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點五。」
「九點四。」
「九點二。」
「八點——」聲音被打斷了,靠在牆上懶得全身沒有二兩勁的倚鉤慢慢地走到一旁的大躺椅上坐下,蹺起雙腳,「怎麼不打了?」
「不想打了。」身形修長勁瘦的金髮男子取下耳罩,將手中的槍隨手扔在台上,抬起那雙深得不見底的黑眼睛看了他一眼,「倚鉤,你最近越來越懶了。」此人正是已經年滿二十歲的希索·居流士。
「你今天才發現嗎?」絕不浪費體力的倚鉤舒舒服服地躺下,聲音更是睡意十足,「你今天成績爛得可以,是不是有什麼心事?」
「沒有。」希索取過一塊乾毛巾擦著汗濕的臉,他的頭髮比起少年時要長了些,一頭閃亮的金髮隨便地垂在耳際,完美地襯出他一身優雅的貴族氣息。
「沒有才怪。」倚鉤高深莫測地斜眼看著他,「大少爺,還想瞞我麼?」
希索無言地看著靶心的彈孔,他今天的表現確實有點兒不太正常,也難怪倚鉤會疑心。
「豆蔻丫頭還沒回來嗎?」這種問話真的很沒創意,這傢伙會如此失常明顯就是因為九丫頭沒在家,紅顏小禍水,倚鉤在心裡翻了個白眼。
「她連你都沒告訴,我又怎麼會知道?」希索從一邊的吧檯中倒出一杯可樂喝了一口,嘴裡泛著一股難言的苦味。
「我?」倚鉤哂笑,「少爺,她可是你的貼身護衛。」
希索不語,修長的身子隨便地倚在櫃邊,即使是這種簡單的動作,他也能做得比別人高雅。
倚鉤欣賞地吹了個口哨,「不得了,難怪最近耳根清淨不少,看來我這第一帥哥是要讓位給你了,那些纏著你的名門閨秀們怎麼樣了?」
「沒怎麼樣。」俊逸的臉上明顯地不以為然,希索將手插進褲袋裡,閒閒地看著遠處的射靶。
「那就好,不要忘了,你是一定要娶麗多娜小姐的。」麗多娜是居流士家大管事弗瑞德的女兒,弗瑞德一家百年來一直為居流士家族服務,說起來只是個管事,但在居流士家享有相當高的聲望與地位,四年前弗瑞德在瑞恩與希索之間搖擺不定,居流士老太爺當機立斷,將弗瑞德十八歲的女兒許給當時年僅十七歲的希索。弗瑞德這才下定決心追隨希索,一同對付瑞恩,也正因為如此,在居流士老太爺健康每況愈下的情況下,雙方還能僵持到今天。
「我對那些名門閨秀沒興趣。」阿波羅般深邃的俊臉寒得像冰,他拿起杯子再喝了一口,像是發洩什麼似的將手中的杯子用力擲出,「匡」的一聲脆響,上好的水晶杯撞在遠處的牆上立刻摔得粉碎。
一提這件事就是這種反應,而且屢試不爽,記不清這是被大少爺隨便撒氣摔掉的第幾個杯子了,倚鉤坐了起來,看著希索緊繃的背影歎了口氣。
火山快要爆發了——
倚鉤縮在燈影裡,盡量不讓自己暴露在燈光下——已經第八天了,這丫頭連破紀錄,夜不歸宿簡直是家常便飯。
一向優雅高貴又從容的居流士少爺,此刻正煩躁不安地在大廳裡來回走動,俊美的臉上寫滿了不耐,像是一座隨時都會爆發的活動火山。
忽然,活動火山停了下來,倚鉤還來不及鬆口氣,便見他一把抓起椅上的外套朝門外衝去。
「等等——」倚鉤顧不得許多,急忙從暗處躥了出來攔在他面前,「你要去哪兒?」
「讓開。」希索冷冷地看著他。
「你不能出去。」倚鉤張開雙臂,更加堅定地阻住他的去路,「夜裡情況不明,你不能隨便出去,誰知道那些人又躲在哪裡準備取你的命?」
希索一把推開他的手,準備硬闖過去。
「希索!你不能出去!」被他推到一邊的倚鉤無奈地低叫道。
「誰要出去?」
清脆的聲音從暗處響起,兩個快要打起來的男人幾乎同時朝著發聲的方向大聲怒吼:「你到哪兒去了?!」
幽暗的樹影裡,豆蔻慢慢地走了出來,她的身子比起四年前已經拔高了許多,但是仍然十分纖瘦,看上去嬌嬌怯怯的——身上穿著杏黃軟緞金絲衫褲,寬大的袖口和褲腿繡著精美的碎花,長長的頭髮在頭頂兩側盤成兩個圓髻,各插著一支青玉釵子——夜色中影影綽綽如一團迷離的淡霧。
豆蔻淡淡地看著兩個滿臉怒火的大男人,聲音也是淡淡的:「我說過我要出去辦事,你們這是在做什麼?」
希索丟下倚鉤,幾步上前一把握住她單薄的雙肩,漆黑的雙眸閃著跳動的怒火,「你一定要這樣折磨我是不是?失蹤的遊戲很好玩嗎?」
豆蔻秀氣的眉蹙了起來,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裡明明白白地寫著不屑,「我不懂你的意思。」
「不懂?」希索的聲音拔高了八度,沖天的怒火讓他再也顧不了別的一切,「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擔心?你一夜未歸我會怎麼想,我以為你出什麼意外了——結果你卻告訴我你不懂?」
憤怒的他,真的很像一頭優美的豹子,隨時會一口吞掉面前的獵物——倚鉤無奈地走上前拉開希索,「你嚇著她了。」
「嚇著她?」希索譏誚地笑了笑——若真能如此,他寧願嚇著她,至少不會如現在一般,他在她的眼中虛無得像一粒塵沙,視而不見。
豆蔻退了一步,白淨秀氣的臉上現出一抹清淡的微笑,「你想得太多了,我只是去走走而已,又怎會出什麼事?再說,」她眼中的眸光輕轉,「就算真有什麼事,也與你無關——」
「九兒!」倚鉤急忙喝住她——這個不懂事的小丫頭,竟然在這個時候火上澆油。
「失陪。」豆蔻不等希索說話,低頭從他們身邊快步走過。
「我說過的話,永遠不變。」兩肩相錯的一剎那,希索低聲吐出了這句深埋已久的話——說完便一把握住她的胳膊,一點兒也不溫柔地拖著她朝側廳走去——
