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然忘了這件事。」夏攻城握著方向盤,喃喃自語。
如果不是剛才與一輛載著花種的小發財車交錯而過,提醒了他,只怕他一路開到小港機場都不會記起這檔子事。
怎麼會忘了呢?他懊惱地把租來的汽車靠邊停好,取來放在身旁的公事包,將行事歷給翻出來查看。
行事歷上密密麻麻記載了他出差的行程,翻到今天下午的紀錄——
1:30pm,赴「遠達公司」開會。
3:30pm,會議結束,離開「遠達公司」。
3:45pm,打電話給台北家中的鐘點女傭,確認今日到家時分,預計通話時間,十分鐘。
4:00pm,赴「易揚企業」取下半年度相關稅務文件。
4:27pm,抵小港機場候機,並到附近的租車公司交還汽車,完成退租手續。
4:37pm,入關。(咖啡及午茶時間:二十三分鐘。)
5:45pm,抵達台北松山機場,十二分鐘內必須離開機場。
6:30pm,抵達小曾的婚禮會場,中途最多只能塞車十七分鐘。
很好,完全沒有任何關於「買花」的紀錄!夏攻城收好行事歷,嘴裡咕噥幾句。
回台北之後要記得提醒新來的秘書小姐,下次當他要求把「每項細節」都記錄下來的時候,那就是「每一項」,多一樣不可,少一樣也不行,無論如何瑣碎的事情都比照辦理。
所以說,他討厭動不動換個新助理就是這個道理。每換一次新人,就表示彼此都要再花時間習慣對方的做事方式,而他的工作表也要亂上好一陣子才能進入常軌。
現在該怎麼辦?
他發動汽車,開始在大街上搜尋。
回台北之後,雖然還有十七分鐘的誤差值,可是北部下班的車潮一定把他的時間卡得剛剛好,這表示他得在上機之前就買好花,一路捧回北部去。
勉強排開因突發事件而產生的不愉快,他開始認真地尋找,沿途會不會正巧冒出一家花店。
現在雖然才下午四點出頭,可是南台灣最近被一個低氣壓環流所籠罩,大清早便開始下起了滂沱豪雨。狂烈的雨珠擊打在擋風玻璃上,能見度頂多只有十公尺。
大馬路上未能有所斬獲,他只好轉入一條較寬的巷弄裡,試試運氣。
「該死!」夏攻城邊開車邊喃喃低咒著。
他最討厭沒有目標的搜尋,最討厭意外,也最討厭不確定性!
巷子裡大多是住家,依然沒有花店,他只好再往下一條岔路轉進去。
陽光燦亮!
他望著灑進擋風玻璃的陽光,有幾分茫然。前一刻還怒馬奔騰的大雨,竟然在他轉入這條小巷的時候,消失無蹤。
艷陽高懸,幾陣雀鳥從天空中翱翔而過,地氣從柏油路面蒸騰上來,完全就是南台灣六月的熱烈風情。
雨呢?積水呢?烏雲呢?
