之已聞消息,她非常困惑,「媽媽,我不是自私,但是下星期三學人爹媽請我們,你倆來得及回來嗎?」
「一定可以回來。」陳開友安慰女兒。
「才五天時間罷了。」
吳彤過來摟住之之,「我也是家長之一,我會代表你父母。」
陳知抬起頭來,「還有我呢?」之之靠山奇多。
「不用改期?」之之尚問。
「我們停留一天,立刻帶你爺爺奶奶回來,替你撐腰,別緊張,有空多出去玩玩。」
托熟人,軋到當天票子,不過要到東京轉飛機,兩夫妻於傍晚出發。
之之邀請學人過來玩二十一點牌戲。
季力與吳彤運氣奇佳,贏得一場糊塗。
棋差一著,縛手縛腳,無論之之拿十九點還是二十點,他們總是多一點,即使是黑積,也會打和。
假使世事如棋,倒也十分棘手。
這個時候,陳知過來說:「各位,我有事與大家商量。」
奇怪,季力看著外甥,這個外號叫彈簧腿的小子自從長大之後就與他疏遠,此刻又來討好,有什麼大事?
陳知坐在他們身邊,「各位,我今晚想約朋友來喝杯咖啡。」
吳彤誤會了,立刻又驚又喜,「好哇,你是不是想我們全體肅靜迴避?」
陳知咳嗽一聲。
之之完全知道這是怎麼一回事,她說:「且聽陳知說下去。」
陳知說:「今晚來的,一共有三位朋友。」
季力嗯地一聲,「是他們!」
陳知點點頭,「不錯,有一項要緊的議程需要一個比較清靜的地方商議。」
清靜的地方要多少有多少,陳知的意思大概是一個比較隱蔽的地方吧。
這上下,陳宅大抵也早為若干人發現是個秘密會議場地了。
季力苦笑,雙手把一疊紙牌洗得會飛一樣。
陳知說下去,「這件事趁爸媽不在我才提出來。」
之之問:「是最後一次是不是?」
季力揚起一條眉毛。
陳知答:「我已退會,不過仍然幫朋友一個忙。」
季力不悅:「不知道多少毛病出在這最後一次身上。」
陳知表現異常客觀,「這間屋子人人有分,我尊重大家的意願,我們投票決定。」
吳彤說:「少數服從多數。」
這樣文明,季力陡然感動起來。
這樣民主,還有什麼事是不能解決的呢?
只見陳知與之之齊齊舉起手。
吳彤說:「我對陳知一向投信任票。」也舉起右手。
大家看著季力。
季力在陳家由始至終沒有投票權,今次難免他有點受寵若驚,輕輕舉手,「我此舉並非因為反對無效。」
「謝謝你們,舅舅舅母。」
季力站起來,「之之,學人,我們去看場電影。」
陳知看看表,「各位在十點三十分可以回來。」
之之正用各式各樣的姿勢舉著手,聞言平直地用力伸出左手,口中叫:「HAIL!陳知。」
陳知已經去撥電話通知朋友前來集會。
學人訝異地看著之之,「你哥哥涵養工夫恁地好。」
之之溫柔地看著未婚夫,輕輕說:「愛是恆久忍耐。」
「他是我的榜樣?」
之之點點頭,「你至要緊表出於藍。」
臨出門前學人卻聽了個電話,張健夫婦有事召他,他只得撇下之之趕去。
陳知對妹妹說:「喂,你乾脆留下來吧。」
「幹嗎?」
「別忘記你是茶水檔。」
「呵是,我會在廚房侍候,主人,你要什麼儘管按鈴。」
季力與吳彤猜想這是他們小兄妹之間的秘密,一笑置之,出門看電影會。
最後一次。
之之圍上白色圍裙,客人按鈴的時候她去開門,待他們坐好了,她手執拍紙部及原子筆,「各位,喝些什麼?」本來凝重氣氛消失大半,眾人皆忍不住莞爾。
之之逐一記下;「檸檬可樂、凍咖啡、鮮奶加蛋、中國茶、紅茶。」
呂良是老客人了,冒昧地問:「請問之之有沒有三文治。」
坐在他旁邊的,是那位陌生人,陳知始終沒有為之之介紹。
「只有火腿蛋。」立之據實答。
眾人大喜:「來兩客。」
他們還沒有吃飯,英雄只怕饑來磨。
之之看哥哥一眼,陳知的眼色叫她放心。
之之回到廚房,逐樣照做,並不嫌瑣碎麻煩。
客廳外的對白,她可以聽得很清楚。
「小陳,你妹妹真可愛,允文允武。」
「她今年底就要結婚。」
「呵。」語氣不是不失望的。
之之雙手忙個不停,耳朵卻也沒空閒。
那位陌生人開口了:「香港的經濟成就,可以算是世界經濟發展的典範。」
之之大表訝異,剛才她見過那位陌生人,約五十出頭,國字口面,比陳知呂良張翔他們的年紀要大上一截,猶如父執輩,之之沒料到他一開口會說起財經報告來。
眾人對他卻很信服,並無異議。
他說下去:「香港在七八至八八年這十年來,生產總值平均年長為百分之十八,長期計,增長世界第一,六五年香港人平均生產總值為四百七十美元,至八八年已升至八千四百美元,二十三年來每年增幅高達百分之十三,港人在這短短二十多年積聚了龐大的財富,財政司預期八九年的人均生產總值突破一萬美元大關。」
之之捧出飲料。
那陌生人說下去,「這樣的蓬勃繁榮若果受到影響.不僅僅是六百萬港人的損失,更是對自由經濟理想的重大打擊。」
這些都是開場白,他倒底想說什麼?之之皺著眉頭細聽。
呂良說:「你是指,為現實生活著想,我等應該迅速遺忘。」他顯然心有不甘。
之之做三文治的雙手停下來。
外頭會議繼續。
「美國人已經忘記越戰,法國人哪裡還記得阿爾及爾,韓國人最好忘卻光州,日本人根本不承認南京。」
眾人沉默。
陳知先開口:「我永遠不會忘記。」
張翔忽然說:「他未獲安排會見美國副總統及其他白宮高層官員,我們不下數十次試圖安排一次會面,白宮卻沒有承諾。」
「華府不願進一步危害到每年一百四十億美元的雙邊貿易。」那陌生人說。
之之知道這位先生想說的是什麼了。
她呆呆的看著天花板。
張翔說:「今晚要討論的正題:他想回到香港居住。」
那位陌生人即時說:「本市不適合他定居,他的存在會危害到本市與鄰近國家的關係。」
陳知開口了,他的聲音充滿疑惑,「我們的態度自轟轟烈烈歸於零星落索,心情自熱血翻騰而陷入矛盾深淵,百日未滿,一切幾乎均已恢復正常.大家這樣善志,連一點姿態都不堅持,我們真的如此缺乏原則,沒有宗旨?」
那陌生人乾笑數聲,低頭回答:「我們要面對一個沒有轉的事實,我們連經濟生活都不能獨立,我們充法決絕。」
之之聽見有人用拳頭大力錘打茶几。
她惘然低下頭
接著是一段非常長的緘默。
之之把三文治捧出去,但她猜想已經沒有人吃得下。
她為各人添了茶。
呂良與張翔忍不往默默流下淚來。
陌生中年人悄悄站起來,「諸位,我只有這麼一點意見。」
呂良說:「謝謝你多次撥冗給我們寶貴意見。」
「我能夠做到的不過是這樣。」
眾青年默送他出門。
「對了,」陌生人轉過頭來,「你們三位已經落實在一張名單裡,如果我是你們,就不會踏入禁地半步,旅行挑別的地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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