「你幹嗎?」豆蔻用力掙扎,卻根本掙不脫他的鉗制,只得急聲叫道:「放開我,你放開我!」
希索並不看她,只是一徑地拖著她往前走,「我們今天必須得談談,我有話要跟你說清楚!」
「放開!」豆蔻小臉漲得通紅,另一隻手不停地捶打他的身子,「我不聽!」
「別白費力氣,」希索的聲音平靜如昔,「我已經不是四年前那個需要你保護的軟弱少年了,你敵不過我的。」
豆蔻憤怒地低頭向他鉗制自己的右手上狠狠地咬去。
「玩得愉快,兩位。」倚鉤含笑看著糾纏不清的背影,異常開心地說,「上帝保佑你們。」
「我最喜歡你這個樣子。」希索抬起流血的右手舔了舔,一雙深不見底的黑眸一眨不眨地盯著對面俏臉通紅的豆蔻,「很有生氣。」
豆蔻已經慢慢平靜下來,抬手整理掙扎中弄亂的鬢髮,低聲說道:「失禮了,對不起。」
「我已經說過很多次——」希索在她膝前蹲下,冷電般的目光直直地望進那雙純淨的眼中,很奇怪,她會武功,甚至也殺過人,但是,他卻從來沒有見過一雙比她更乾淨的眼睛,乾淨得沒有一絲雜質——
「怎麼了?」豆蔻輕柔的聲音喚醒了他,「你說過什麼?」
「我說,」希索失了神,溫柔地握住她的手,「你不需要在我面前如此拘束,我喜歡剛才的你,哪怕是粗暴的,我都喜歡。」
豆蔻將髮釵插好,慢慢地站起來,「如果沒有別的事,我要——」
「不許走。」希索再次拉住她的手,眼睛裡燃著火。
她的目光很自然地落在他流血的手上,豆蔻怔了怔,聲音低了下來,「你流血了?我剛才——」
「別說這個,你知道我絕對不會怪你——」希索仰頭看著她,「我已經忍了好久了,有幾句話,今天一定要告訴你——」
門「匡」的一聲被人很不文明地推開,一名身材高挑的美女站在門口,看到廳內的兩人,美女嬌艷的紅唇勾起一抹柔媚的微笑,「希索,你在做什麼?」
豆蔻有如觸電一般,一把推開他的手,向後退了一步。
「對不起,」倚鉤的聲音從窗外傳來,「麗多娜小姐很擔心你,所以我就帶她來了。」
被威脅的人總是不敢說實話的——希索冷冷地一笑,慢慢地站起身來,動作優雅地撣撣外套上的灰塵,淡淡地開口道:「什麼事?」
「爺爺叫我們過去。」他的未婚妻——麗多娜是一名金髮碧眼的美女,有著地中海人所特有的熱情和嬌媚,她的聲音也一如本人一般嫵媚,說話間有意無意地加重了「我們」兩個字。
希索無言地看了低頭不語的豆蔻一眼,邁步朝門口走去,與麗多娜擦身而過,卻沒有等她,自己先走了,麗多娜也不生氣,十分性感地朝豆蔻笑了笑,玉手輕揚,「再見了,豆蔻小妹妹。」
「你不會在生氣吧?」看他們走遠,倚鉤這才慢慢地蹭了進來,有點兒擔心地看著豆蔻略顯蒼白的臉,「九兒,你怎麼了?」
「沒怎麼。」豆蔻抬臉一笑,看向倚鉤略顯狼狽的臉,狡黠地問:「你又被麗多娜小姐——」
「不許說——」倚鉤急忙阻止她說完,一邊極度尷尬地摀住右臉,那個女人太可怕了。
「可憐的三師哥,難以消受美人恩鴃X—」豆蔻不等把話說完,轉身就跑。
倚鉤臉上一紅,立刻展開輕功返身追了上去,嘴裡還叫著:「你站住,我要是抓不住你,明天就倒過來叫你師姐——」
伴著清脆的笑聲,暗夜裡,兩條人影有如星落曠野,在居流士家偌大的花園裡交替起落。
「希索,你在幹什麼?快過來!」蒼勁有力的聲音有些不耐煩。
「您有話只管說,」希索修長勁瘦的身子倚在整面牆大的落地窗邊,一雙深不見底的黑眼睛一眨不眨地望著窗外,輪廓深邃的臉上一派淡漠,只有那緊抿的薄唇洩露了主人內心的情緒,他深吸了口氣,才又冷冷地說道:「我聽著呢。」
「您別生氣——」麗多娜看了一眼居流士老太爺山雨欲來的臉色,起身柔媚地笑了笑,「我去跟他說。」
多久沒有聽到她的笑聲了?希索怔怔地望著夜色中的人影——他們很開心,一直是這樣的,她的快樂是屬於倚鉤的,或是任何別的人,永遠與他無關。
「是倚鉤嗎?」麗多娜學他一般倚在窗邊,修飾得沒有一絲瑕疵的臉上始終帶著笑,「他跟豆蔻的感情很好哦。」
希索倏地轉過頭,冷電般的眸光逼視著她,麗多娜卻不害怕,反而抬眼與他直接對視,過了好一陣子,希索才冷冷地開口道:「你想說什麼?」
「說你心裡想的。」麗多娜無辜地聳聳肩,「爺爺叫你呢,有什麼話,待會兒再說不遲,」她忽然壓低了嗓音,只讓他聽得到,「如果爺爺也知道你在想什麼,你猜會怎麼樣?」說完不等他答話,逕自挽起他的胳膊,綻出一抹絕美的微笑,大聲說:「爺爺,我把他請來了,您可以訓他了!」
「有什麼事您請吩咐。」希索隨麗多娜坐在白髮蒼蒼的老太爺身邊,四年前挨了那一槍後,老太爺就只能靠輪椅行動了,也正是在那以後,本來就十分囂張的瑞恩再無顧忌,開始在居流士家大肆擴展他的勢力,甚至已經在黑手黨中培育了一股反對勞恩斯的勢力,只等時機成熟,他就會動手除掉他們——老太爺今天找他來,無非是忍無可忍,必須決定對策而已。
「我沒有什麼好吩咐的。」老太爺看著他冷淡的臉,聲音冷得可以與他媲美,「我只要你告訴我一句話,你還想不想打倒他?」
「您說這話是什麼意思?」希索的黑眸中閃過一絲情緒,他明白這位從二十歲起就開始統領居流士家,影響意大利黑手黨長達六十年的老人已經準備行動了。
「告訴我。」那張佈滿皺紋的臉上一點兒表情也沒有,眼神卻利得像刀。
「我會勝過他。」希索淡淡地開口道。
「告訴我你的打算。」老太爺命令。
「南部是他的勢力範圍,本部這裡大約有三成的人我有把握控制。」希索漆黑的眸子裡閃著冷靜的光,清楚地分析著目前的局勢,「要除掉他,關鍵是鞏固本部這邊,本部一旦完全歸我所有,南部我可以暫時讓給他,南部的人有六成祖居本部,他要把這些人全部換掉短時間內是不可能的,而這段時間就是我反擊的最好時機,趁他既丟了本部,後防又不穩的時候動手,我可以有七成的把握。」