街道上除了他租來的汽車,別無其他車影子,兩側建築物是很普通的騎樓式老公寓,一整片連綿過去,直到遠方的另一個轉角為止,騎樓卻一個行人都沒有。
他緩緩驅著車,打量安靜寂然的街景,以及太過突兀的天明氣清。
忽而,對街一個素雅的招牌吸引了他的注意——
上真花坊。
太好了!他將車子往路旁一停,下了車,往目的地迅速走過去。
現在時間是四點七分,他只要在五分鐘之內選好一束花,仍然可以趕上原訂的行程。
推開店門時,一股清新好聞的花草氣息迎面而來,令人精神為之一爽。
觸目所及,唯有一片綠,沒有看到任何剪妥、紮好的花束。
雖然他從沒上過花店,倒也時常從門口經過。花店不都是放著一堆鮮艷的捧花嗎?這間上真花坊倒是特殊得很。
花坊的面積不大,頂多四、五坪,三面牆是玻璃外帷,可以直接望見大馬路的街景。
店面裡,沿著牆擺滿了高高低低的架子,架子上放著整齊的盆景和植物,有的開了花,有的含苞而立,每種植物都是活生生的,沒有任何事先剪下來的花枝,或者先製作完成的捧束。
他在綠意盎然的花店裡轉了一圈,沒有看到任何人。
「老闆?」
「您好。」一聲突如其來的輕響從他身後飄出來。「先生要買花嗎?」
他立刻回過身。
老闆出乎他想像之外的年輕及靈艷。她頂多二十出頭,黑色的長髮迤邐於身後,比尋常人還要雪白的肌膚,清艷絕倫的五官,身上穿著一件很有中國風味的斜襟長衫。
如此古意盎然的美女,再加上四周迷離的氣氛,一不小心真會讓人誤以為掉入什麼時空的漩渦,回到古代裡。
夏攻城向來講求實事求是,店裡飄忽的氣氛讓他感到莫名的不自在。他只想趕快買完花,盡速離開。
「是的。」
長衫美女沒有立刻照做,帶笑的美眸滑過他一絲不苟的烏髮,穩重的橫條紋領帶,保守的深色西裝,很雅痞的小牛皮公事包,以及眉宇間那道嚴肅的凹線……笑意更加明顯了。
如果以世俗的眼光來看,這位客人的條件還算不錯。一七九的身高,身材勁瘦有型;五官雖然有點冷峻,卻也俊雅悅目;黑髮剪成服帖的樣式,輕輕一撥就自然成型,不必花太多時間整理。手工縫製的西裝及小牛皮鞋子顯示他是某種程度的「成功人士」——總之,以城市人的觀點來看,他屬於那種白領階級的都會新貴。
「會計師或精算師。」她忽然說,聲音比他想像中的徐緩,很適合催眠人的那種。「總之是和數字有關的行業。」
夏攻城的眼睛只眨了一下。「花,謝謝。」
對他強硬的回應,美女老闆不以為忤。
「先生想買什麼花?」
夏攻城立刻被問倒了。
說真的,他活到三十二歲,還真沒有親自上花店買過花。對他來說,所謂的「買花」就是按內線分機,然後把收花人的地址告訴秘書小姐,這樣就算「買好了」。
彷彿看出他的困境,長衫美女主動開口,「你想要洛陽、金粟、子午、謫仙,還是傲霜枝?」
三道黑線從夏攻城的額角掛下來。
花不就是玫瑰、滿天星這些東西嗎?她講的那些名字他聽都沒聽過。
「任何可以拿來送人的花束都成。」
長衫美女橫了他一眼,「我不殺生,這裡只賣活的花。」
第一次聽說把花剪下來也叫「殺生」。
「那就隨便挑一盆花讓我帶走,只要上面開了花!」他已經浪費太多時間在這個小插曲上。
長衫美女款款走到一排花架旁,乾脆一一介紹給他聽。
「這盆叫空谷蘭,山魈最喜歡它的香味;這盆是水莽草,水精經常栽回家供養;這盆是狐纖枝,顧名思義是狐仙最偏愛的植物,還有……」
慢著,慢著,這是怎麼回事?什麼狐仙、水精、山魈?
