漸漸邁入秋冬的台北街頭籠罩著絲絲涼意。街頭的年輕女性們也褪去充滿夏日氣息的清涼打扮,改以大地色系的秋冬扮裝粉墨登場。
此時,街上走過一名足蹬黑色高跟馬靴,配上牛仔短裙,寬領白上衣,外罩咖啡色粗針長外套,戴著印有AnnaSui字樣貝蕾帽的時髦女子。
女子大半的五官被誇張的大墨鏡遮住,但仍看得出形狀美好的下巴,以及塗著粉色唇膏的小巧菱唇。她邁著大步,可說是殺氣十足地匆匆走著,來到東區一間頗負盛名的飯店外,抿唇推門而入。
「您好,需要為您服務嗎?」飯店人員一見她進來便慇勤的招呼。
她揮揮手,很快地在飯店的大廳裡找著了人,於是上前很不客氣地問:「我爸咧?」
看似私人保鏢的挺拔男子向她微微鞠躬,「尤先生在二樓的咖啡廳等你。」
「希望他沒在等我的時候和咖啡廳的小妹搞起來。」她嗤之以鼻,不理會早已習慣她這種態度的保鏢,自顧自上了二樓,在咖啡廳裡見到了她並不是很想見到的對象。她開口喚了聲,「爸。」
「你可終於來了。」正喝著咖啡的男子已有些年紀,但墨黑的發和精悍而充滿威儀的眼神讓他一點也不顯老。他指著對面的座位,慣常的以下令的語氣道:「坐。想不到做爸爸的想和女兒吃個飯,還得這樣三催四請。」
「我說過沒事不要找我。」她完全不在乎父親嚴厲的口吻,倒是一派安然地坐下。「我等會兒還有事,麻煩長話短說。」
「你……」正要發作尤父看到她一臉不甚在乎的神情,便止住本來到口的責罵。他知曉這個二女兒的脾氣和他太相似,來硬的往往只會得到反效果,所以他吐了口氣,讓語氣緩和些,「曼縈,你知道自己幾歲了嗎?」
「如果你還沒得老人癡呆症的話,請你好好記住,我二十九歲了。」
這個不肖女,當真要氣死他不成?「既然都知道自己已經二十九歲,為什麼拒絕我替你安排的親事?你要知道,我在你這個年紀的時候……」
「明知道媽懷了我,卻仍背著她和蕙姨胡搞?」尤曼縈接話,絲毫不給父親面子。基本上她這個人一旦面對厭惡的人事物,說話就絕對不會客氣到哪去。
蕙姨是他們家以前的幫傭,頗具姿色,現在是她父親的後宮之一。
「你……」尤父面子掛不住,憤然地拍桌。
尤曼縈不以為意地起身。既然知道父親用奪命連環叩把她叫來只為這件事,那麼她便不打算再奉陪。
「容我不厭其煩地提醒你,我,你的不肖女兒已經有一個交往多年的男朋友,假若我哪天真想結婚,考慮的對象也只會是他,而不是你不曉得從哪兒找來的阿貓阿狗。」
提及她交往的對象,尤父很不以為然,「區區一個大學剛畢業的菜鳥律師能幹什麼?你要知道,我給你找的可都是……」
「你生意上有利的合作對像?」尤曼縈接口,再次打斷父親的話。「我告訴你,爸,就算他只是個剛出社會的菜鳥律師,最重要的是,他絕不會像某人一樣背著元配死命亂搞。」思及母親過去鎮日以淚洗面,她咬牙道:「如果你能知道我過去究竟有多為媽不值,你就該明白我現在到底有多不想見到你。」
「你……」
她完全不搭理惱羞成怒的父親,揚長而去。的確,她認為應該尊親敬長,但問題是這個男人根本不值得她尊重。相較於母親過去所受到的對待,她這樣的反抗不過是九牛一毛的小小報復罷了。
然而明明才那樣快意地嘲諷過她那風流花心而不知收斂的父親,尤曼縈卻連一絲愉快的感覺都沒有。她無力的坐上這台她去年買的紅色小March,看著貼在車內和親密愛人的合照,她吐了口氣,想到父親即使到現在仍執意干涉她的人生,說真的,她很憤怒,也很無奈。
尤其她父親絕對不是那種願意善罷罷休的性格。
「算了,別想太多了。」她搖頭,瞧了眼貼在方向盤上的甜蜜合照——儘管另一人是被迫的——心情才好了些。
想不到已經在一起這麼多年了呢。
她和小她四歲的男朋友,許商騫。
思及戀人,她原有的陰鬱慢慢一掃而空,趕忙打起精神,驅車上路。
反正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她決定等父親出招再說,總之現在的目標是她親親男友的所在處!
