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覺得——不太真實的樣子。這樣就完了?
殷采衣左看看,右看看,終於第一個回過神來,「都進去廳裡吧,好熱。」一邊拿著袖子扇著風,另一隻手看也不看拖著相從,當先上台階。
宮四懶洋洋地跟在後面,懶洋洋地甩出一句,不知道是給誰聽的:「真是——很缺錢啊。」
沈忍寒最後一個進廳——他的腳步沉重了些,卻沒動逃走的念頭。很清楚,殷采衣對著十二煞沒有勝算,要收拾他卻實在是綽綽有餘。
各自坐下。
宮四把茶杯放到桌上,「殷家狐狸,葫蘆裡的藥全倒出來吧。」
「嗯?」茫然。
「還給我裝。」白眼丟過去,「當事人都在這裡,快點把經過交待出來,我也好早點帶人回去交差。」
殷采衣這才恍然,歎氣,「我一身冷汗,現在裡衣還是濕的,哪還有力氣裝什麼?真是冤枉。」
相從默默想,這是真的。她的手指被握得現在還有點麻。
宮四狐疑,湊過身去,仔細打量,「是嗎?我怎麼沒看出來?」只見到他眼都不眨地唬人。
「給四少看出來,我現在還能安安穩穩坐在這裡?」睜眼說白話也不是件簡單的事呀,尤其沒想到度砂會「引狼入室」,毫無準備之下,扳回生天,唔,實在托了誓門的福。
名聲那麼大的鐵血門派,江湖中十個人提起來有六個人膽寒,誰知道內裡的財政——竟然糟糕到搶了那麼點銀子就很滿足的地步啊,無語。
「說起來,」殷采衣很有興趣地轉頭,「相從,你怎麼知道那點銀子就可以打發掉他們的?」他當時還真怕被一掌回贈。
宮四立即也看過去,說實話,那麼肅殺嚴謹的氣氛最後以這種方式結束掉——還真是,沒什麼意思呢。
知道這種話說出來只會得到眼白,他善解人意地只在心裡遺憾一下。
「白副門主開始出掌的時候,」相從回答,「我看到他腋下有一塊補丁。」再以換人為名,保全了對方的面子,雖然未必一定成功,至少商量的可能是有了。
興致勃勃的兩人一同露出被噎到的表情。
這、這種答案,果然和解決的方式一樣讓人無語啊。
「居然窮到副門主都要穿打補丁的衣服——」宮四歎了口氣,「為什麼我覺得越來越同情誓門了呢。」
邊上的沈忍寒額角微微抽搐——他是不是被遺忘得太徹底了?
殷采衣喃喃自語:「不知道如果誓門知道,將離坊裡現在的存銀足夠他們一門上下維持至少五年的運轉的話,還會不會就那麼走了?」
「我想——」宮四剛說了兩個字,忽然停住。
看向殷采衣,兩人臉色一同變掉。
只停了片刻,雜亂然而絕對有力的習武者的腳步聲,已經接近到了連不會武功的相從都聽到的地步。
「至少三十人——」殷采衣傾耳,驚然,「難道發現不對,帶了更多的人回來了?」說曹操曹操到,不是這麼巧吧?
