蝴蝶沒有睡。
窗外下了好久的雨,白晝至夜不肯止歇;也許是這雨聲撩亂了她的心吧!雖然已是半夜,她卻無絲毫睡意。
躺在大床上,身上覆著溫暖柔軟的棉被,此刻的她該是比在小進落的窄屋裡更幸福,單單是不用起身尋鐵盆兒接著自屋頂滲下的雨水,就已省了她好些折騰的工夫。
可是世事總難兩全,現在的她雖然不必為生活裡的困頓而苦,卻注定得為心裡頭的人兒揪心、苦惱……
人哪,總是習慣了庸人自擾,雖然明明知道問題出在哪兒,卻總是鐃不出團團的迷霧,只因這迷宮是由自己的情築成,自己就算在這迷宮裡徘徊也甘之如飴。
她不也是嗎?
「唉……」蝴蝶幽幽地歎了一口氣,就在這時,她聽見了司機攙扶李衛開門、關門的聲音。
「少爺,當心……」
司機的聲音隱隱約約,有些模糊,但在寂靜的黑夜裡卻聽得一清二楚。
蝴蝶心一揪動,急急忙忙地掀被下床,在離開溫熱被窩的剎那,冰空氣撲身而來,可是她渾然未覺,赤著雪白的小腳走過冰冷的地板,只為迫切見到李衛。
「江大哥,少爺怎麼了?」蝴蝶奔近,一股濃濃的酒味襲來。
李衛溫柔微醺的睜著眸子,滿是歉意地道:「蝴蝶,吵著你了……阿江,你先回房睡吧,我自己可以走的。」
「少爺,我扶您到房裡吧!」阿江忍不住叨念,「那幾位洋人老爺一點兒也不顧念情面,灌您酒灌得這般順手,真是的。」
「不打緊,我們是多年的老朋友了,這次他們千里迢迢到上海來,我怎能掃興呢?」儘管玉面已呈緋紅,李衛還是微微一笑。
蝴蝶關心地盯著李衛,「少爺,先讓江大哥扶您到房裡歇著,我幫您沏盅普洱好嗎?」
李衛眸光有些述離地看著她,綻出了一抹歡喜的笑,「不愧是我的貼身丫頭,這般體貼……可你連鞋子也沒穿,不冷嗎?快快去穿暖了再沏茶吧!」
沒想到他在半醉的時候還能注意到她沒有穿鞋,語氣依然關心若斯。蝴蝶心頭大是震動,對他的依戀也更加深重了。
她使了個眼色給阿江,讓他快點兒撐扶著李衛回房去,她自己則是小跑步地匆匆回房趿了拖鞋就往廚房裡去。
福伯、福媽寒夜裡睡得比較入眠,她不敢驚動他們,所以自己燒了壺水,泡了一盅濃厚的普洱就往李衛房裡去。
她敲了門,便急急地推門而人。
李衛已換過了睡褲,正好褪下了上衣,淨裸著偉岸寬闊的胸膛。
蝴蝶一見,失聲低叫了一聲,「啊!」
他轉過身來,俊臉有一絲窘意,不過隨即釋然,「你幫我送茶來了?謝謝你,擱在花幾那兒就行了。」
蝴蝶放好了茶,口乾舌燥、舌頭打結,卻拚命想著要說些話,「呃,少爺……要不要我服侍?」
月黑風高、孤男寡女的……其實地也有點害怕,但是渴望私下接觸李衛的衝動勝過了一切。
她得把握每一次難得的機會呵!