「我想他不會輕易離開本部。」麗多娜美麗的眼睛眸光冷靜,與方纔的嬌媚判若兩人。
「麗娜說得不錯,」老太爺欣賞地叫著她的暱稱,點頭道,「只要他不離開本部,就憑三成的人你是贏不了他的。」
「我正在想辦法,」希索深不見底的黑眸裡閃著居流士家特有的驕傲的神采,「我會逼他去南部。」
「這麼說你還沒有確定的辦法?」老太爺眸光一閃,上半身略略激動地向前傾了傾。
「您說吧。」希索看著他,「我明白您的意思,您可以直說。」
「很簡單,我要你馬上與麗娜結婚。」居流士老太爺重新靠回輪椅柔軟的真皮椅背上,精光熠熠的眼睛重新變得昏黃,看來剛才的思考已經耗去了他太多的體力,他不再說話,只是靜靜地看著希索。
有些話是無須多說的。
一旦他與麗多娜結婚,就等於公開宣佈弗瑞德與他的正式結盟,在這個主屋,瑞恩就完全沒有安全可言,憑他處事謹慎的性格,一定會退回南部商議對策,發動反擊,而這個短暫的權力真空,就是自己反擊的惟一機會。
「我明白了。」希索慢慢地站起身,俊逸的臉上一絲表情也沒有,看不出任何的情緒。
「你的意思是——」老太爺強打起精神,勉強開口。
「交給弗瑞德辦吧。」希索轉身朝門口走去,優雅的身形很快就消失在迴廊裡了。
夜已經很深了。
豆蔻靜靜地坐在窗前,毫無睡意地抬眼看著主樓上那個最華貴的窗口,厚厚的天鵝絨窗簾裡隱約透出燈光,他們還在商議著什麼,從來也沒有過這種情況,三師哥猜得沒錯,決戰的日子真的就快要來了。
她住的地方在主屋西側的樓上,窗外就是玫瑰園,一到花開的季節,屋裡總是有一股淡淡的甜香,十分怡人,四年前,希索堅持要她住進這裡。
他總是這麼自以為是——豆蔻淡色的唇畔牽起一抹微笑,對她來說,玫瑰並不是她最喜歡的花,她寧願住在東樓,看著園裡永遠不會開花的銀杏,雖然淡淡的,卻永遠都會在那裡,不似玫瑰,花開過了,留下的枝葉,太淒涼——當年師父就在她的院裡種滿了銀杏。
心又痛起來,豆蔻不舒服地撫著胸口,從她到居流士家開始,就像是扎進了一根刺,那根刺稍稍一動,她的心就會好痛,最痛的時候,她甚至會吐出來,就像那一年——
那一年,「玫瑰公主」麗多娜小姐從法國歸來。
「三師哥,你找我有事嗎?」豆蔻探頭一笑,倚鉤的門從來都是不鎖的。
「九兒。」倚鉤卻並沒有笑,招手讓她進來。走進屋裡,豆蔻才發現裡面還有另一位客人。
「弗瑞德先生。」豆蔻斂住笑容,管事弗瑞德一向立場曖昧,對於希索來說,他是潛在的威脅。
「我想我已經跟你說得很明白了,如果你願意,請給我一個承諾。」倚鉤擺手招呼豆蔻坐下,轉臉朝弗瑞德道。
「我不明白,」弗瑞德搖了搖頭,「你憑什麼以為我一定會支持希索少爺?」
「因為——麗多娜小姐會成為居流士家未來的女主人。」倚鉤不緊不慢地開口,雙眼卻有意無意地望向身邊靜坐不語的豆蔻,頓了頓,又道:「這是老太爺的意思。」
弗瑞德走了。
豆蔻怔怔地抬起頭,茫然地看著倚鉤。
「九兒?」倚鉤擔心地喚著她。
「你已經決定了,還叫我過來做什麼?」她不明白她的心為什麼這麼痛,老太爺身子一天比一天虛弱,師哥是為了希索的安全,他沒有錯——只是,為什麼她的心會這麼痛?
「九兒,難為你了。」倚鉤握住她單薄的雙肩,似乎想把力量與溫暖傳遞給她,「師哥明白這對你來說很為難,只是——」
「三師哥!」豆蔻驀然地抬起頭,冷冷地道,「要我做什麼,你直說。」
「你知道——」倚鉤囁嚅著開口道,「你對希索來說是非常特別的,」他頓了頓,索性一古腦兒全說了出來,「老太爺的意思希索已經知道了,他抗拒得很厲害,老太爺希望——你能去勸勸他。」
她去勸他?豆蔻臉色慘白,她還清楚地記得那一個風和日麗的午後,他握著她的手溫柔地說「我會永遠陪在你身邊」,要她去勸他娶一個美麗而陌生的姑娘?不行的,她的心這樣痛,她怎能去勸他?她又如何去勸他?
「不,不,我不去。」豆蔻掙脫他的手,回身便要衝出屋去。
「九兒!」倚鉤一把拉回她的身子,「你不能感情用事!你要冷靜!希索聽了這件事把自己關在畫室裡不肯出來,你要是再這麼激動,萬一他一時衝動做出什麼事來,瑞恩一直在盯著他——九兒,你要送了他的性命嗎?」
瑞恩,那個一直虎視眈眈的人——豆蔻靜了下來,很奇怪,痛到了極致,剩下的竟然是麻木。良久,她緩緩地抬起頭,聲音靜得像水:「你說——他把自己關在畫室裡?」
這間屋子從十幾年前她的母親死後,就再沒有旁的人進去過——那天他牽著她的手帶她進來的時候曾這樣告訴過她。所以總是帶著一股濃重的霉味。
門沒有鎖,豆蔻輕輕一推。
屋子裡極暗,撲面而來的是一股濃重的霉味,豆蔻一眼便望見窗邊那英挺堅毅的背影——似乎明白來人是誰,他頭也未回。
「希索——」豆蔻走到他身邊,慢慢地環住他的腰,將臉貼在他堅實的背上。
他沉默著拉她到身前,低頭看著她,柔聲地道:「你在發抖,病了嗎?」
豆蔻搖搖頭,撲入他的懷裡緊緊地擁著他。
「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裡?」希索擁著她倚欄而坐。
「我聽說——」感到他的雙臂猛地收緊,她心頭發酸,低聲道,「聽說你在生氣。為什麼?」
「一點兒小事。」希索搖了搖頭,「不用放在心上。」
他的眉目間還留著殘餘的怒火——豆蔻淒楚地望著他,他不告訴她,是怕她傷心嗎?是怕她害怕嗎?
