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陽融融,透過明淨的玻璃窗,滋養著窗台上三盆翠綠色的植物。前陣子男主人照著園藝書的教法,將一盆翠曇分栽成三盆,省得家裡的寵物蛇一天到晚嚷嚷零嘴不夠吃。光線篩落枝葉間,落在大理石地板上,映成繽紛的散影。
夏攻城捧著一本評論雜誌,滿足地陷進客廳沙發上。難得出清了高密度的工作量,沒有嘈雜的電話聲干擾,他終於可以好好翻一翻買了三個多月的舊雜誌。
雖然古人有云:夏日可畏,對他而言,能舒懶地捧著一本雜誌躺在客廳裡,耳根子安靜超過三分鐘,他就感到天下太平了。唉,生活滿意度降到如此低標,想想還真是可悲。
說到安靜,那只聒噪的小笨蛇跑哪兒去了?
舉目一看,窗台上那只睡到翻肚的白影子,不是她是誰?
由於時序已進入九月,一般中小學生已經開學了。為了不讓玉京子沒有上學一事顯得太引人注目,他嚴格要求她不可以再每天跟著他上下班。
所幸她最近把居家環境的路況摸得很清楚,自己出了門已經知道要如何回家,他也就放心讓她一個人四處遛達。
平時,她的生活重心還是放在「吃」與「睡」這兩件事情上,最喜歡的活動莫過於去附近的小公園散步,再來就是變成蛇的樣子,躺在窗台上曬太陽睡大覺,睡到連肚子都翻過來,其樂無窮。
「咦?」
他好奇地走到酣睡的小蛇前,伸出手掌在她身旁比畫一下。
唔,幹什麼?玉京子被他的輕觸吵醒,睡眼惺忪地看著他。
「別動。」他轉頭走向書房,不一會兒,拿了把三十公分的鐵尺出來。
哇!我做錯什麼?她以為自己快挨扁了,掉個頭火速想溜。
「不是叫你別動嗎?」蛇尾巴被他一把按住。
嗚,不要,不要!不要打我,那個馬桶壞掉不是我弄的……
預期中的鐵尺沒有落在身上,反而是輕輕擺在她的身體旁邊。
夏攻城替她頭尾量了一番。二十七公分,嘿!真的變長了。
「才三個多月而已,你就增長了十二公分。」他不禁很得意。「我第一次養『寵物』就有這種成績,真是不錯。」
原來如此!玉京子跳下地,化為小女孩的形體。
「發育期的動物本來就長得比較快。」
咦?不只「蛇」的身軀增長了,連她化為小女孩的模樣時,年紀也相對成長。
兩人日日見面,他還沒有太大的感覺,直到現在定睛一看,才發現她已經不再是十一、二的小孩子,而是十五、六歲的青春期少女了。
「可是,蛇長到一定程度不是會蛻皮嗎?為什麼你一點『脫殼』的現象也沒有?」
他搔搔下巴打量。
「我也不知道。」玉京子愣了一下。「對呀!為什麼沒有呢?」
夏攻城搖搖頭。真是敗給她!
