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眼眶灼熱濕潤了起來,喉頭嚴重梗塞。
他永遠不會知道,他失去的何嘗只是一段索然無味的婚姻?
經理親自送前菜過來,本想再介紹一番,見他們默不作聲,氣氛凝重,只得趕緊放下前菜就識趣退下。
「你中午沒吃,也餓了吧?」胡宣原擠出一個微笑。
她憋著氣,胡亂點點頭,生怕被他瞧見眼裡的淚光,低著頭,拿起精緻銀匙默默吃了起來。
在喝了幾口馬賽海鮮濃湯後,原本胃口就小,現在更是食不知味的貝念品輕輕推開湯碗。
「我吃飽了。」她鼓起勇氣望著他,「我可以先走了嗎?」
他持銀湯匙的手頓時停在半空中,在經歷了三個心跳時光之後,才慢慢地放下餐具,抬眼凝眸望著她。
「喝完它,我就送你回去。」他沒有說出口的是——不值得因為我而食不下嚥,搞壞了自己的身體。
她低下頭,猶豫了。
「我說到做到。」他聲音裡隱含著一絲溫柔,又幾乎似是懇求。
貝念品心底交戰掙扎不已,那個「不」字怎麼也說不出口。
最後,她只得選擇了什麼都不說,默默拿起湯匙,把那碗馬賽海鮮濃湯喝完。
胡宣原眼底掠過一抹連自己也未曾察覺到如釋重負的喜悅。
那天晚上,胡宣原失眠了。
在沐浴過後,身上披著純棉浴袍,他佇立在落地窗前,眺望著宛如繁星流瀉大地的美麗城市夜景。
星期一,不管是否要去戶政事務所辦理離婚登記,他都得回台北一趟,處理堆積滿案的公事。
雖然透過傳真、電子郵件和視訊會議,消化掉了一些工作項目,但是有許多必須由他親自審閱、簽字的文件,甚至是必須親身參與到場的國際商務會議、酒會,也不能丟給旁人去做。
但是,他不想回台北。
他不想面對和她一起去戶政事務所,在戶政人員的見證下簽下離婚協議書,最重要的是,他不想離婚!
他深吸了一口氣,卻怎麼也無法紓解胸口灼燒、緊繃的痛楚感。
這時,手機響了起來。
胡宣原心一跳,一個箭步奔回桌邊,抄起了手機。
「念品?」
「是我。」蘇紫馨的嗓音幽幽傳來。
他恢復冷靜,沉穩地問:「紫馨,怎麼了?有事嗎?」
「宣原,媛媛今天問我,為什麼好久都沒看到宣原叔叔了?」
想起那個蘋果似的可愛小娃娃,他心一暖。「對不起,我最近事情多,沒時間去看媛媛。她最近還好嗎?」
「不好。」蘇紫馨近乎賭氣地道。
「媛媛哪裡不舒服嗎?」
「最近天氣冷,感冒了,已經兩天沒去幼稚園。」蘇紫馨聲音在顫抖,「宣原,你可以回台北來看看她嗎?她這陣子都吵著要找你。」
「我……」他心下有一絲歉疚,「這樣吧,我明天先讓Chad帶媛媛去看醫生,再安排一個專業的保母幫忙照顧。等星期一我回台北後,我一定去看媛媛。」
「你星期一就回台北了嗎?」蘇紫馨不由得雀躍。
他眼神一黯。「……對。」
「太好了,」蘇紫馨語氣裡怎麼也藏不住深情款款的依戀。「那我們等你回來……」
胡宣原彷彿觸電般一震,眸光變得銳利了起來。「紫馨。」
「嗯?」她柔聲問。
「我們是朋友。」他強調。
電話那端頓時悶不吭聲,片刻後,才傳來蘇紫馨刻意壓抑過情緒的聲音,「你不是告訴過我,你就要離婚了嗎?」
「我告訴你的是,念品要跟我離婚。」他蹙起濃眉,正色道:「但我不可能跟她離婚,她是我的妻子,五年前我們在教堂裡許下要同甘共苦、不離不棄的婚姻誓言……」
「不是這樣的,當時你是因為我的事受到打擊,這才選擇了她。」蘇紫馨心慌意亂,再也忍不住衝口而出。「宣原,你不用再騙我了,你愛的始終是我,貝念品只是我的替代品,這五年來你一直等著我回頭,要不然你怎麼會對我和媛媛那麼好?甚至為了我們,不惜冷落她?」
「你說什麼?」胡宣原震驚到了極點,不敢置信地問。
「宣原,對不起。」她在電話那端飲泣,「當年都是我的錯,我不該為了一個錯誤的對象,拋棄真正愛我的人。我真的好後悔嫁給他,更後悔失去你……」
胡宣原大受衝擊,難掩滿臉錯愕之色。
「所以我毅然決然離婚,帶著媛媛回來,就是想彌補你,也將一切都導正回來。」蘇紫馨哽咽,帶著濃濃的期盼和希望說:「現在,貝念品總算接受事實,她總算瞭解我們兩個才是命中注定要相守一生的,所以她祝福我們,這不是很好嗎?在繞了那麼一大圈之後,我們終於又回到彼此身邊了。」
「你怎麼知道念品的想法?你見過她?」他呼吸濃重急促,握住手機的指節泛白。
「我知道你會氣我不經過你的同意就和她碰面,我也知道你會惱我隱瞞你這些事,可是為了我們的幸福,為了把錯誤糾正過來,我勸了她好幾次。現在好了,她終於成全我們了……」
原來,一切不是念品的疑神疑鬼、嫉妒多心!