「你看——」希索笑了笑,扭亮了屋角的壁燈,「這間屋子裡所有的一切都與十四年前一模一樣,在這裡,你完全想像不到時間已經過去了十四年。」
十四年?他三歲,那一年,他失去了雙親。豆蔻怔怔地望著屋內精緻的陳設,光影交錯中,她彷彿看到那貴婦衣袂翩然,挽著偉岸的丈夫含笑而去——
他們都去了,然而這世上——終要有人來保護他的。
「這座古宅有它獨具的魅力,」低沉柔和的,是希索溫和的聲音,「我們所有的一切,都會如這間畫室一樣在這裡被永遠珍藏,」他微笑著,「包括你我,以及我們之間的一切。」
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豆蔻搖搖頭,搖去心底剎那間緊緊糾纏的柔情與不捨,「還有麗多娜小姐,是嗎?」
希索臉色倏變,推開她的身子,墨黑的眸子緊盯著她的臉,一字一字沉著聲問道:「你說什麼?」
「我說——」豆蔻微微一笑,她暗自詫異自己怎能笑得出來,「麗多娜小姐她也會永遠留在這裡,今後,她的畫像也會被掛在畫廊裡,永遠地供後人瞻仰——」她抬起手,筆直地指向畫室裡掛著居流士家歷代女主人的畫廊,「就像那樣。」
畫像中,美貌的貴婦雍容地笑著——她是瑪麗恩·唐。
「你說過,你會永遠保護我的。」希索握緊雙拳。
「你娶了麗多娜小姐,便不再需要我了。」豆蔻搖著頭,唇邊的微笑像凝固了般,始終不去。
「所以你就把我讓給她,這樣你就能擺脫我了?」他握住她瘦弱的雙肩,聲音沉穩低柔,眼神卻越來越冷。
他傷心了——豆蔻心頭巨痛,儘管他是如此平靜,那濃濃的傷心還是清清楚楚地寫在他的眼睛裡,別人不會懂的,而她都懂。
然而她卻無法再用她的手撫平他的眉,無法再用她的熱情溫暖他冰冷的心,她不能——
「是的,我——」她深吸口氣,慢慢地說,「我要回去了,這裡不是我的家。」
希索鬆開她,疾步走到母親的畫像前,不發一語地默立良久,「你說過,會永遠保護我的。」他的聲音失去了平常的柔和淡定,變得虛弱。
豆蔻不說話。
這樣做,才是對你最強的保護,希索,你真的不明白嗎?
「我明白了,」他驀地轉過身,目不轉睛地凝視著她越來越蒼白的臉,「我會與麗多娜訂婚,但你必須留在這裡,否則——」頓了頓,他冷冷地一笑,「我就殺了倚鉤。」
也許,他早就明白了。
希索十七歲那年,他有了一位十八歲的未婚妻——麗多娜。
訂婚晚宴的當天,居流士古宅衣香鬢影,豆蔻把自己關在屋子裡,吐得肝腸寸斷,她其實不想吐,只是無論如何也忍耐不住,身體的機能彷彿有了它自己的意識,強烈地抗拒著外來的一切事物,吃的喝的,她什麼也接受不了。
這樣吐了一整夜,第二天她幾乎失去了所有的力氣,但她還是必須下樓去吃早餐,必須去向他們祝福。直到今天她還記得那天早上希索冰冷的笑,那樣譏誚地看著她。
那一刻,她真實地感覺到,在她的身體裡,有什麼東西碎了。
從那一天起,她便恢復了早年慣用的隱身術,在他不知道的時間,他不知道的地點,在每一個他可能遇到危險的地方,她都那麼默默地守護著他。她不怕他恨她,只怕他的眼裡燃燒的火焰。
夜夜夢迴,她都記得十四歲那一年的那一個夜晚,那嘔心瀝血的痛,她知道,那根刺——早已和她的心骨血相連。
豆蔻把思緒緩緩拉回,歎了口氣,壁爐裡的火快熄滅了,她又添了根柴。
窗子被人猛地推開,冷風劇烈地灌了進來。
豆蔻敏捷地起身,抓起桌上一支銀色的手槍指向來人。
交錯的光影裡,來人有著一頭飛舞的發。
「希索?」豆蔻收起手槍,驚疑不定地看著他蒼白的臉與那雙閃著燒灼般光芒的漂亮的眼睛,暗夜與燈影在他的身上勾下了詭異的線條,將他修長的身影襯得極不真實,半長的金髮隨風鼓動,散發著強烈的危險氣息。
「你怎麼了?」豆蔻把槍放在桌上,走過去關上窗子,風停了,那種危險而邪魅的氣息慢慢地被屋裡的溫暖吞噬,豆蔻走到他身邊,昂首問道:「出什麼事了?」
希索怔怔地看著她,一句話也沒說。
豆蔻忽然害怕起來,遲疑了半晌,才慢慢地伸手碰觸他修長的手指,冰涼的觸感刺得她幾乎一縮,她急忙拉著他的手讓他在壁爐邊坐下,柔聲問道:「這樣會不會暖和一點兒?」
希索仍然沒有說話,一雙漆黑的眸子緊緊地盯著她的臉,俊美的臉上帶著難解的神色。
「告訴我你怎麼了?」他從來不會這樣,這些年來,他們能在一起的時日短得屈指可數,所以,每每有這樣的機會,他都會不停地對她說話,不管是好事還是壞事,是開心還是沮喪,他都會告訴她。
希索忽然張開雙臂抱住她纖細的身子,他抱得很緊,那種力道讓她幾乎以為他會就這樣把她揉進他的身體裡去,豆蔻覺得很難受,呼吸也有些困難,但是她沒有動,她能夠感覺到他正在受苦,他的心在受苦,他的手在顫抖,她柔順地將頭擱在他的肩上,靜靜地承受著他的力道,用自己的體溫給他溫暖。
良久良久,希索終於鬆開她,他的眼眶紅紅的,伸手扶住她的臉,將她頰邊散亂的髮絲理順,他勉強笑了笑,溫聲問道:「我說過我有話一定要告訴你,現在,你想知道嗎?」
豆蔻那雙澄澈的大眼睛靜靜地望著他,他的臉上清清楚楚地寫著痛苦與無奈,她慢慢地推開他,縮著身子向溫暖的壁爐又靠近了些,然後,她搖了搖頭,「我不想知道。」
「為什麼?」希索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再次把她拉進自己懷裡,厲聲問道,「為什麼?」
豆蔻並不驚慌,仍然靜靜地望著他的眼睛,她伸出另一隻沒有受制的手,慢慢地撫著他的眉心,輕聲說道:「無論你要說什麼,你都已經決定了,」她偏過頭,不再看他,那隻手落在了他的肩上,聲音變得更輕了,「我知道你心裡不好過,所以,無論你要做什麼,我都原諒你,你不必說了——」
希索攬緊了她的身子,將臉深深地埋進她的肩窩,他的身子一直在顫抖,豆蔻憐惜地扶抱住他,雪白的手在他的肩背上緩緩地遊走,慢慢地訴說著無言的溫柔。
「你要相信我,」他的聲音低低地盤旋在她的耳邊,「無論發生什麼事,不要離開我,要相信我,我——」
電話鈴聲忽然響了起來,尖銳地劃破了夜的寂靜,也打破了兩人之間魔魅的迷嶂——
豆蔻推開他的身子,她甚至不敢看他的臉,抓起小几上銀白色鑲著金邊的電話聽筒,她低聲應道:「喂——」
「是我——」電話那頭,是帶著笑意的聲音。
「倚鉤?」豆蔻驚叫道,他怎麼會在這個時候打電話來?