「算了,反正你本來就不是正規的蛇,發育異常也是很正常的事。」
「什麼意思叫做異常又很正常?」玉京子抓起他的手臂咬一口。
「本來就是!」他認真地解說。「一般的蛇動不動就把自己蜷成一團,你卻很少有類似的行為。每回都是整個身體拉得長長的,頂多偶爾擺擺尾巴,一點『蛇樣』都沒有。」
而且,他也沒看過哪只蛇會像貓一樣,睡到太舒服還會肚子朝天翻過來。
「你說得彷彿我是基因突變似的。」她抗議。
「嘿,不錯!你連『基因突變』這麼先進的詞兒都學會了。」
「我活了五百多年,以前沒鑽進殼裡的時候,飄到好多大城市觀察過你們人類的生活。你沒看,那些電視電話洗衣機,你只要講解過一次,我自己都會用?我可不是那種跟不上時代的老妖怪!」她越抗議越大聲,眼睛氣得圓鼓鼓的。
「好吧,那就算你是跟得上時代的小妖怪好了。依照你三個月就成長好幾歲的速度,說不定半年之後你看起來就比我老了,小怪物。」今天心情不錯,他很有興致招惹她。
「你居然在一個淑女面前說她老!」玉京子搶起棉布坐墊,沒頭沒腦對他就是一陣亂打。
夏攻城大笑,童心一起,兩個人你追我跑,你閃我找,打打鬧鬧得不亦樂乎。他呼吸也亂了,劉海也散了,休閒衫下擺有一半被拉出褲腰,整個人看起來不修邊幅,卻比平時端健整齊的樣子更迷人。
鈴——鈴——電話聲突然大響。
「等一下,中場暫停!我先接電話。」他喘著氣,舉起一隻手格開她不肯罷休的大抱枕。「喂?」
「城,是我,你現在有空嗎?」文雅若迫切的嗓音傳過來。
「嗯,有事嗎?」他回頭做一個警告的表情,不准她再偷襲。
玉京子悻悻然地扮了個鬼臉,沉進沙發裡翻漫畫去。
「我糗了。」文雅若歎了口氣。「我待會兒趕著和客戶吃中飯,車子開到一半居然『大姨媽』來了。我目前在你家樓下,可不可以借一下你的盥洗室?這附近找不到公共廁所。」
「沒問題,你上來吧。」
他掛上電話,立刻撥一通到樓下警衛管理室,通知他們放行。
「有客人呀?」她一翻身跪坐在沙發上,眼睛亮晶晶。「是誰是誰?我認識嗎?」
看著她澄澈透明的眼,他突然不知道該如何介紹文雅若與自己的關係。
「只是一個朋友,你和她不熟。」他模稜兩可地帶過去。
叮咚!門鈴適時響起來。
既然是她不熟的人,那就沒什麼好玩了。玉京子翻了個身,變回小白蛇的身形,悠哉地游回窗台上,繼續曬太陽。
「城,謝謝你,你救了我一命。」文雅若人還在玄關就給他一個大大的擁抱。
夏攻城只是笑一笑,指著身後的走廊底端。「廁所在裡面,請自便。」
文雅若打量他散亂的頭髮和衣著,眼中有著抹不去的好奇。但,她依據兩人交往的默契,什麼也沒問,直接往廁所走去。
這聲音好熟哦!玉京子從盆栽後面探出一顆頭來,開始搜尋自己的記憶。
啊!對了,上回夏攻城把她弄丟的那個夜晚,不就是與這聲音的女主人吃飯和約會嗎?
「哼!」她跳下地來,變回少女的模樣,臉頰和櫻唇都氣嘟嘟。
夏攻城看她剛才還一副笑臉娃娃的樣子,轉眼間就翻臉不理人了,不禁好笑。
「我又哪裡惹到你了?」
「你上次把我關在箱子裡,不讓我吃晚飯,還把我丟在外頭,不讓我進屋子裡,就是因為跟她約會對不對?」煙硝味很濃。
「對。」他也答得很乾脆,輕鬆自若地坐回沙發裡,繼續翻最新一期的地理雜誌。
厚!連遮掩一下都不肯!「重色輕友,不顧江湖道德。」
「姑娘,我認識她快十年了,認識你才不過幾個月,我如果為了你而爽她的約,那才叫做『不顧江湖道義』。」
呃……也對啦!