李衛是世家出身,自小被家裡頭的老媽子、小丫頭們也都服侍慣了的,因此立即爽俐乾脆地道:「好啊!」
他光明正大的將脫下來的衣裳交給她,大手微微爬梳過黑髮,難掩渾身的疲憊之色。
蝴蝶接過衣裳並折疊整齊,心底卻是好生不捨,忍不住道:「少爺,你要多保重身子,雖然事業要緊,可身體更重要啊!」
李衛拿過了一襲柔軟舒服的短袍要自頭上套下,身子因微醺而有些不穩,蝴蝶急忙向前扶住他的身子。
當她的小手一碰觸到他光滑發燙的肌膚時,她整個人像被電著一般,心兒大大一跳。
「怎麼了?」他驚覺,回頭一望。
蝴蝶強忍著害羞,戰戰兢兢地服侍他穿好了衣裳。「沒、沒有。少爺,你要不要喝茶?還是要這樣睡下?」
李衛揉揉眉心,在床沿坐下,吁了一口氣,「我很累……卻睡不著。」
或許是精神繃太緊了,連續好幾日招待客人與朋友,再加上沉重的工作壓力,他若非身子骨強健,早累癱了。
「那……」她將荼捧給了他,溫柔地微笑,「我陪你說說話可好?」
「你不累嗎?」他抬頭凝望著她。
她搖搖頭,「家裡的雜事也很少,我每日甚至都愁找不到事兒做,又怎麼會累?」
「這樣的日子對你而言,會不會太枯燥了?」他啜了一口荼,精神好了些。
她低語,「不枯燥,只是覺得……好像應該再多做些什麼來報答少爺。」
「別這樣說,你是個好女孩,家裡上上下下都很稱讚你。」他往後半倚躺著,不知怎地,突然好想同她談話,「既然你不累,拿張椅子過來,咱們聊聊。」
或許是夜這樣靜,氣氛又這樣溫暖怡人,站在自己身前的妙齡丫頭又如此窩心知趣,李衛平素盤桓在心中的一些壓力竟像有了出口,迫不及待想傾洩而出。
「是。」蝴蝶好生驚喜,依言拉了張皮椅過來。
「坐。」他示意。
「是。」她窩人柔軟的椅子裡。
儘管有些倦累,他依然被她的模樣逗笑了,「蝴蝶,你向來不是這個性子的,今天怎麼說一樣才做一樣?這般拘謹?」
「你是少爺。」她的語氣淡然中帶著一絲絲幽怨,「我是個丫頭。」
他眸光不由得放柔了,「是不是我平日待你太過嚴苛了?我注意到你近來沉默了很多,不似一開始我所認識的那個玲瓏剔透、敢說敢做的韋蝴蝶了。」她豈會不想變回那個玲瓏剔透、敢說敢做的自己?只是他的地位回復了高高在上,這主僕之分斬斷了多少可能衍生情愫的機會?
「不,你對我很客氣,客氣到……」她情不自禁輕歎了一聲,「完全是主僕之分,沒有其他的情分。」
他凝視著她,心底有一抹異樣情懷,可是醉意陡然湧上,模糊了他的思緒,從迷濠的眼眸望去,她柔美的臉在暈黃燈火下更顯嬌俏。
「你希望……有什麼其他的情分呢?」他有些礙口。
「我……」她欲言又止,小臉散發著一股瑩然、憂鬱的光芒,「我……」
李衛自以為曉得少女心事,輕輕地笑道:「我知道你的心意了。」
蝴蝶倏然抬頭,小嘴因愕然而微放,「你知道?」
他微笑了,「與你相處也有些時日了,你的心事,我又怎會摸索不出?」
她的臉紅了,心兒怦怦亂跳,「那……」
「你是個乖巧懂事的女孩子,知書達禮、賢慧聰穎,」他越說,蝴蝶的眼兒越亮,「這樣的女子,誰不疼惜?」
她緊緊地盯著他,驚喜得幾乎暈倒,「所以……」
「我就收你為義妹吧!」他輕笑道,喝著熱茶,忍住了呵欠。
蝴蝶腦子瞬間「轟」地一聲,整個人都呆住了。義……義妹?