希索被爐火烤得微紅的俊臉立時一黯,利刃般的眸光狠狠地刺向她的臉,豆蔻不由自主地向後縮了縮。
「告訴你一個好消息,希索已經準備向瑞恩開刀了,如果我算得沒錯,明年春天你就可以如願以償地回去見師父——」
「真的?」豆蔻驚聲問道,再過四天就是他的生日,他怎麼會選在這個日子對瑞恩動手?
「當然是真的。」倚鉤道,「剛剛得到的消息,希索準備在他與麗多娜小姐的婚禮上動手,還有,你小師哥倚恩來過一趟,師父讓他轉告你,你本身功力不夠,這件事你不要插手——師父已經知道他會動手了——」
婚禮?他真的要娶妻了——心痛,痛得她幾乎說不出一句話,她用盡全身的力氣才能平靜地開口:「真的嗎?我真的可以回去?師父他真的讓我回去——」
話還沒有說完,手中的電話被人一把搶過,希索對著話筒冷冷地說了一句就將話筒狠狠地扔到牆腳,他瞇起雙眼,那種如利刃般的眸光,幾乎將她的身體割裂。
「你怎麼了?」他的全身散發著極其危險的氣息,豆蔻不自覺地向後退了一步,「你——」
希索慢慢地朝她走來,即使在盛怒中,他的步伐依然優雅得令人心折。
她忽然明白他為什麼會來這裡,又會對她說些什麼了——但在這種時候,她能做什麼?他們期盼已久的一刻就要來了,她又能做什麼?豆蔻抬起下巴,冷冷地開口道:「很晚了,你該出去了。」
希索伸手撐在牆上,低頭看著她倔強的臉,她銳利的眸光深深地刺傷了他的心,他痛心地轉過眼,「你就真的,不想再聽我說話麼?」
他的聲音,滿含著痛苦的無望。
他們,還能再說些什麼?豆蔻別過臉,閉上眼睛。
「我愛你,豆蔻。」
他已經要娶妻了,為什麼一定要為難自己?為什麼一定要說這樣的話?豆蔻搖著頭,急切地看著他的臉尋找答案,他卻沒有看她,那雙深不見底的黑眸一直在看著窗外不知名的遠方,他的臉,非常淡漠——「如果你真的不能相信我,如果你真的需要,那我告訴你,我愛你,這樣,可以了嗎?」
他以為——她只是在嫉妒?在他心裡,她只是一個無知的婦人?她的心被他的冷漠輕輕一刺,似要滴出血來,豆蔻推開他的手,逕直走到門邊,將手按在門把上才冷冷地道:「希索少爺,我要睡了,沒時間再陪你玩這種遊戲,你請吧。」
「匡」的一聲巨響,他手邊的玻璃碎成了千萬片,落在咖啡色的地毯上,濺出鮮紅的色澤,希索慢慢地收回手,流出的血液從他的指尖靜無聲息地滴到地毯上,迅速地滲了進去。
「你——」她的心縮緊,一陣猶豫,但終於還是打開了房門,無聲地請他出去。
希索將那只流血的手插進褲袋,從她身邊與她擦身而過,這一次,他一句話也沒有說。
「什麼嘛!」倚鉤憤憤地叉著煎魚吃了一口,大聲地抱怨著,「什麼叫『你可以滾了』?我有話跟豆蔻說都不行嗎?」
「三更半夜往人家女孩子的房裡打電話,我看你就是不安好心。」麗多娜用一支銀質的叉子挑了一塊皮蛋豆腐,小小地吃了一口,立刻皺眉尖叫,「這是什麼呀,虧你怎麼還吃得下!」
「不懂就一邊去。」倚鉤急忙從她手裡搶出心愛的早餐,「不懂得欣賞的人,當然吃不出箇中的奧妙。」轉眼又朝豆蔻道:「九兒,你昨晚怎麼樣,希索那小子有沒有對你怎麼樣——」
「我很好。」豆蔻勉強笑了笑,「你別想多了。」
「我早就說了,」麗多娜漫不經心地端起牛奶喝了一口,眼睛看著倚鉤,聲音嬌媚無比,「這種事輪不到你操心,你以為希索跟你一樣混的?」
「你這個女人還有沒有是非觀,我只是打了個電話而已,你就把我說得一無是處。他半夜三更還往人家女孩子的屋裡鑽,你怎麼就不說他?」倚鉤兩手撐著桌子,一副要與她一爭到底的樣子。
「你是不安好心,希索有你那麼沒品嗎?」麗多娜根本不與他爭論,涼涼地又補了一句。
「我不跟你囉嗦,」倚鉤隔著長桌拉起豆蔻的手,英俊的臉上帶著負氣的懇切,「九兒,你來說,我昨天是不是真的有事——」
「我走了。」麗多娜忽然端起牛奶,急急地躲進側廳。
「你等——」倚鉤話還沒說完就感覺到自己身後一道冰冷的目光,一轉頭,他立刻發現了站在樓梯轉角處居高臨下的希索,少爺的臉色很差,眉宇間鎖著濃重的戾氣,陰沉的目光直直地落在兩人交握的手上。
豆蔻急忙抽回手,站起身也準備躲出去。
「你要去哪?飯還沒吃呢!」倚鉤長手一伸又把她拉回椅上坐下,將自己面前的皮蛋瘦肉粥端到她面前,「這是莎拉今天特別做給你吃的,我已經好久沒吃到了,今天沾你的光也享受了一回,你嘗嘗,香得很呢。」
「你可以滾了。」希索冷冷地邁著無比優雅的步伐慢慢地走下迴旋梯。
「這樣說話有損你的風度,你沒發現嗎?」倚鉤聳聳肩,離開餐桌轉進側廳。
豆蔻只得拿起銀勺,低著頭食不知味地吃著倚鉤端給她的皮蛋粥,她雖然沒有看希索,但是她感覺得到,他已經在離她不遠的主位上坐了下來。
「叮」的一聲脆響,豆蔻抬眼望去,一把銀製的小刀落在了大理石的餐桌上,轉了個圈。
希索怔怔地坐在那裡,茫然地看著自己裹著厚厚的紗布的右手,但也只呆了一下,他便扔下左手的叉子,站了起來。
「等等。」豆蔻忍不住開口喚道,他回過頭,等著她說話。
豆蔻咬住下唇,遲疑良久才低聲問道:「你的手——」她始終是不能不管他的。
希索淡淡地一笑,「小傷。」
「何必如此,我可以幫你的。」豆蔻走到主位前,俯身將他盤中的食物切成小塊,「別跟自己的身子過不去。」
希索無言地看著她切好的早餐,重新坐了下來,用那只沒有受傷的左手叉起一塊火腿,卻沒有送進嘴裡,只是怔怔地望著她。
「怎麼了?」豆蔻有點兒緊張地看著他奇差的臉色,「是不是手痛了?」不等他回答,她已經牽起他的右手——那隻手已經開始發炎,連著手臂也腫得老高——她忍不住皺眉低叫:「天哪,已經腫起來了,你都沒有上藥嗎?」
希索將叉子扔回盤裡,左手按在她的手上,他的眼睛裡重新燃起了一簇熱切的火苗,聲音卻柔得像水,「你真的關心?」
豆蔻的臉色瞬間變得煞白,一雙極大的眼睛驚疑不定地看著他,他明明要娶妻了,怎麼能再用這樣的眼神看她?再用這樣的聲音對她說話?