「我只要一盆,可以在婚禮上送人,的花!」他的口氣非常隱忍。
「喔!」長衫美女斂去眼底的頑皮笑意,學他擺出一副正正經經的模樣。「那就雪百合吧!取它『純白如雪,百年好合』的兆頭。」
「好,多少錢?」他瞄了眼她指的那盆花。
「一千八百元。」她抱過盆栽,放入一隻精巧的提籃裡。
會完鈔,接過花,夏攻城轉身就走。
「且慢。」
他轉過頭,眉心糾結著。「那些都是真鈔,我自己用偽鈔燈檢驗過了。」
我不意外。長衫美女在心裡想。
「你誤會了,現在正值敝店的週年慶,凡消費超過一千五百元的客人,可以免費獲贈一盆小花。」她柔柔含笑。
「不用了。」他立刻婉謝,轉頭又要走。
「慢著!」美女的口氣更強硬了。
夏攻城很想不理她,直接走出去,可是腳步卻彷彿有自己的意識,自動停了下來。
「我平時公事很忙,沒有時間照顧盆栽,你送花給我,只是害它慢性自殺而已。」
「規矩就是規矩,不可任意違反。」美女拉長了臉,不悅地瞪著他。「你如果怕麻煩,我可以送你容易照顧的花種。」
她的說法,意外地「感動」了他。他自己就是一個處處講求規則的人,難得看見人家和他同樣執著,他反而不好意思拒絕了。
「好吧。」
「這個架子上的小盆栽都符合你的條件,請你自己選一株。」美女揮手向左邊的花架示意,每盆花約莫是一個成人手掌的圓周,很適合擺在桌案或者室內的窗台前。
他對花的認知不多,幾大排的花架上,連一種都沒能認出來。多數的小盆栽都開得很艷麗,只有角落裡的一盆青綠沒有任何動靜,反而吸引了他的注意。
「就那一盆吧。」他隨手一指。
「你確定?換不換?」美女偏頭看著他,眼中飛快閃過一抹靈黠的笑意,在他發現之前,已經恢復平靜。
「不必了。」他沒有耐心地瞄了眼手錶,七分鐘,比他預定的時間多耗兩分鐘了。
「好吧。」美女溫順地將盆栽捧到他面前。「我的花店在很多地方都有分店,台北也有。將來如果你有任何需要,可以找找看附近有沒有我的店。如果有緣,我們會再見面的。」
這是搭訕嗎?他興趣缺缺地接過第二盆花,轉身就走。
「謝謝。」
「對了,先生,那盆小花叫『翠曇』,三天澆一次水就行了,每天入了夜才會開花。」輕靈的嗓音追在他身後出門。
夏攻城點了點頭,這次連話都不回,迅速離開花坊。
該不該讓他知道,翠曇的花苞是「玉京子」最喜歡的零嘴呢?
想起方纔他那副冷漠疏離的神情,以及巴不得立刻消失的身影,長衫美女的嘴角漾起頑皮的笑意。算了,讓他自己去發現吧!
過程一定非常有趣!呵。
※※※
高雅的雕花木門被推開,走廊的黃芒灑進暗黑的室內。
頎長身影踏入屋子裡,扭開大門旁的電燈開關,整間客廳立刻亮了起來,驅走原本幽淡的月色。
鑰匙往玄關櫃子上面的小瓷盤一放,小牛皮鞋正正規規地收進鞋櫃內,裡面的每雙鞋子擺出七公分的標準間距。西裝外套脫下來,先抖一抖,撫平每絲皺摺,才掛進玄關的穿衣櫃內,準備明天一早出門時順便送洗。
男主人清俊的臉上寫滿疲憊的線條,卻仍然一絲不苟,將每天回家來必做的事一一完成,才讓自己慢條斯理地走進客廳裡,癱在皮沙發上。
午夜十二點零七分。
依照他的生活作息,這樣晚歸的情形並不多見。他最晚通常在十點半就會到家,十一點整準時上床睡覺。最近幾天實在是被「恆毅」那本爛帳搞得焦頭爛額。
這家公司是很典型的本土中小企業,盈利頗豐,帳目卻做得雜亂無章,公司主事者有意在數年後將股票上櫃,從今年起委託他的會計師事務所代為做帳,公司幾個合夥人手上都有大CASE,騰不開身,而且家裡也有妻有子,不像他孤家寡人的,加班的機動性比較高,他只好能者多勞,把「恆毅」這個CASE給攬下來。結果,折騰了一個多星期,他和兩名助手也只整理出過去兩年半的帳務而已,還有另外兩年的亂帳待清。
像這種突髮式的CASE,最讓他避之唯恐不及。
他的應變能力從來就不好,也不喜歡任何「驚喜」或「意外」,所以數字才會變成他最忠實的朋友。
這個世界上,如果有任何東西可以稱得上「純粹」,大概就是阿拉伯數字了。