慢著,玉京子心中突然產生危機意識了。
「夏攻城,夏攻城!」她急急忙忙跳進他身邊的空位,眼巴巴盯住他。「她不會是你女朋友吧?你會不會娶她?她會不會變成這裡的女主人?」
他白她一眼。「居然連名帶姓的叫我?沒禮貌。」
「快啦!你快說嘛!」她急了,拚命搖晃他的手。
他當然不可能和雅若發展到那種程度。如果兩個人有機會結為連理枝,一開始就湊上眼了,也不會廝混到現在只是彼此的性伴侶而已。
可是,看這女娃兒急得撲撲跳的樣子,他不禁好奇了。
「我要娶誰當家裡的女主人,跟你有什麼關係?」
「當然有!」玉京子大叫。「你們兩個還沒有結婚,你就已經把我踢到邊邊去納涼了。如果哪一天她進門當女主人,我看我連個放腳的地方都沒有了。」
「嗯……『你』也沒有腳好嗎?」他深思之後回答。
「這不是重點!」她快抓狂了。
夏攻城越想越好笑。搞了半天,這妮子是在為自己的未來擔憂。
他微微一哂,舒慵地伸展一雙長腿,雜誌懶懶翻到下一頁。
「好吧,我答應你。如果真有那麼一天,我會為你找到一個既有愛心又有耐心的新主人,絕對不會讓你受委屈的。」
喝!玉京子倒抽一口涼氣。他言下之意就是,要、犧、牲、她、羅?
哇!氣死了氣死了氣死了!她氣得蹦蹦跳,拿起抱枕又想給他一頓好打。
「哈哈!我跟你開玩笑的!別鬧了!」他大笑了一聲,趕快格開她的武器保護自己。
突然間,攻擊的抱枕在半空中停住,跳到他背上扑打的小女生也跟著頓住,夏攻城順著她的眼光看過去——
文雅若已經清理好自己,站在客廳與走廊的交界,目瞪口呆地望著他們。
這是真的嗎?她記憶中那個嚴肅古板、機械無趣的學長,竟然很不優雅地臥倒在沙發上,身上壓著一個玲瓏可愛的少女,兩個人正在……打枕頭仗?
「城,她……她是誰?」文雅若結結巴巴的。
他清了清喉嚨,從沙發上坐正,不忘警告性地瞄蠢蠢欲動的小笨蛇一眼。
「她是我朋友的女兒。他們夫妻倆有事出國,小孩托我幫忙照顧幾天。」這套輕描淡寫的說法儼然已規格化。
「喔……」文雅若的神情依舊有幾絲茫然,疑惑的眼神輪流來回於他和少女之間。當視線對上少女充滿敵意的雙眸時,不解的色彩更加明顯。
「這位大姊姊,你先聽我說……」玉京子覺得有必要跳出來鞏固自己的居住權,大家四四六六先討論清楚。
「閉嘴!」茶几上放了一缽翠曇花瓣制的脆糖,他當機立斷,拿起一把塞進她嘴裡。
「唔,不是,唔……我總要……大家先講清楚……唔,死夏攻城!你不要再拿一堆東西塞進我嘴巴裡!」
文雅若的下巴掉下來。他們,正在鬧著玩兒嗎?夏攻城和一個年輕女孩?噢!她的心臟再不能承受更多了。
「來,雅若,我送你出去。」他最好搶在這只笨蛇讓他們倆都糗到之前,把客人請出門。
「糟糕,我的午餐約會快來不及了。」她猛然醒悟,提著包包飛快往外走。
夏攻城趕上前去幫她拉開鐵門。
文雅若在他旁邊停頓幾秒鐘,又若有所思地看著身後的少女一眼。
「城,找個時間聊聊吧!我有些話要跟你說。」
他微訝地望著她。她很少用這般正式的口吻,向他提出純社交的邀約。
「好,你再打電話給我確認時間。」
文雅若微微一笑,轉身離去。
喀茲喀嚓、喀茲喀嚓……
身後的女孩還在努力消化塞進她嘴裡的一大堆脆糖。
唔!終於吞下去了。
「總有一天晚上,我會趁你睡得不省人事的時候,一口咬在你的大動脈上,把你毒死!」她撂下狠話。
夏攻城經過沙發時,拾起總是沒辦法一口氣讀完的雜誌,不疾不徐地往書房走去。
「姑娘,那也得你是一隻有毒的蛇才行!」喀,書房門掩上。
對喔!玉京子只能瞠瞪著那扇礙眼的門,徒呼荷荷。
※※※
老天爺為什麼不願意多給她一點的眷顧呢?