「我去給你拿藥。」豆蔻迅速抽回手,也顧不上是不是扯動了他的傷口。
「別管那個。」希索拉住她,滿不在乎地說,「我沒關係,」他頓了頓,又道:「你要相信我,我說的,都是真的,不是在玩遊戲,你要——相信我。」
豆蔻怔住了。
「無論我有沒有娶親,你都要相信我,永遠不要離開我——」他歎息著,「答應我,好嗎?」
一聲清脆的咳聲從門邊傳來,兩人同時回過頭,希索冷冷地一笑,「叔叔?」
來人正是瑞恩·居流士。
「老太爺在哪裡?」瑞恩曖昧地看著眼前的兩人。
豆蔻抽身站起,低聲道:「他在藏書室,我帶您過去。」
「希索,你不來麼?」瑞恩微微一笑。
瑞恩走後,居流士家的藏書室裡——
「希索,你這是怎麼回事?」居流士老太爺靠在輪椅柔軟的靠背上,看來經過昨晚的勞神,今天他的精神十分不好,但他仍然極度不滿地看著他腫得老高的右手,麗多娜正蹲在他的身邊為他上藥。
「我沒事——啊!」一陣突如其來的巨痛讓他低呼一聲,雖然他已迅速咬緊牙關不讓自己再叫出聲來,但他額際上涔涔而下的冷汗卻清清楚楚地告訴所有的人他的情況其實並不是「沒事」。
「你的傷口裡面有碎玻璃。」麗多娜回過頭,朝豆蔻說道,「拿小鑷子來。」
豆蔻答應一聲,走到窗邊從小櫃裡取出醫藥箱拿到他身邊,將小鑷子遞到麗多娜手裡,然後慢慢地退回到自己的位置坐下,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他的臉,希索回她以溫暖的眸光,蒼白的臉上現出一抹微笑。
老太爺冷冷地看了豆蔻一眼,這才看向希索,「你要不要緊?我看還是請醫生來吧。」
「沒關係,您有事只管說。」他的聲音帶著明顯的顫抖,顯然是非常痛楚。
「還是延期吧。」老太爺冷冷地決定,「你這個樣子,還能商量什麼事?」
「這件事不能再耽擱,」麗多娜看向老太爺,「我有辦法,」那雙嬌美的眼睛再望向豆蔻,她慢慢地說道:「你來給他換藥。」
室內一片寂靜,沒有人明白她為什麼這麼做。
「你來——」麗多娜索性把小鑷子塞進她手裡,「我還有事要跟爺爺商議,再說,我也做不來這種事。」
她的眼睛裡沒有惡意。
豆蔻遲疑良久,終於慢慢地走到希索身邊蹲下,抬起他已經血肉模糊的右手,殷紅的血色中隱隱有幾點亮光——是細小的玻璃碎屑,豆蔻強忍住滿心的憐惜,抬眼看著他,柔聲地說:「你忍著點兒,我給你拔出來。」
希索微微一笑,點點頭。
「瑞恩昨天召集了本部首領的秘密集會。」居流士家的管事弗瑞德是一個非常清臞的老頭,他似乎根本不關心方才發生的一切,在老太爺的示意下開始匯報情況,「根據回報,整個集會持續了三個小時。」
「他沉不住氣了。」倚鉤輕笑一聲,「這傢伙的耐性其實也不怎麼樣嘛。」
「他要是耐不住,對我們來說是再好不過的事。」麗多娜在倚鉤身旁的椅子上坐下。
「你怎麼看?」居流士老太爺轉眼看向希索,嚴厲地問。
然而他卻沒有答話,只是低著頭一眨不眨地凝視著豆蔻。
一片難堪的沉寂中,眾人的目光齊刷刷地落在兩人身上,豆蔻似乎對身邊的一切一無所知,一直在專注地替他挑著掌心裡的玻璃碎屑,他的手其實已經腫得很高,血也在不停地往下滴,希索卻好像毫無感覺,他的眸光異常溫柔,暖暖地落在她的身上。
倚鉤不安地看了眼老太爺陰沉的臉色,站了起來,正準備說話,身邊一隻雪白的玉手拉住他的衣袖,他一轉眼便見麗多娜在朝他使眼色,她嬌媚無比的臉上帶著狡黠的微笑。倚鉤遲疑了一下,慢慢地坐回原處。
「好了,」豆蔻一聲歡呼,興奮地抬眼看向希索,「都挑出來了,還有沒有感覺到哪裡特別刺痛?」
希索寵溺地看著她的臉,用那只沒有受傷的左手撫著她的鬢髮,輕輕地搖了搖頭。
豆蔻臉上一紅,急忙低頭用消毒水慢慢地給他洗淨了傷口,灑上藥粉後又用雪白的紗布細心地裹好,這個時候,她才猛然驚覺室內詭異的寂靜——
居流士老太爺臉色陰沉得可怕,一雙銳利的眼睛盯著豆蔻,嘴巴動了動——
「爺爺,我們開始吧。」希索搶在他前面開口,深邃的眸中閃著冷電般的光芒,在空中與他碰出了火花,俊美的薄唇勾出一抹淡笑,「時間不多了。」
「剛才弗瑞德的話你都聽見了嗎?」老太爺在他的逼視下,終於沒有發作。
「我知道。」希索恢復了優雅的姿態,低頭撫著那只裹著紗布的右手,慢慢地道,「他的動作在我們的意料之中——」他頓了頓,略微不安地看了眼正在一邊收拾藥箱的豆蔻,半天才遲疑著問道:「婚禮定在哪天?」
豆蔻右手一抖,一管消炎軟膏落在了柔軟的地毯上,好在沒有發出任何聲音,也沒有引起別人的注意——她輕輕地舒了口氣,拾起藥箱站了起來,卻立刻望進了那雙深不見底的黑眸中——希索的目光,自始至終都沒有離開過她。
「十二月二十四日,就是少爺的生日那天。」弗瑞德盡責地回答他的詢問,「一切都在籌備中。」
「我的婚紗什麼時候選?」麗多娜嬌聲問自己的父親,那雙嬌媚的眼睛卻落在倚鉤的臉上。
「希索明天陪你到巴黎去選。」居流士老太爺威嚴地決定,銳利的目光挑戰地望向希索——
心好痛,豆蔻摀住嘴,竭力忍住噁心欲嘔的感覺,她已經坐在了屋子最暗的一角,纖細的身子還是情不自禁地又往裡縮了些。