在數字的世界裡,一就是一,二就是二,五加四一定等於九,不會有其他含糊不清的答案。雖然數字裡也有「近似值」、「無窮大」這種字眼,不過多半也有既定的公式可循。
而會計則是在單純的數字加減之餘,多了一些亂中找序、左右平衡的趣味,很符合他一絲不苟的個性。
或許在多數人眼中,他這個人稍微拘謹乏味了一點,但是夏攻城很滿意自己的生活。
有一份良好的事業,可觀的收入,漂亮的公寓,略帶點潔癖的性格,幾個固定的女伴,以及規律的性生活。他想不出還有其他更適合自己的生活方式。
即使同事們發現他的行事歷居然詳細到以「幾分鐘」為單位,取笑過他好一陣子,他仍然不以為忤。
他喜歡這種獨善其身的調調,只要顧好自己即可,不必對別人的生命負責。
只是,偶爾在這樣安靜的夜裡,他才會感受到,一個單身漢獨自住在四十坪的公寓裡,確實冷清了點。
夏攻城揉了揉酸疲的後頸,洗澡去吧!明天早上七點三十分就該起床了。
才要踏上通往臥房的走道,眼角突然閃過一道白影。
他看向客廳,沒看到什麼白影,倒是兩個月前被強迫贈送的那盆翠曇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怎麼只有香味沒有花?」他好奇地走上前打量。
原來翠曇還真是「翠」曇,花朵居然是濃綠色的,和葉子的顏色幾乎一模一樣,若不仔細看,還真會錯過。
他一直以為曇花都是白色的,第一次看見深綠色的花瓣。話說回來,他對花花草草的東西也所知不多,或許這是新品種的曇花吧。
「味道倒是挺香的。」
花香裡有一種清甜的氣息,很像店家在賣的鮮花軟糖。
這盆花大概開了四、五朵,每朵才兩公分大小,算是迷你型的小可愛。他輕彈了花苞一下,忽然發現值士的表面覆蓋了一些白色的東西。
「這是什麼?」他好奇地翻開葉子來看看。
蛋殼!?而且這隻蛋殼的形狀有點奇怪,拼起來之後比一般的雞蛋更迷你。他撿起其中一個碎片,仔細觀察起來。
看不出什麼。罷了!可能是鐘點女傭帶來替盆栽添加養分的。
夏攻城把蛋殼放回原位,沒再放在心上,繼續進浴室裡梳洗。
凌晨十二點二十分,他洗完澡出來,直接上床。
凌晨十二點三十二分,結束每晚固定看十二分鐘的睡前讀物,他扭熄檯燈,舒舒服服地沉進被窩裡。
明天是星期五,他決定把「恆毅」的爛帳留到下個星期繼續打拚,先放鬆一下步調;晚上去赴雅若的固定約會,吃完飯再按照老規矩去她那裡耗一個半小時,上個床,應該可以正常在十點半以前回到家。
想到「正常」兩字,他的心情大好,合上眼安然地睡去。
※※※
明月光光照窗台,一抹細長的白影子沿著牆壁往上爬,中途停下來喘兩口氣,再繼續向上蠕動。
白影頂多十五公分長,一根成年男人的小指粗細,一公尺高的窗台對它嬌小的身材而言,實在太高了一點。
好不容易攀上了目的地,來到小盆栽前面。白影仰高頭,做出一個深呼吸的表情,隱約還可以聽見一聲滿足的歎息。
好餓喔!今晚怎麼只開了五朵花?幸好它食量不大。
白影喀茲喀嚓、喀茲喀嚓,飛快吞掉四、五朵小曇花,呃!打了個隔,心滿意足地在窗台上打了個滾。
吃飽了,接下來要進行它最喜歡的活動——探險。
前幾天客廳和餐廳都逛遍了,今天輪到去晃晃那條長長的走道。
養足了精神之後,它的動作俐落許多,三兩下就順著牆壁溜下地,悠悠哉哉地往走廊深處游去。
好幾道門都是關著的,它失去耐性了,擠擠擠擠——從第一扇門最下方的縫隙鑽進去。
這個房間也是黑壓壓的,看不太清楚室內的擺設。房間中央有一張軟軟的床鋪。
啊,床,這提醒了它,它也該睡覺了!天快亮了,待會兒探完險,記得要躲回藏身處去,免得被發現。
它才孵出來幾天而已,靈肉都還很脆弱。雖然出生的時辰比預定早了二十年,但是殼既然已經破了,它也不可能再鑽回去!在狀況未摸清楚之前,還是謹慎一點比較好。
遊遍了這間寬大的房間,好像沒什麼特別有趣的東西,它不禁有點掃興。
「唔……嗯……」暗夜裡傳來一陣模糊的咕噥。
咦?有人?