玉京子沮喪地坐在公園長椅上,踢著腳上的草皮出氣。
雖然只為了他三天前的一句玩笑話,就讓她擔心得連花也吃不下,覺也睡不好,實在是反應過度了一些,可是……她就是無法不擔心呀。
她已經化為肉身,無法再像以前一樣,一不開心就飄到老遠的地方去,換個環境來玩玩。這具肉身會乏會累、會渴會餓,她又舉目無親,一切只能仰賴收容她的主人。
然而,看夏攻城那副沒要沒緊又沒誠意的樣子,哪天她如果真的被踢到大街上去,變成一隻「流浪蛇」怎麼辦?
她煩厭地踢開一顆小石頭。
唉,當初那個送她一顆蛋的姊姊曾經說:無論人、妖、精、怪,到這世間上來走一遭,都是因為有著不為人知的使命。待「使命」之後,才算功德圓滿。
那麼,她的使命是什麼呢?
重生的三個半月以來,她每天努力在等,也沒見到什麼使命掉到她頭上!後來她還擔心是自己一天到晚窩在家裡,「使命」找不到她,所以她趕快黏著夏攻城,硬要跟著他去公司上班,看看她人到了外面,「使命」會不會比較容易找上門。
可是,眼看日子一天天過去,使命還是無消無息,難道她就要這樣一輩子耗在夏攻城的家裡嗎,雖然耗在他家其實也是不錯的啦,有得吃、有得睡、有得玩、又有一片胸膛可以取暖……
不行不行!她不能玩物喪志。
唉!人生……呃,蛇生茫茫啊!使命,使命,你究竟在哪裡呢?
※※※
電梯門打開,又關起來。
掩上時,鏡面鋼板反映出站在門前的男人,兩眉緊蹙,眼睛焦點迷離。
電梯門打開,又關起來。
鏡面鋼板裡,那個男人的身影仍然在,左手的公事包換到右手,眉毛已經舒展,臉上的表情卻轉為疑惑不解,偏著頭像是在尋思些什麼。
電梯門三度打開。
「先生,你到底要不要進去?」身後響起抗議之聲,男人才大夢初醒。
「對不起。」
夏攻城立刻進入小空間裡,按下二十七樓的數字鍵。
今天下班後,他應文雅若之邀,出來吃了一頓告別晚餐。
「我已經找到一個想認真交往的對象了。」她劈頭就來個開宗明義篇。
「嗯。」他沒有太大反應。
「所以我們每個星期五的固定約會恐怕要取消。」她很遺憾地接下去,「你知道的,男人不會喜歡自己的女人在與他們交往的同時,還與另一個男人上床。」
「好。」他能理解。
這一天遲早會來,不是他先叫停,就是她先叫停,所以他並不意外。
之後,他們在平緩徐和的氣氛下安靜用餐。
他本來以為今天晚上會就這樣結束,直到服務生端上甜點之後,文雅若突然爆發開來。
「學長,有件事情我忍很久了,既然今天算是我們某種程度的結束,我就把自己的心情說出來和你分享,你隨便聽聽吧!」
正在享用紅莓起司的他微微一愕,慢慢放下手中的小叉子。
「請說。」很有禮貌、很得體的回答方式——面對與他睡了好幾年的女人。
文雅若不知道自己的情緒為何突然激動起來,但,她就是開始不爽了。
「學長,我們兩人也維持了數年的親密關係,你知道我為什麼從來沒有愛上你嗎?」她喝了一口冰水,放下杯子時,力道稍微重了一點。
「為什麼?」雖然他就算不搭腔,雅若仍然會繼續往下說,但是他仍然很配合地問了。
「因為,」文雅若深呼吸一下。「很抱歉,我要說出傷人的話了,因為你實在是太『機器人』了。」
他的眼睛眨了一下。
「跟你在一起,就像跟一部電腦一起生活沒兩樣,我輸入什麼資料,你就會給我相對應的output。一對A,二對B,三對C,絕對不會出現任何誤差,同樣的,我也永遠不必期待任何驚喜,生命中毫無任何樂趣可言。」