這是多麼可笑的一刻,她對他滿懷愛意,他卻笑著說要認她為義妹……愛情要化作親情?不!她寧可一輩子都在他身旁當丫頭,也不扛起這個沉重的頭銜。她勉強地道:「少爺,你會錯意了。」
他再揉了揉眉心,幾口熱茶下腹後,渾身的感覺和骨骸都散發著懶洋洋的暖意,微微沉重的腦袋也彷彿無法清晰的思考。
他努力眨了眨眼,卻抑制不住呵欠逸出。
「你不是希望成為我的義妹?」他再喝了口茶,醉意和睡意舒適地交錯在他的腦袋,現在的他已無法正確思考。
他的眼神迷濛,俊臉漾著倦意……蝴蝶凝視著他一臉的酒意、睡意,挾帶著疲憊,她不禁幽然地歎了口氣,站起身。
算了吧……
「少爺,今晚我們說的,就當作一場夢吧!」她眼神哀怨,聲音輕柔,「待你明日醒來,就當什麼都沒發生過,你還是李家大少爺!我依舊是小小的丫鬟……」
「蝴蝶,你的話裡有謎團……」李衛努力想理清,「我不明白,你的意思究竟是……」
「少爺,」她輕輕地為他拉過了暖被蓋上,扶著他往枕上躺下,「沒事的,我只是陪你隨便聊聊,你不必太認真去追究我們談過的內容,睡吧!」
他被動地接受著她的照顧,雖然還想問點什麼,可是被窩實在太舒服溫暖了,他一躺下眼皮就不由自主地沉重,再也無力思索什麼。
「你好好睡吧!」
他閉上了眼睛,英俊的臉龐化作柔和的人睡神態,蝴蝶在旁輕輕地低語,情不自禁地伸手為他拂開了散落額際的髮絲。
他睡著了,俊美神態十足惹人心折。
她失落的噙著淚水,輕輕地湊向前去吻了他的頰邊一記。
李衛啊李衛,究竟到何時,你才能明白我的這顆心呢?
今天她為他插上的是一束表白的紅玫瑰,只可借他一點兒也沒有注意到那束代表渴望愛情的花。
正如他一點也沒注意到她的真心。
窗外,雨落得更急了……
梧桐樹,三更雨,不道離情正苦。一葉葉,一聲聲,空階滴到明……
☆☆☆
不知不覺的,蝴蝶來到李家工作也已經兩個月了,李衛是個心胸寬大又待人寬厚的老闆,從不糟蹋、也不刻薄底下人。
她兩個月的薪餉就領了五塊錢銀元,比她賣花賣了一年還多,她應該知足感恩的。
可是……為何手裡握著五塊錢銀元,心底卻是空虛不已呢?
她要的不是錢的慰藉……而是李衛瞭解她、珍惜她、愛她……可這是何等困難呵!
他酒醉那一夜,她差點就對他訴出了情衷,卻被他的一句「義妹」給逼了回去。
她猜得沒錯,待他隔天醒過來後,他們昨夜交談的一字一句,他統統都不記得了。
這樣也好,省得相見徒增了一分尷尬。
這些日子以來,蝴蝶都陷在一種莫名低落的思緒裡,她被動地吃飯、洗碗、擦地、掃庭院,直到今年第一片雪花飄落在她發上,她才悚然而驚。
那時她正在掃著庭院裡落下的無數心形梧桐葉,那一片片枯黃了的心形葉片,令人觸目驚心。
當薄薄的雪花冰冰涼涼地融化在她髮際,她沉澱已久的凝重思緒彷彿被什麼給驚醒了一般,本能地伸出手來,接住了從天空飄落的淡淡雪片。
隆冬已經到了嗎?怎麼今年的雪,像是來得特別早?
她就這樣呆立在當場,讓雪花冰涼地沾在她的睫毛上、發上,幾乎把她變成了個雪人兒。
「蝴蝶,快進來!」
一道略顯焦急的聲音響起,蝴蝶愣愣地轉過身來,看見了李衛高大的身子佇立在大門口,神色有些著急地喚著她。
李衛今日不必至公司辦公,但依然一早就在書房裡批公文。
她還是呆愣在原地,「嗯?」
他急急地走下階梯,拉住她凍得冰涼的小手欲走回屋內,微帶譴責地道:「下雪了,怎麼也不曉得要躲呢?瞧你身上只穿了一件單薄的衣杉……」
他的溫情讓蝴蝶一時鼻頭酸楚,淚水幾乎忍不住奪眶而出,她仰頭看著他,輕輕地道:「少爺,別對我這麼好……」
李衛愣住了,黑眸不能自己地盯住她。
她的眸光溫柔又淒然,有著兩族小小的火苗燃燒在黑亮如水銀的瞳眸裡,緊緊地鎖住了他的視線。
他凝望著她,氣氛有剎那間的親暱曖昧……他們倆的臉龐靠得好近、好近,好似稍稍一個失控,凝聚在他們之間的某種火花便會跳躍、迸發出來。
薄雪靜悄悄地飄落他們的發上、肩上,他們微微喘息呼出的淡淡白煙交織在一起,隨即消失。
李衛猛然驚醒,彷彿從某種夢魘裡逃脫出來般,他用力地搖了搖頭,臉色微微蒼白、不自然。「進去吧!下過小雪後地上會濕答答的,落葉就讓它留在原處吧!」
蝴蝶悵然若失地低下頭來,「是。」
方才奇妙神馳的一刻旋即消失,就像她呼出的白色煙氣一樣,美麗而縹緲,如曇花一現,快得讓人懷疑這美麗是否只是眼底的一種幻覺。
蝴蝶跟隨著李衛步入了前簷,李衛則腳步不停地沒入了長廊盡頭。
而她卻還是執著掃帚站立長廊,癡癡地望著他的身影,什麼也說不出口。
將來的生活會因此而有變化嗎?