它好奇心大盛,窸窸窣窣往眠床上游去。
只見一道白細的影子從床尾鑽上去,幾乎無聲的,一點一點往上游。
好癢。
夏攻城在被窩裡,用左腳搔搔右腳的小腿肚,仍然睡得深沉。
「嗯……」現在輪到手癢了。
睡夢裡,他翻了個身,繼續安眠。
哇!哇哇哇!它被壓住了、它被壓住了!白影一口氣差點喘不上來,連忙死命地掙呀蠕呀,好不容易從泰山壓頂的恐懼裡逃出來。
嚇死人了!身上的重擔一輕,哪裡還等什麼?它咻地一個箭步往外射,立刻脫離恐怖的被窩迷宮,來到枕頭畔。
呼、呼、呼……差點……差點被人壓死!它癱在枕頭上喘氣,驚魂未定。
「什麼玩意兒?」夏攻城用力揉了揉鼻尖,終於睡意朦朧地睜開眼。
奇怪,上半夜還好端端的,下半夜卻突然難睡了起來。一下子是腳底癢徹心肺,一下子是鼻子前被不知道什麼鬼東西搔來搔去。
他隨手一撥,碰到一個細細長長的東西,而且觸感冰冰涼涼的。他抓緊了,扭開床頭燈看個究竟……
「喝!」
哇——
「蛇!」
我的尾巴!我的尾巴!
他反射性地把手中的長條物往對面牆上甩過去,迅速衝到牆角,摸出一根球棒,按開房間的燈光。
「怎麼會有蛇?怎麼會有蛇?」
方才抓在手上的那只「東西」,體型雖然迷你,可是那身體,那鱗片,那觸感,那分岔的舌頭,分分明明是一條蛇無誤!他難得露出飽受驚嚇的神情。
「你在哪裡?出來!快出來!」床尾過去不遠就是穿衣間的門,剛才那只蛇好像被他甩進去了。
驚嚇過去之後,憤怒立即取代了一切。
他並不怕蛇,可是和多數人一樣,對爬蟲類感到嫌惡,更何況是在睡夢中出其不意地發現自己枕畔多了一隻蛇「侍寢」。
小心翼翼按亮穿衣間的燈,他一腳踢開木門,隨時防備孽畜撲出來反噬。
穿衣間的景像當場讓他愣住。
「嗚……嗚……哇!」一個小女生,很年輕的小女生,頂多十二、三歲左右,坐在他穿衣間的地板上放聲大哭。
整排白襯衫掉下來,蓋了她一頭一臉。
「你是誰?」他又驚又怒地大喝。這是怎麼回事?蛇呢?
「嗚……嗚……嗝!」小女生哭到打嗝,連話都講不清楚,手裡擰著兩條他最喜愛的領帶揚鼻涕。
「你先出來再說!」夏攻城不及盤問她的身份,火速將她拉出穿衣間,然後拿球棒東敲西打,想趕出方才被他甩進來的那隻小蛇。
連個蛇影子都沒有!
難道被它溜出來了嗎?他一臉凝重,仔仔細細再找了最後一遍,真的沒有。
他只好把燈關掉,退出來關上門。
「嗚……」房間中央,那個小女生抽抽噎噎的,兩隻大眼睛眨巴眨巴,直衝著他瞧。
平心而論,如果她不要哭得滿臉眼淚和鼻涕,其實長得還挺可愛的。
她穿著一襲白色的鳳仙裝,緞面的衣服和長褲上都以白線繡著精緻的花紋,像煞了中國年畫上的玲瓏小人兒。一頭及耳的短髮勾在耳蝸子後面,雪白俏臉彷彿煥發出珠圓玉潤的光澤,連皮膚底下的血管也隱約可見。
她的大眼圓亮澄透,鼻尖翹挺秀氣,微噘著的小嘴猶似菱角,哭泣讓她的目眶和鼻頭染上一層淡紅,整個人看來像尊玉娃娃似的,可愛得離了譜。
如果換成其他時候,即使不特別喜愛小孩子的他,也一定會對這粉雕玉琢的小女娃兒和顏悅色。然而,此時此刻,他只是一個半夜被蛇嚇醒、嚴重睡眠不足的男人,而且對方還是個來歷莫名的不速之客!他沒有任何憐惜淚娃娃的心情。
「你是誰?」他鐵青著臉。
難道是鐘點女傭的小孩躲在他房子裡嗎?有可能,現在的小孩動不動就鬧逃家,而且他今天回來也累了,沒有四處巡過,才會一倒頭就睡死在床上,沒注意到穿衣間裡藏匿了一個不速之客。
小女生抽抽鼻子,「我……我是玉京子。」
玉京子?這是哪一國的怪名字?