他被攻擊了嗎?夏攻城開始尋思。
「我本來也曾經對你抱持微弱的希望,可是,你知道真正讓我幻滅的事情是什麼嗎?」她又激動地喝了一口冰水。
「什麼?」其實他仍然沒有必要搭腔,他還是配合了。
「和你上床!」子彈疾射而出。
夏攻城挑高一邊眉毛。
「哦,不,別誤會,不是你的表現不好。事實上,一切正好相反,就是因為你的表現太好了!你的手、你的腳、你的唇、你的身體、你的一切和一切!你是和我發生過關係的男人裡面,床上技巧最好的一個。」她激動地揮揮手。「你知道這代表什麼嗎?」
「什麼?」他不動聲色地把她的杯子移開桌子邊緣,以免她太過激動,害它粉身碎骨。
「學長,看看你,你是一個如此嚴謹、冷肅、潔癖、穩重、保守、僵化、正直……總之就是無趣的男人!」她揮舞雙手,努力想找出適當的詞彙來表達。「像你這種不知變通的老古板,床上工夫根本就不該有任何讓人值得期待的地方,可是你的表現卻如此完美,這只證明了一件事。」
「什麼事?」他好像旁白的配音員。
「你根本就把『上床』也當成工作的一種。」她癱進椅子裡,彷彿用盡了全身力氣。「你就像在處理一件公事化的行程,發揮你完美的學習能力,只為了把自己的技巧練習到讓人無話可說的地步,一如你在面對其他工作的態度。」
他挑高一邊眉毛。
「當我發覺這項事實的時候,我簡直快崩潰了。」她近乎無力地望著他。「我,永遠沒有辦法去愛一個把上床視為例行公事的男人。」
一陣沉默。
「嗯。」他緩緩點頭,腦中咀嚼著她透露的點點心得。
他的反應讓她長歎一聲。算了,這本來就是預期中事,她真是瘋了才會認為他有可能參與這項討論。
「誰知道呢?或許問題出在我這一方吧!我不夠好,所以無法引發你的熱情。」她開始收拾身邊的包包,準備走人。「與其跟我廝混在一起,或許你應該去找另一個更適合的女人,譬如那天在你公寓裡的小女孩,她就是你的救贖也說不定。」
「什麼!?」他終於有比較明顯的反應。
從他抱回那盆問題重重的翠曇開始,被黏纏到快叫救命的人可是他!他躲都來不及了,還反過頭去自找苦吃?
「如果你覺得兩個人的年紀差太多,那就收她當乾妹妹,或是乾女兒,隨你高興,總之去黏著她吧!」她很乾脆地丟下最後幾句臨別贈禮。「起碼與她在一起的時候,你還會顯露出一些人味兒,再會。」
於是,他為期四年零兩個月的性伴侶,在令人措手不及的結論中,與他畫下句點。
去黏著那隻小笨蛇?笑話!如果雅若知道她的真面目是什麼,今天晚上的結論絕對會是:趕快去找個道士吧!與她在一起的時候,你身上多了點妖味兒。
什麼沒有人味!他沒有人味兒,難道還一身蛇味嗎?
去!
他嘀嘀噥噥地出了電梯,打開自家大門。
室內一片安靜,窗台上沒有一隻打盹的蛇影兒,沙發上沒有一個坐沒坐相的小人兒。那丫頭八成跑出去玩了。
「都晚上九點多她還在外面鬼混,真是越來越不像話!」夏攻城忍不住嘮叨。
還來不及關上門,走廊上瞬間爆出一陣厲聲大喝。他直覺感到不妙。
喝罵聲是從樓梯間傳上來的,地點似乎位於他的下一層。
「該死!臭蛇,好膽別跑!」陣陣男性的怒吼飆上來。
他無暇細想,抓了鑰匙就往樓下跑。
甫衝進二十六樓的走廊上,他正下方那間屋子的門大開,一條抱頭鼠竄的小白蛇堪堪朝著他衝過來。
「玉京子!」
哇,救命啊!