不!方才只是一場幻影,對李衛的心起不了半點影響,暗戀、傾慕的終究只是她自己啊!
☆☆☆
落雪後的第二個星期,地上雖然沒什麼雪跡,卻總是潮濕得像擰得出水來,偏偏這冷天又開始下起綿綿細雨,把整個十里洋場籠罩得更加朦朧、迷離。
福伯的風濕因這濕冷的天而更嚴重,因此蝴蝶自告奮勇地接下了買菜的工作。
李衛早上由阿江載送去上班後,蝴蝶便挽著籃子,裹上了一條毛線圍巾就出門。
天氣好冷、好冷,冷風簡直會鑽人人的骨髓裡,戳刺所有的神經般,蝴蝶身上僅穿著女傭服和一件棉襖,沒有大襖,斜風細雨幾乎整個兒籠罩上她。
她撐著一把油傘,僵冷著身子走向菜市場。
「阿嫂,請給我兩斤雪菜,一顆大白菜,一斤豆芽。」蝴蝶努力不打哆嗦,微笑道。
可那個雇攤子的菜販婦卻還逕自跟旁邊的婦人聊天,壓根兒沒注意到她。
蝴蝶呵了一曰氣,強忍住要跳跳腳、動動身子以取暖的衝動。「阿嫂……」
可那個雇攤子的菜販婦卻還逕自跟旁邊的婦人聊天,壓根兒沒注意到她。
蝴蝶呵了一口氣,強忍住要跳跳腳、動動身子以取暖的衝動。「阿嫂……」
「儂(你)個十三點,還不過來看攤子!」菜販婦身後的窄門蹦出了個大漢,衝著菜販婦喝道:「早晚只會嘴碎,哪天真該把儂這婆子的舌頭割了,這麼多話!」
大漢的破口大罵讓蝴蝶嚇了一跳,本能就要踱開這一攤到別處買去,可是那個被罵的菜販婦立刻一臉受驚地轉過頭來,害怕地看著大漢,直到大漢走開了,她才望向蝴蝶,表情又懼又氣又嫌惡,揚聲道:「你要買啥子?啊?」
菜販婦的口氣不善到極點。
蝴蝶快凍死了,聞言不禁蹙起兩道柳眉,「我不買了。」
她舉步就要繞到別攤去,可那老羞成怒的菜販婦竟然跑了出來,揪住她的袖子高叫,「儂拿我當猴葸子耍啊?一會兒要買、一會兒又不要買的,儂這賤皮貨給我說清楚,到底要不要買?」
蝴蝶被她揪罵得臉色一白,又氣又惱,「你是怎麼了?不買你的菜也不行嗎?對待客人拉拉扯扯的,你這是經營之道嗎?」
鬧哄哄的菜市場頓時有不少人轉頭望向這邊,買東西和賣東西的人眼睛都直勾勾地看著她們,好像不願錯過一場好戲般。
菜販婦可不管這麼多,方才大漢當著眾人的面給她沒臉,都是這起子賤皮貨給她惹的,現在卻又口口聲聲嚷著不買了,她怎麼吞得下這口氣。
她索性潑辣地一手緊扯著蝴蝶,一手將菜攤上的蔬菜,不管是不是皮焦葉爛的都掃人蝴蝶的菜籃子裡,嘴裡還胡亂地嚷著,「我叫儂給我買!這些都拿去,你給我拿兩弔錢來!」
蝴蝶又氣又想哭,冰冷的空氣已經凍得她整個人幾乎喘不過氣來,再被這個無賴婦人一番拉扯折騰,她的小臉一片慘白。「你……你這個人怎麼這樣?我是好意要同你買東西的,你卻這樣子不分青紅皂白地欺負人……」
「我就是欺負儂,怎麼的?」菜販婦越發大膽,手掌直接往地懷裡掏去,「錢呢?」
蝴蝶再也忍不住,用力地摑了她一巴掌,「請你放尊重一點!搶錢啊?當心我叫警察來了!」