希索並不理會老太爺的挑釁,低沉的聲音像上好的天鵝絨般柔軟悅耳,平靜中蘊含著狩獵的危險,「瑞恩那邊讓倚鉤去一趟,他既然借參加聖誕華典酒會的理由不出席婚禮,我們便將計就計,那種場合取那個嗜酒好色的混蛋的性命再簡單不過。」他微微一笑,「我要讓他南下反攻不成,還要一命嗚呼。」
「可以。」倚鉤英俊的臉上帶著嗜血的殘笑,「我去。」
「華典酒會上守備嚴密,就算倚鉤真的得手,他又如何脫身?」麗多娜臉上的微笑消失了,一張俏臉像結了冰,不安地看向希索。
希索卻沒有說話,眼睛望向倚鉤,倚鉤回他以無畏的眸光,這一剎那,他們都很清楚,他們同屬狩獵一族,只要求成功,至於會付出什麼樣的代價,那是不可預測的事,也不必去想,十幾年居流士家的明槍暗箭早已將戰鬥溶入了他們的血脈——
「不行——」麗多娜失態地站了起來,尖聲叫道,「這太危險了!」
「麗娜!」弗瑞德憤怒地喝住自己的女兒,「你這是幹什麼?」
豆蔻驚訝地看著麗多娜失色的麗容,天性的敏感讓她明白了眼前的事實,真是一場不折不扣的悲劇。不過,她可以成全他們——胸口的煩惡忽然消失了,豆蔻慢慢地站了起來,「我去吧。」纖細的身影走出房內的陰影,明亮的燈光打在她的臉上,清清楚楚地照出她的決心,「我跟瑞恩去南部參加華典酒會,倚鉤不能離開這裡,本部更需要他。」
「你不能去。」希索搶在老太爺發話前站了起來,厲聲喝道:「坐下!」
「為什麼?」豆蔻抬起下巴,挑釁地看著他。
「你不能去!太危險了!」希索的反應幾乎與方才麗多娜一樣,只是心灰意冷的豆蔻卻沒有感應。
豆蔻精緻的臉上綻出一抹淒艷的微笑,「我可以。在這種酒會上,女人比男人更容易得手。」她不再看他,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望向老太爺,「您也同意吧!」
「很好,」居流士老太爺立刻表示贊同,「我去跟他說,你明天就以希索的代表的身份與他一同南下參加華典酒會。」
「爺爺!」
「老太爺!」
希索和倚鉤幾乎同時出聲叫道。
「好了,就這麼定了。」老太爺朝豆蔻伸出一隻手,「你隨我來。」
豆蔻掙脫希索越握越緊的手,走到老太爺身邊推著輪椅往花園的方向走去。
只剩下兩個驚惶莫名的大男人面面相覷。
「現在這裡沒有別人,」老太爺示意她把輪椅停在一株高大的青松樹下,拉著她的手溫聲問道:「孩子,你告訴我,你為什麼要去做這麼危險的事?」
「這是我的使命。」豆蔻低下頭,小聲回答,「我答應過師父一定要幫助希索……少爺順利接掌居流士家。」
「你師父是誰?」居流士老太爺深思地低喃道,「為什麼要幫助我們?」
豆蔻搖搖頭,沒有說話。
「他是不是一個年紀很輕,長相非常俊美的人?」
豆蔻驚訝地抬眼看著他。
居流士老太爺輕輕一笑,又道:「他有一頭很長的黑頭髮,額心生著一枚形狀有點兒像蓮花的紅色的硃砂痣——」
「你認識師父?」
「不,我認識的人,應該是他的父親,或者說——是你的師祖。他答應過我,不管過去多少年,衛家一定會幫我一次,你師父姓衛,沒錯吧——」居流士老太爺見豆蔻點頭,才又微微一笑,「他叫什麼名字?」
「衛界。」豆蔻低聲回應,原來——蒙西一門跟居流士家的淵緣竟然從師祖一代就開始了。
居流士老太爺沉吟半晌,又道:「先不說這些,你誠實地告訴我,希索是不是愛上你了?」
豆蔻臉上一紅,立刻低下頭。
老太爺歎了口氣,「我的孫子我還會不知道嗎?」他伸出手,慈祥地撫著她的長髮,「只是苦了你了,你告訴我,你也——愛上他了嗎?」
豆蔻一動不動,過了許久,她終於抬起頭來,清澈的雙眸坦白地望著那雙飽經滄桑的雙眼,「沒有。」頓了頓,她才慢慢地說道,「我會保護他,只是因為師父的命令,您只管放心,我絕對不會破壞希索少爺與麗多娜小姐的婚禮,我明天就隨瑞恩去南部,他們的婚禮會順利舉行的。」
「乖孩子,有你這句話我就放心了。」居流士老太爺拍拍她的手,滿臉的皺紋似乎都舒展了些,「你去吧。」
豆蔻怔了怔,便轉身離開了。
居流士老太爺臉上的微笑慢慢斂起,冷聲道:「出來吧。」
高大的青松後面,慢慢地轉出一條修長的身影,希索俊臉冰寒,走到他的身邊。
「你都聽明白了?」老太爺淡淡地說。
「我不管她怎麼想。」希索冷冷地轉過身,「我要的我就一定要得到。」
「你贏不了衛界。」居流士老太爺歎了口氣,「我認識他父親,知道他們是什麼樣的人。不信的話你可以試試。」
藏書室裡沒有開燈,夕陽艱難地將一縷光束投入窗口,給站在窗邊遠眺的修長的身影鑲上了一圈神秘的金邊,襯得他那身高貴的氣質異常地優雅。
良久,他才低聲問道:「你看清楚了?」
「是的。」遠遠的,一名黑衣男子在門邊站得筆直,畏怯地低著頭,小聲說道,「殺手朝豆蔻小姐開了三槍。」
「你說瑞恩的殺手向豆蔻開了幾槍?」希索沒有回頭,聲音冷靜得不可思議。
「三槍。」男子頭埋得更低了些,「他準備開第四槍的時候,我打穿了他的腦門。」
「很好——」希索迅速轉過身,手中忽然多了一柄銀色的手槍,槍口直直地指著他的額心,俊美的臉上一片冷酷,「三槍意味著什麼你知道嗎?」他邁著優雅的步子慢慢地逼近了他,冰冷的聲音慢慢地吐出了一個字,「死——」話音未落,一發子彈悄無聲息地射進他的胳膊,男子痛苦地跪了下來,「少爺——」