哲笙律師事務所。
許商騫剛和學長自委託人那裡回來,因不巧遇上糾紛,他不幸掛綵,因此他正坐在事務所內招待客戶的沙發上,讓助理替他上藥。
站在一旁的學長很不好意思的說:「抱歉,沒想到讓你遇上這樣的事……」
本來只是一樁很單純的婚外情案件,想不到商談的過程中另一方的男人硬是找上門來,最後爆發肢體衝突,而率先上前制止的許商騫,就這樣很不幸的成為夾心餅乾。
思及方纔的那場混亂,許商騫也很無奈。「不要緊,雖然看起來好像很嚴重,但只是被打了一下而已,沒什麼。」他勾起唇,沒說的是,這樣的傷在他過去血氣方剛時根本就和搔癢沒啥兩樣。
他的話讓學長多少安心了些,不過他仍道:「還好你沒事,不然我可真不知道要怎麼向商央交代才好。」
「你可以拿膠帶直接封住我哥的嘴,真的。」許商騫苦笑,儘管不否認到這個時候還聽到哥哥的名字令他甚感無奈,但他到底也過了會在意這種事的年紀了。
相較於五年前,不僅五官,他的脾氣也逐漸變得沉穩許多,年少的銳氣在歲月雕琢下轉趨內斂,使他甫進事務所便成了女職員們私下愛慕的對象,只可惜他早已名草有主。
「反正今天也沒有什麼事了,你就先回去吧。若頂著這張臉還讓你繼續上班的話,我肯定會被商央譙到死的。」學長心有餘悸,可說是拚盡了全力趕人。「拜託你沒事早點走吧,我們都還想要命啊。」
「沒那麼嚴重好嗎?」望著全事務所的人以「大俠您行行好」的目光瞅著他,許商騫很無奈。當初就是不想在哥哥的庇蔭下工作,才選擇這間由學長開設的事務所,想不到他老哥的影響力仍舊無遠弗屆。
不過,這也是他一開始便預料到的結果。法律系的出路不是只有律師一途,但他卻硬是選擇了這份工作,不就是為了有朝一日憑自身之力闖出一番成績?在那之前,他能做的就是忍耐。
也還好今天已沒什麼大事需要他處理,於是他認命地道:「那我就先回去了。」
「慢走,不送。」、「好好保重啊……」身後同事們關心的聲音不絕於耳,許商騫又好氣又好笑地收拾好東西,走出事務所。
儘管這間事務所的規模並不大,在業界也談不上有名,但這種同事們互相照顧有如家人一般的溫暖氛圍,深深地吸引著向來獨行的他。
原則上,律師這一行並沒有所謂的上下班時間,白天的時間幾乎大半花在面談、開會、開庭和見委託人等事情上,至於研究法律問題、撰寫相關文件之類的工作只能安排在下班後或是假日,所以就算他現在回家去,也不見得就能夠好好休息。
比預定的時間早些下班,他拿出手機,正想撥電話的時候,卻在馬路邊見到一部熟悉的車子,然後,一個他更熟悉的女人下車向他走來。
他訝異地道:「曼縈?」
「咦,小騫……等一下,你的臉!」尤曼縈駭然的摘下墨鏡,看見戀人腫了大半的頰,驚愕的說:「發生什麼事了?」
「嗯,在路上碰到一點意外。」怕她擔心,所以許商騫避重就輕地回答,「你怎麼會突然跑來?」
可是臉色瞬間鐵青的尤曼縈並未回答他的問題。她僵在那兒,看著他受傷的臉。他說遇到意外……不會吧?這麼快?
在她心中,父親就是那種為了自身的利益,什麼都可以不顧一切幹出來的人。當初她姊姊的死就是因為這樣,而現在,見從她這兒下手不成,所以乾脆對她的戀人出手了嗎?