「你是日本人?」他還以為女傭一家是土生土長的台灣人。
「我不是日本人,我是玉京子。」她眨眨濕潤的眼睛,無辜地重複一次。
「你什麼時候跑進來的?」
小女生委屈地低下頭,扳著手指開始數起來。
「一天,兩天,三天……」數不出來啦!「不知道。」
「這表示你溜進來已經不只一天了?」看來他陷入忙亂期的這陣子,她都躲在他家裡,沒讓他發現!
「我……我……我才孵出來四天而已。」小女生被他火山爆發的模樣嚇壞了。
「浮」出來四天?那表示「藏」起來的時間更久!
這間公寓總共有三房兩廳,除了他自己的臥房和書房最常使用到之外,另一間客房他很少進去,只要她別弄出太大的聲響,確實有可能在他家窩藏個把月還不被人發現。
「你幾歲了?」他的額角有一根青筋在跳動。
她伸手比出一個五。
「十五歲?十五歲就學別人逃家!」他破口大罵。「看你的樣子根本不像十五歲,你謊報年齡對不對?」
她這副矮不隆冬的樣子,有十二歲就偷笑了。
「我……我沒有逃家,是……是你自己把我帶回來的。」她的下唇開始顫抖。
「胡扯!難道我帶了一個女娃兒回來,自己還會不知道嗎?」他扔開球棒,一把揪住她的手臂往客廳拖出去。
「啊,啊!放開我,放開啦!嗚——」又哭了。
「哭什麼哭?」他粗魯地把無線話機塞進她手裡。「拿去!馬上給我打電話叫你家裡的人來接你回去。」
這種翹家的不良少女,不必對她太客氣。
「你……你摔我……又打我,還……還掐我的手,嗚哇!」她揉著眼睛放聲大哭。「我……我不要跟著你……我要回家!嗚……」
沒想到她安安分分地修行五百多年,好不容易盼到孵成肉身的機會,卻一出世就遇到這個凶巴巴的大壞蛋。
「正合我意!」他剛硬的心毫不軟化。「要回家就快點打電話。」
「是誰……是誰把我的窩賣給你的?我不要我不要!嗚……」玉京子哭到運氣都喘不過來。「我討厭你!我要回去!嗚……」
「窩?什麼窩?」他唯一買的東西只有窗台前的那株小盆栽。
小女生理都不理他,繼續賴坐在他的地毯上哭得唏哩嘩啦。
「我……我不管!」呃,打個嗝。「你……你快把花還回去,我也要跟著回去,我不要跟著你。」
他失去耐性了。「我不懂你在說什麼,反正你趕快打電話就是了。」
小女生抽抽噎噎地吸吸鼻子,恨恨地瞪他一眼。
「回去就回去嘛!希罕什麼?」
然後,事情就在他眼前發生!
她的身體忽然疾速縮小,在一秒鐘之內,人已經不見了!接著,他的地毯上,多了,一條,小白蛇!
夏攻城目瞪口呆。
白蛇窸窸窣窣地往窗台游過去。爬上窗台之後,不忘回過頭忿忿地瞪他一眼,眼睛底下甚至掛著一滴淚水,看起來可憐得要命。
充分表達自己的控訴之情後,小白蛇悶著頭鑽回盆栽裡,嬌小纖細的身體盤蜷在植土上,「背對」著他,連看都不看他一眼。
她……蛇……女生……她……蛇變她……不,她……她變蛇……
她變成一隻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