菜販婦被摑了一記巴掌,氣焰頓時弱了不少,她眨巴著細小眼睛,不敢相信一個柔柔弱弱的女孩子竟然敢動手。
可是她隨即撒潑、雞貓子鬼叫了起來,「儂當儂是個什麼東西?還不是丫頭一個?死賤貨,一個下三濫的女傭就這麼張狂,儂是哪家子的啊?我告你主子去!」
蝴蝶心頭一酸,卻揚著下巴道:「我才要向這兒的管理委員投訴你呢!待客這麼不尊,往人懷裡搶錢活像個盜匪似的,這以後誰還敢來這兒買菜?」
那菜販婦還想再鬧,一旁的攤販們見時機不對,也不敢看熱鬧了,連忙七嘴八舌地道,「柳嫂子,儂甭再鬧下去了,把客人淨得罪光了,儂叫我們以後吃什麼哪?」
客人們也從最初的驚愣醒覺,紛紛同仇敵愾起來。
「是啊、是啊,上回就是這個潑婦,賣給我一條爛冬瓜,害我回去被婆婆罵!」
「怎麼做生意的?虧她還有臉跟人出來擺攤,脾氣潑辣得跟什麼似的,誰同她買菜誰倒霉!」
「就是、就是!」
眼見要引起眾怒了,菜販婦趕緊低聲下氣起來,慌忙的把一堆菜從蝴蝶籃子裡往回撈,「這、這、這……我今日是去犯著小鬼了?不買就不買,犯得著這麼糟蹋人嗎?」她還是嘀嘀咕咕地叨念著,一點兒都沒有自省之意。
蝴蝶心頭怒火中燒,本想再與她理論一番,可是天氣實在太冷了,她又經過方纔的驚嚇,整個人都冰冷虛弱起來,像不著一絲力氣兒。
蝴蝶一咬牙,強撐著身子急急地走開。
她特意走到更末端的攤子處買食材,以避免掉方纔那番騷動所引起的注目眼光。
她好不容易將該買的魚蝦、蔬菜都採買完畢,走回李宅的路上,原本已經停了的細雨又飄落下來,還越落越粗急。
「真是人在淒慘的時候連喝口水都會噎死。」她無可奈何地瞪了天空一眼,小手緊握油傘,「現在連雨都來欺負我……今日出門時真該先看過黃歷,說不定就是『諸事不宜』的大凶日哪!」
等到她一手提著重重的菜籃子,辛苦地一手撐著油傘回到李宅時,幾乎一半的身子都被雨淋濕了。
這就是典型的為情憔悴、為愛傷風嗎?蝴蝶在心中自嘲道。
「哎呀!我才剛跟你福伯說呢,蝴蝶這一去定是要淋雨的。」開門的福媽驚叫著,連忙將她接進屋內,「快點兒去洗個熱水澡,少爺房裡有洋玩意兒,叫什麼蓮蓬頭的……轉一轉就有熱水出來了,方便得不得了,趁少爺去上班了,你就到他那兒洗個澡,然後換上干衣裳吧!」
一見福媽焦急關切的模樣兒,蝴蝶心中一暖,全身的寒意彷彿被驅走了不少。
至少她還有福媽和福伯關心,可稍稍安慰為情所苦的寂寥、憂傷。
「可我得先把菜提到廚房……」她話還沒說完,就不由自主的打了個噴嚏,「哈啾!」
福媽急急地接過籃子,催促道:「快去、快去!我是來不及幫你燒熱水了,再耽擱下去真會生病的,快先進來吧!衣裳待會兒我幫你送去。」
「可是那是少爺的……」蝴蝶咬了咬唇,囁嚅地道。她喜歡少爺是一回事,但是擅用他的東西又是一回事。
唉!少爺啊少爺,你可知我愛你也難,不愛你也難嗎?