他下意識起身,護在了相從身前。
悄悄的暖意在心裡蔓延開來,相從輕輕抿起了唇。
宮四側頭,向她笑著眨眨眼,愉快地見她的臉暈出淡紅。
沈忍寒變了數次面色,相比起來,他寧可被帶回總齋處置,至少罪不至死。若是到了誓門,那是不會有第二條路的。
雜亂的腳步接近得更加迅速,很快已到了大門外。
四扇廳門都沒關,毫無遮擋地望出去,已可隱約看見眾多的身形。
似乎——不太對——
「昭兒,采衣,你們沒事吧?」
震天的嗓門傳進來,一人的身影當先撲進。
太過出乎意料,廳內眾人面面相覷,一時,竟然沒人說得出話來。
「度砂,怎麼會是你?!」殷采衣伸出手指,忍不住結巴。
「呼哧——」撲進來的人大喘著氣,沒顧上回答他的問題,「你們沒、沒事就好,我一路上擔、擔心死了。」
他一屁股坐在了最近的椅子裡,一頭的汗,順著額角往下滴,身上的衣服也汗濕得好像從水裡撈出來的。
相從閃出來,幫他輕拍著背,「五哥,我們都沒事,不過你——」她頓了一下,有點想笑,「怎麼好像有事的樣子?」
「采、采衣讓我去誓門,不知道怎麼回事,他們聽了我的話,不但沒有打消原來的主意,還精銳盡出。我知道不好,坊裡守衛不是對手,我回去也沒用,就立即動身去姑蘇的分行,把那裡的暗衛全要來了——」度砂頓住,換了口氣,欣慰地道,「日夜兼程地趕來,換了好幾匹馬。到城裡的時候行人太多,索性全放了,大家一起跑回來,總算趕得及。」
他說完繼續喘氣,一邊接過相從遞來的茶。
殷采衣看著他大口灌完,面上帶著奇怪的神色,慢慢道:「人已經來過了。」
「我知道——嗯!咳咳咳咳——」俯低身,嗆得眼淚都出來了。他含糊不清地道,「你、你開什麼玩笑?」
「你問相從。」
「昭兒?」
相從點頭,補充:「不過已經走了,但是花了一千七百三十八兩。」
度砂將信將疑,倒是更加一頭霧水,「後面零零碎碎跟著的是什麼?」
「大概是當初搶貢品時破費的麻藥錢吧。」相從想了想,補充一句,「麻藥很貴的。」所以當然要要回去。
「原來是這個?」殷采衣與宮四異口同聲。
殷采衣不怎麼好意思地摸了摸下巴,「我想到現在都沒想出來,反正不多,當時他要就給了。」
「哦。」度砂有些茫然地瞪眼,「那事情——解決了?」
殷采衣點點頭,「雖然我也不怎麼相信,不過確實解決了。」這小子難得聰明一次,還聰明得多餘了。
度砂再茫茫然地看向門外,「那他們?」
「你請回來的,就負責安排吧。留他們休息一夜,晚上好好招待一下,改天我再寫封信向姑蘇那邊的主事致謝一下。」殷采衣思索著,「這樣,應該就沒什麼事了。」
「好。」度砂站起來向外走,剛走出兩步又回來,拉住相從,「昭兒,我忘了跟你說了,那狐狸也不是過分得很離譜。這件事,你生生氣就算了吧,也不能全怪他。」
「喂。」殷采衣瞪他,「有你這樣說情的嗎?我不是都給你解釋清楚了?難怪誓門的煞星會被你挑撥來。」什麼破爛口才!宮四敲敲桌面,「閒事等下說,先給我從頭到尾,把這件事解釋完了,我好走人。」
殷采衣轉頭,挑眉,「前後因果加起來,四少還有什麼推不出來的?奪權這種事,不管哪裡都常見得很啊。」
他淡淡的,沒什麼所謂,度砂心裡倒有些難過,看向沈忍寒,「忍寒,你到底為什麼?」
終於想到我了……文士一般的男子嘴角扯了一下,笑了笑,「可以更上一步,我為什麼不?」
實在是不新鮮的理由,千百年來,爭權奪利,不外如是。這種問題,也只有度砂問得出吧,殷采衣和四少——或者再加上風相從,聰明人都是不會問的。
其實,笨一點也沒什麼不好,想的會簡單一些,要求會少一些,大概,生存也會跟著容易一點吧。
他轉向宮四,「四少,還有哪裡不明白的,回去問我吧,到這地步,我也沒有撒謊瞞著的必要。」
宮四撇撇嘴,「好吧,我看那小子早沒心思跟我廢話了。算了,不打攪你們了,該解釋的解釋,該道歉就道歉,忙你的去吧。」
殷采衣微微一笑,心思給人點破,毫不臉紅,「多謝四少成全。要我找人護送嗎?」
「不用,這小子我都看不住,不如直接去撞牆。」宮四向沈忍寒一勾手指,「那麼,跟我走吧。」
「四少可以等我一下嗎?」相從冷不防出聲,「我去收拾一下東西,很快就好。」