胡宣原腦中轟然作響,臉上血色消褪無蹤。
難怪她常常欲言又止,難怪她常常用那種悲傷的、害怕失去他的眸光看著他,難怪……
可是面對她的恐懼與煎熬,他又做了什麼?
他用成堆公事將她遠遠擱置在生命中那個角落裡,他的遲鈍、無心、冷淡,成為壓垮他們婚姻的幫兇、殺手——
胡宣原雙腳突然再也撐不住高大的身軀,踉蹌虛軟地後退,跌坐在軟厚的地毯上。
他緊緊揪住了頭髮,恨不得狠狠重捶、痛毆自己一頓!
「宣原,」蘇紫馨的嗓音輕柔如低語,眷戀依賴地道:「我和媛媛都需要你,我們都愛你。我知道,你也是相同的愛著我們的,否則你不會一直一直都對我們這麼好,不是嗎?」
他緩緩地閉上雙眼,再睜開時,痛楚滿佈的眸底只剩一片澀然。
念品說得對,最大的問題不是出在紫馨母女身上,而是他!他始終把其他的人事物凌駕於她的重要性之上,他總是理所當然地認為她的溫柔,單純,順從和善良,會永遠包容他,守候著他。
他從來沒有表現出——他真的愛她。
曾經,他以為他是個頂天立地,有責任感的大男人,也是個最盡責的丈夫。
現在他才知道,他這個丈夫做得有多失敗。
他用五年來的疏離與漠視,深深傷害了他最該細心呵護的妻子,那個他最該捧在掌心疼惜愛憐的女人。
他甚至直到今天,才知道她會用法文點菜,她的法文腔裡有溫柔的甜美和淡淡的巴黎味道;也是今天,他才發現她原來討厭吃青椒,因為她把所有鋪在扇貝底下的各色生菜都吃掉了,只留下了切成細絲的青椒。
還有,她喝水太快會打嗝,小小聲的,像珍珠般的泡泡自海底浮上來細碎消失的聲音;她喜歡繡花的餐巾,總是趁他像是沒察覺的時候,偷偷地翻來覆去,撫摸著上頭細緻的繡工,柔和的目光裡,有著讚歎之色。
「宣原?宣原?你有在聽嗎?」
胡宣原回過神來,紛亂蕩漾牽動的心剎那間穩穩地回到了最初,也是最終的地方——
我滿懷著愛和喜悅給予你這只戒指。我選擇你做我的妻子,從今天開始,無論是好,是壞,是富,是貧,疾病中或健康時,都相愛相依,直到死亡將我們分開為止……
貝念品,你願意嫁給我嗎?
我願意。
那年,那天,他在婚禮上許下的結婚誓辭,字字句句,都是真的。
「宣原?」蘇紫馨語氣裡再難掩恐慌。
胡宣原深深吸了一口氣,開口道:「紫馨,早在五年前,我們就已經結束了。」
「不是這樣的——」
「這就是事實。我很抱歉這些日子來對你和媛媛的關懷,造成你的誤解,給了你『我們可能復合』的錯誤印象,但是我自問,我從來沒有給過你『我要和你復合』的訊息和允諾。事實上,我記得曾告訴過你,我們永遠都是老朋友、老同學,這一點永遠不會改變。」
「宣原……」蘇紫馨倒抽一口氣,大受打擊,不禁哽咽出聲,「不是的……」
「紫馨,也許你當初的婚姻是個錯誤,我也很希望你和媛媛能夠遇到一個真正愛你們、疼惜你們——一個對的人,但是那個能給你幸福的人,並不是我。」他語氣溫和,態度卻很堅定。「因為早在五年前,我們已經各自做了抉擇,各自走向不同的人生,我選擇了念品做我的妻子,這五年來雖然沒有過得轟轟烈烈,可是……我愛她。」
那一句「我愛她」,剎那間擊沉了蘇紫馨最後一絲的祈盼和希望。
「男人果然本性賤,非得要等到失去了,才會發覺自己手中擁有的,原來是個多麼珍貴、獨一無二的寶貝。」胡宣原苦澀自嘲道,「原來我也是個愚蠢無知的笨男人。」
在電話那一頭,蘇紫馨極力壓抑激動、顫抖的心緒,她絕望地緊緊抓著手機,努力了好久好久,才總算擠出一句話來——
「我們之間,真的沒有可能了嗎?」
「對不起。」
蘇紫馨再也忍不住痛哭失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