「不打緊,我家那口子老骨頭犯酸疼時,少爺也會吩咐他去浴室裡頭泡泡熱池子,你快些去吧!」
被福媽三推四推來到李衛房裡,入了李衛寬闊潔淨的大浴室,蝴蝶一時之間有點傻眼了。
「這是……怎麼用呢?」她敬畏地摸了摸鑲嵌得十足洋風的水龍頭和一些鋼製把手,然後再看了看那雅致屏風後由雪白陶瓷做成的大浴缸。
好豪華的享受啊!
浴室裡頭有大片的洋玻璃,大大的雪白洗手台,還有軟綿綿的毛巾,以及幾瓶上頭書寫著洋文的美麗瓶子。
她不敢動那些高貴漂亮的瓶子,可是那大大的浴缸卻保深地吸引著她。
蝴蝶一早所受的悶氣統統不見了,她歡愉地褪下了衣服,並且仔細的把衣服折疊整齊放在最裡間的架子上,待鑽人屏風後,便試著扭動浴缸上頭的把手和水龍頭。
冰冽冽的冷水沖了出來,淋得她迭聲驚叫,她趕緊將它關上,好半晌才又試探地扭著另外一邊上頭貼著個紅印子的記號處。
熱騰騰、溫暖的水流了出來,蝴蝶舒服到幾乎呻吟出聲。
「噢,這真是人間天堂!」她不可思議地掬著暖洋洋的水往身上潑著。
不一會兒,水便保及胸口處,蝴蝶這才關上把手,吁出一口長長、滿足的芳息。
縹緲的溫暖白煙裊裊地飄蕩在浴室內,蝴蝶向後躺著,愉快地放鬆身子。
如果能一直浸在這溫暖如華清池的春波蕩漾裡,那麼就算一輩子浸在這兒不要起來她也甘願。
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福媽好像忘了幫蝴蝶拿衣裳這回事,蝴蝶也舒服得忘了要起來,幾乎在浴缸裡睡著。
直到緊閉著的浴室門外,傳來了{z的走動聲,她才恍然地醒覺過來。
蝴蝶雪白的小手滑了滑已經漸漸變溫了的水,正要叫喚福媽時,一道隱約、模糊的男聲卻響起,嚇了她一大跳。
「你就照這樣去辦吧!東印度公司那兒我會處理的,我跟他們的少老闆是老同學了,這一點面子他不會不給的。」李衛正在臥室裡請電話,他的房裡特意設了一支電話,供半夜有緊急商務的時候用。
聽清楚了李衛的聲音,蝴蝶一頭,光溜溜的屁股坐得不穩,一下子失勢滑人了浴缸保處。
她急急忙忙地拍著水掙扎起身,邊抹著滿頭滿臉的水,邊忍住嗆咳,怕外頭的李衛聽著了聲響,發現浴室裡有人。
這下糟糕了,他不是去銀行看帳了嗎?怎麼突然中午跑回來?
她急得要命,可是又不能這時起身逃走……就算她換上了原本半濕的衣裳,也難以對他解釋自己為什麼大膽到擅用他的浴室!
在他眼裡,她只是個丫鬢啊!
她著急得五內俱焚,小手一下子抹抹額頭的汗,一下子爬梳著頭髮,她著急地想,怎麼辦?怎麼辦?
她只能祈求老天爺,讓他趕緊有要事出門,別逗留在臥室裡了呀!
「阿彌陀怫,千萬別讓他進來浴室……」到時候她跳進揚子江也洗不清那些個亂七八糟的「冒犯主子」、「蓄意勾引」的罪名啊!
她是想他喜歡自己沒錯,可……可不是在這種情況下呀!