「啊,你要跟我回去?」宮四一呆。
殷采衣更怔,這一盆冷水兜頭潑下來,他甚而根本就反應不過來,是什麼意思。
他慢慢看向相從,眼神奇特,不出聲。
度砂「啊」了一聲:「昭兒,我和你說了是誤會啊,他沒有不信我們。」
相從眼裡有亮光跳了一下,隨即寂滅。失望過那麼多次,再往下陷,她——不敢了。
「五哥你說過,這件事完了就讓我回去的。」
這句話不但成功地堵了度砂的嘴,也讓殷采衣開始露出精光的眼盯過來。
「那個,」他忍不住往門邊靠了靠,這兩邊他哪個都不想得罪啊。嚥了口口水,「采衣,我那時是不知道嘛——你們重新談談好了,不過你是不是先保證下,以後別去那些亂七八糟的地方了?雖然我知道你沒做什麼——」
那個地方自然是指的青樓楚館之類。
他沒想到的是,殷采衣想也不想地立即道:「這不行。」
「……」他瞪大了眼,一時幾乎不可置信,「你說什麼?你一點都不知道什麼叫做負責嗎?你要和昭兒一起就不能再拈花惹草這是最基本的事情吧?」
他連眉毛都豎起來,整個人幾乎暴跳。
廳裡的氣氛緊張起來。
「我拈花惹草?」殷采衣重複了一遍,某種情緒——某種從很久以前就在累積的,一直無處抒解的,在私底下一點點越滾越大的情緒被這個詞,在這個並沒想到的情形下戳了個小小的洞。
「那你告訴我,每年年會一定要見一面的主事是誰?紫金籐鎖片是什麼意思?」他沒看相從,盯著度砂,眸光凍結如冰,「三更花圃私會的,又是誰?」
廳外陽光一地光華,相從的臉色卻如陰影一般死灰,她站立不穩,抓住度砂的衣袖,「五哥——」
這兩個字嘶啞得幾乎聽不出來,從心肺裡掙扎出來,生生將度砂的心劃出一道血痕來,「你說,他信我的,你剛剛說——」
她抓著心口,呼吸都困難,竟然說不出下面的話。
這傷害來得猝不及防,她事先預兆不來,也就完全沒有抵抗的力量。
「昭兒,昭兒……」度砂眼睛陡地刺痛,一把將她擁進懷裡,用手順她的背。她傷成這樣,他根本不知道要說什麼。
太清楚殷采衣對她的意義,家都捨得逃,所有親人全丟下了,這麼多年,一句怨言也沒有。所以雖然知道她找的人早全忘了,還是希望他們能在一起,希望她能把失去的幸福找回來,別的他都不計較了,都不管了。
殷采衣絲毫沒有心軟的意思,隔著幾步之遙,那臉色竟也更加難看,聲音同樣有些啞:「我不信你——風相從,原來這就是你的意思!」他別過臉去。
宮四小心翼翼地退了一步。這是吵架吧?這兩個人——一個四季如春從來少形於色,一個沉靜如古井深巷淺約微笑,這樣兩個人居然也能吵得起來?還明顯是氣氛很凝重性質很嚴重的吵架?
真是的——他摸摸鼻子,兩個都是聰明人也有壞處啊,都會多想。殷采衣那幾句問話明擺著是吃醋,很平常的話嘛,解釋下不就完了?怎麼會弄成這樣?
這一會兒工夫,相從已經略微平復過來,聲音有些模糊地傳出來:「五哥,我要回去。」
度砂忙不迭點頭,「好好好,都隨你。」
「不——」殷采衣一字未完,下一句變成了驚怒,「四少,你做什麼?」
度砂瞪他一眼,「活該!」拉著相從去後院收拾行李。
宮四拍拍手,笑瞇瞇地道:「你們都在氣頭上,說不出什麼好話的。不如我帶相從回去,過一兩個月,大家都冷靜了,你也全考慮好了,再到齋裡來找她不遲。」
他負手向外走,步伐輕鬆無比,邊甩回最後一句話:「對了,穴道兩個時辰後解,正好趕上吃晚飯。」
沈忍寒跟在後面,到門口時忽然回頭,笑道:「你還記得,你要找的女孩子叫什麼名字?」度砂不知道這人去青樓只是為找人,他卻不是一樣的睜眼瞎子。
殷采衣重重擰眉,這句話問得莫名,他現在實在沒心情猜什麼啞謎,眼神凶凶地瞪過去,「什麼意思?」
沈忍寒搖頭,笑了一笑,卻不說話,逕自下階而去。
本來沒什麼恩怨,平白陷害了他一場,這便當作還債吧。他不見得聰明在哪裡,所知道的不過兩件事:第一,他翻遍了全天下的青樓找的,那個少女名叫林昭;第二,剛才,度砂喚風相從作「昭兒」。
當局者迷,所以尋尋覓覓,百求不得,也是通病。若不然,那麼幾句話又怎會鬧出這個局面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