「我今天饒了你。」希索收起槍,淡淡地說道,「你記住,如果豆蔻真的有什麼意外,你絕對會陪葬,居流士家不留你這種人,滾——」
「謝謝少爺。」男子捂著胳膊,連滾帶爬地跑了出去。
希索歎了口氣,將手槍收回西服內袋。
「還好你沒有殺了他。」清脆的女子嗓音從門口傳來,豆蔻輕盈地出現在門邊。
「你——」望著那纖細嬌小的身影,希索只覺得喉頭迅速哽住,幾乎說不出話來,他搶上兩步,一把把她擁進懷裡,久久不肯鬆開。
「希索——」豆蔻不自在地掙扎著,卻強不過他的力道,只得任他抱著。
「我想不到瑞恩會那麼心急朝你下手,我——還好你沒事,」希索只覺得眼圈發熱,一顆眼淚滑出眼眶,他卻顧不得許多,仍是喃喃地低語著,「還好你沒事——」
豆蔻心裡酸楚,幾乎便要閉上眼睛享受這片刻的溫柔,終於理智的力量喚醒了她的意識,她慢慢地推開他,輕輕一笑,柔聲說道:「我本來就好好的。」
「你過來。」希索拉著她的手走到窗邊,指向天邊的夕陽,「你看,美不美?」
天邊,太陽已經快要墜入海裡,奪目的陽光給雪白的雲彩鑲上了神秘的金邊,映得蔚藍的大海都失去了往日的真實,帶著濃重的夢幻氣息。
豆蔻低歎一聲,幾乎快被眼前迫人的美麗奪去呼吸。
「我剛才站在這裡,」希索寵溺地看著她快要失神的精緻的側臉,伸手攬著她的腰,柔聲說道,「在向上帝禱告,請他讓我與你一起看這夕陽,為了這個,我什麼都願意——」
太陽墜入大海,無邊的黑暗將他剩下的話吞沒,像一是種無情的徵兆。
「所以——」希索歎息著道,「你不要去南部好不好?」他擁著她,聲音痛楚,「我可以沒有居流士家,但是我不能沒有你,你不要去,太危險了,你不要去——」
豆蔻輕撫著胸口,他是真的喜歡她的,眼淚慢慢地滴下來,她抬手拭去,這又有什麼用,他的妻子,卻從來不會是她,她留在這裡,只會讓他更為難而已。
推開他的手,她緩聲說道:「我會去南部,我答應過老太爺,瑞恩一定會死在我的手裡。」
黑暗中,看不清他的臉色,只有沉重的呼吸灼熱地噴在她的臉上,豆蔻心裡一緊,慢慢地向後退去。
一隻強有力的手臂拉住她的身子,讓她動彈不得,豆蔻驚惶地抬起眼,那雙漆黑的眸子閃著燒灼般的眸光,即使在暗夜中也是清晰可見。
「為什麼你一定要離開我?為什麼?」他的聲音很平靜,卻含著山雨欲來的戾氣。
豆蔻用力想掰開他的手,卻根本拿他無可奈何,只得硬著頭皮在他的懷裡低聲說道:「我沒有留在這裡的理由。」
「沒有留下來的理由?」希索驀地冷笑一聲,尖銳地反問,「我跟你說的話,你從來沒有放在心上過,是不是?我對你的心,你從來都視而不見,是不是?你告訴我,你到底要我怎樣你才能夠相信我?你說,只要你說得出來——」他扳起她小巧的下頜,溫熱的氣息親暱地撫過她的臉,「我都能做到。」
豆蔻不自在地推著他的身子,想要掙脫他的懷抱。
「告訴我。」希索絲毫不為所動,一條健臂仍是緊緊地擁住她不盈一握的纖腰。
「我要回去,」十七歲的豆蔻緊張至極,這樣子的他讓她莫名地恐懼,纖秀的身子不由得微微發抖,大顆的眼淚不斷地落下,「你放開我,讓我走,放開我——」
她的眼淚立刻讓他慌了神,希索手上鬆了些,輕輕地扶著她微顫的身子,憐惜地道:「別哭,你別哭,你要什麼,告訴我——」
「她要你放開她,親愛的希索。」敞開的大門邊站著一名身材姣好的艷麗女子,麗多娜嬌媚地一笑,「當著自己未來的妻子做這樣的事,親愛的希索,你不覺得有點兒過分嗎?」
「你來幹什麼?」希索俊挺的眉緊緊地蹙起,不耐煩地看向她。
豆蔻急忙抬袖拭去頰邊的淚珠,向後退了兩大步,微紅的雙眼尷尬地看向麗多娜。
「我來請你下樓吃飯。」麗多娜腰肢輕擺,柔媚地走到他身邊挽起他的胳膊,「這是做妻子的責任,對不對?」
「你在胡說什麼?」希索無暇理她,他的心裡已經亂作一團,一把推開她的手,「你先下去,我等會兒再去。」
麗多娜卻毫不動氣,反而攀住他的頸項在他俊美的臉上迅捷地落下一個輕吻,向後退了一步,揚聲輕笑,「我等你。」
希索不去理她,抬袖用力地擦去頰邊的唇印,深吸了口氣才轉向豆蔻,「你要相信我,我不會與她——」
「我要走了。」心頭的巨痛讓她幾乎快要站不住。
「你要相信我,」希索此刻煩亂之極,他不明白該要怎樣才能把自己的心意清楚無誤地傳達給比他還要固執十倍的豆蔻,他只能不斷地重複這句話。
豆蔻轉過身,朝門口走去。
「你不能走!」希索驚恐地朝他伸出手想要拉回她,她離去的背影讓他的心彷彿被掏空了般難受,從她決定去南部開始,每一分鐘,恐懼都在持續不斷地啃噬著他的心,她早已成了他生命中賴以生存的一切,沒有了她,他的心只剩一片虛無,就算她恨他也好,他絕對要把她留在他的身邊。
豆蔻纖秀的身子略略一轉,巧妙地脫離了他的掌握,避到窗邊,伸手在窗台上輕輕一按,她已敏捷地落在窗台上,精緻的臉上一片淡漠,豆蔻看也不看他,身子一縱,便投入樓下無邊的黑暗中。
「不要——」希索撲到窗邊,微顫的手指卻連她一片衣角也沒有摸到,猝不及防的熱淚奔湧而出,絕望的冰寒迅速籠罩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