蝴蝶冷汗直流,心兒跳得快從胸口彈跳出來了,可偏偏李衛還在臥房裡磨蹭來、磨蹭去的,一會兒拉櫃門、一會兒開窗口的,一點兒都沒有要離去的跡象。
「快來人救命啊!」她哭喪著小臉,小小聲地懇求。
福媽究竟跑哪兒去了呢?為什麼還不來幫她解圍?
正當她以為自己會變成梅子干狀死去時,李衛的腳步聲悄然遠去。
蝴蝶大大地鬆了口氣,差點又因過度放鬆而滑進水底,她七手八腳地連忙掙扎著起身,抓過架子上的衣服,也不管還半濕不幹的就往身上套。
突然間,浴室的門被打開來,一股冷空氣竄入了蕩漾著餘溫的室內。
蝴蝶像瞬間被強光照到的蟑螂一樣,僵直著身子不敢動彈,憋著氣並以褲子遮住了下半身。
她她她……才套好上衣而已……
李衛進人浴室原是想洗把臉,可是裡頭水氣猶存的溫熱讓他不由得一愣,本能地環顧四周。
咦?是誰剛用過浴室嗎?
他不是小氣的主子,因此念頭一轉,也就坦然地笑了。
福伯的筋骨又酸疼了吧,也不怪他,這種濕濕冷冷的天氣,甭說是老人家了,就連他這個青年少壯的身子都有點發倦。
只是……他從回家到現在,怎麼一直沒看到蝴蝶?她最近不知道怎麼了,眉宇間總是籠著一般淡淡輕愁,連笑起來都不甚快樂的樣子,他忙得沒時間多問她,她也從不主動對他說些什麼,總覺得……她好似有心事。
蝴蝶……他有剎那的閃神,隨即失笑地斥道:「我到底在想什麼啊?她不過是個體貼逗趣的小丫頭片子罷了。」
他的自言自語聽在蝴蝶耳裡,又是苦澀、又是酸楚。
自己是不是更該勇敢做些表示呢?她是不是表現得不夠,所以他才絲毫無法體會出她保保的愛慕之意呢?
可是她每次想開口,就會想起他曾對她說過要收她做義妹的事。
義妹……難道她在他心裡,不是小丫頭就是小妹子嗎?
蝴蝶咬著下唇,想癡了。
李衛用熱毛巾擦拭了臉,頓覺整個人都清爽了起來,他隨手爬梳過濃密的黑髮,一派優雅、閒適地走出了浴室。
他的輪船進港了,下午還得去處理進貨的事情呢!
他離開了臥室,渾然不知蝴蝶就在屏風後頭。
蝴蝶緩緩地穿好了衣褲,失魂落魄地走了出來,在門口剛好撞見探頭探腦、懷裡摟著乾淨衣裳的福媽。
「嚇死我了,少爺突然回來……他撞著你了嗎?你……呃,有沒有……」福媽支支吾吾。
蝴蝶回過神來,嫣然一笑,「我躲著呢,少爺一點兒都不知道,只是福媽您好討厭喔,差點兒害死我了。」
福媽想起方才危險的情況,又是好笑、又是駭然,「哎喲,你都不知道,我剛才連汗都急出來了,正在想著該怎麼把少爺騙出房來,好替你解圍……幸好少爺自個兒出來了。」
「少爺又出去了嗎?」蝴蝶難掩一絲落寞。
「是啊,說是回來拿點兒文件的。」福媽把乾淨的衣裳遞給她,又笑又憐地道:「可憐的丫頭片子,又是這麼一身濕的,快快換上干衣服吧!」
蝴蝶接過衣服,聞言也笑了,「唉,我這下子可不敢在少爺房裡換了,再這麼三嚇四嚇的,說不定膽子也給嚇破了。」
福媽忍不住笑得花枝亂顫,「哎喲,我的天啊……」
蝴蝶看著福媽笑得好不暢快的模樣,心頭糾纏的結不自覺鬆開了些。
古往今來,有哪一段轟轟烈烈、淒美絕倫的愛情不是靠自己爭取的?
她相信只要自己努力、有毅力、愛得真、愛得深,最終李衛一定也會喜歡上她的。
經過一番心思轉折,她的心情也變好了,眼前彷彿又看到了希望。她要重拾以往的積極勇敢,想要什麼就該極力去爭取,不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