「曼縈?」意識到她的不對勁,許商騫走向她,俊眉糾結地道:「怎麼了?你臉色好難看。」
「我沒事……」尤曼縈擋開他的手,臉上冷汗滴落,一時有些說不出話來。「我、我們回去吧。」
「今天沒課?」若兩人開車出門,多半由許商騫來駕駛是他們不變的默契,許商騫很自然地接過她的皮包,連同自己的公文包丟到後座,一邊發動車子一邊提議,「沒課的話,乾脆我們在外頭吃過再回去?」
「不要!」
許商騫一愣,尤曼縈則意識到自己的失態,所以沒有說話。
這樣的情形太反常,許商騫神色一凜,望著她蒼白的臉,問:「發生什麼事了?」
尤曼縈抿唇,很不想說。許商騫也不急,就這麼等著她,車內的氣氛在瞬間陷入僵持。
之後,他再問一次,「發生什麼事?」這一次,他聲調嚴厲,擺明了她若不說他便不打算罷休。
可是先前歷經了和父親那樣不愉快的爭執,再加上此刻許商騫打破沙鍋問到底的方式更令她感覺氣惱,說出的話也因而多了些火氣,「不關你的事!」
不關他的事?面對她這般不理性的反應,若換作了以前的許商騫,肯定和她賭氣賭,但是現在的他並不會,所以他只扳回她別開的臉,讓兩人四目相對。
「我已經不是小孩子了,激將法對我也無效。說吧,怎麼回事?」
他目光如炬。過去,他會在乎那四歲的差距,也代表著他對自己沒有自信,而像只虛張聲勢的負傷小獸般害怕被人踩到痛處,可是現在不一樣,他已出社會,也漸漸開始蓄積實力保護自己心愛的人,並將之納入羽翼下好好珍惜,也正是因為這份自信,他這個時候充滿了屬於男子漢的成熟和從容。
一如他在五年前所宣告的,為了她,他的確變成了一個不折不扣的男人,只屬於她的男人。
這一刻明確地意識到這一點,尤曼縈臉泛紅,眼眶也紅了。
許商騫沒有逼她,也沒有和她意氣用事,他只是這樣輕輕地擁抱著她,試圖化解她的不安。
她是真的……好喜歡這樣的他啊。
「我今天……和我爸見了面。」所以吐了一口氣,她說了。基本上她和父親見面這件事並不算新鮮,這些年來他們父女斷斷續續見過好幾次,但每次見面的過程總不是愉快的。「唉,都已經過了多久了,他怎麼這麼堅忍不拔啊?我真的好怕他被逼急了做出什麼狗屁倒灶的混帳事來。」
許商騫儘管沒有見過尤父,但這些年多多少少聽她描述,他大致也有些底。「所以你剛才見到我受傷,反應才會那麼大?」
對此,他實在不知道自己是否該感到好笑。
「你也想太多了吧?這是我和學長去見委託人的時候剛好遇到紛爭,勸架的時候不小心受傷的。」他拍拍她胡思亂想的小腦袋,說明當時混亂的狀況。「拜託,我這麼大的人了,你爸爸不可能對我怎樣的,就算真有萬一,我也會保護自己啊。」
「那是因為你不瞭解我爸爸的性格,他那個人為了達到目的,什麼事都幹得出來。」
許商騫沒有接話。兩人在一起五年,已在這段歲月中點滴分享著彼此的過往,他知道,她口中那個優秀得不得了的姊姊會選擇了斷自己的生命,正是為了違抗專制獨斷的父親。
因為無力抗拒父親為了公司的利益而安排的婚事,性格柔順的她連反抗都是這般消極。儘管尤曼縈從小便那樣嫉妒著姊姊,可是畢竟那還是她唯一的姊姊,姊妹的感情是很難割捨的。
而本來身體狀況就不太好的母親,也在父親接二連三的出軌和愛女逝世的打擊下沒有兩年便抑鬱而終。一下子失去了兩個生命中最具重量的親人,尤曼縈的青春歲月變得黯淡無光,從此她便學會了如何憎恨一個人,也就是自己的父親。
瞅著她咬住唇,忍耐著不願露出悲傷而氣惱不已的模樣,許商騫歎了口氣,和過去一樣,他只是抱住她,以不需要言語的方式給予最直接而恰當的安慰。
而他深幽的黑眸在這一刻微微閃動著,陷入了思量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