一個怒氣滔天的男人追在她身後衝出來,手上還揮舞著球棒。
救命的人出現了!玉京子來不及考慮,立刻化為少女的身形,撲進他的懷裡放聲大哭。
「哇——好可怕喔,有人殺我,嗚……」
夏攻城心頭一凜。糟糕,她變成人形的模樣被外人看見了。
「不哭不哭,發生了什麼事?」他的腦筋努力運轉,企圖在極短的時間內想出一個合理的藉口來緩衝局面。
該死!所以說,他討厭意外和驚喜,就是因為這樣!
「他……他要打死我,我好怕喔!嗚……」她的臉硬是埋在他懷中不肯抬起來,嬌小的身軀撲簌簌地發抖,真的被嚇壞了。
看她驚嚇得如此厲害,他的胸口一陣抽緊。
「好好,乖,別哭了,沒事了。」
雖然此等情勢,八成是她偷溜進別人家裡淘氣,可是……他惡狠狠地瞪著身高一米八、虎背熊腰、健壯黝黑的鄰居。再怎麼說,玉京子也只是個小孩,唔,小蛇而已,體形連他的一半都不到,既安全又無害,這傢伙有必要動刀動槍的嗎?
他瞪人家,人家也回瞪他,步伐還是怒氣不息地飆過來。
「哇——」彷彿嫌場面不夠熱鬧,另一記放聲大哭從公寓裡號出來。
大漢猶如被扯住了線繩的木偶,全身一僵,突然轉個頭奔向自己家門口。
他的背影擋住大部分視線,夏攻城只能隱約看到,似乎是另一名少女衝進他懷裡,唏哩嘩啦地號咷著。
「你究竟跑進人家屋子裡做什麼?」夏攻城低聲詢問懷中的淚人兒。
玉京子哭得抽抽噎噎,連話語都斷成四、五截才得以完成。
「人……人家……唔……人家想吃……吃青蛙嘛!嗚——」
「吃青蛙?」他疑惑地重複。
大漢聽見他們的對話,回頭送上一記猙獰的瞪視。他懷中的女孩彷彿被「吃青蛙」這三個字按中了脈門,「哇」地爆出一聲號哭。而夏攻城懷中這尊淚娃娃也不甘示弱,接收到大漢凶狠的一瞪之後,鑽進他懷裡,跟著逸出另一串嗚咽。
兩個男人登時被兩個只會哇哇哭的女娃兒弄得手忙腳亂。
「你沒事跑到別人家裡吃青蛙?」他無法置信。「你不是吃素的嗎?」
「可……可是他家的青蛙……好……好香。」她努力收住抽噎,夏攻城掏出手帕捏住她的圓鼻頭,她用力「嗤」的一聲,擤出整管狼籍的鼻涕。「我不小心按錯電梯鈕,一出來就發現他家傳出好好聞的味道,和翠曇的香味有得拚。我一時好奇,就從門縫裡爬進去瞧瞧!原來香味是從那只青蛙的身上傳出來的。我肚子餓了,翠曇又還沒開花,就想乾脆嘗試一下開葷的滋味嘛!」
她委委屈屈地說完,大漢的火眼金睛立刻瞠回來,嚇得她連忙鑽進他懷裡窩著。
「青蛙?」夏攻城愕然望過去。他沒見到任何蛙影子!「青蛙在哪裡?」
「就是他抱的那隻。」她縮在他臂彎底下嘀咕。
他抱的……夏攻城啞然失聲。
「那個女孩子?」
「對。」她頷首,紅紅的眼眶底下仍掛著盈盈淚水。
「那個女孩子是你要吃的青蛙?」他再求證一次。
「對!」
那女孩聽見了玉京子的說法,渾身抖動得更厲害,俏臉嚇得發白。
他罔顧大漢充滿敵意的瞪視,打量同樣躲在主子懷裡的少女。她看起來比玉京子更年長一些,約莫是十八、九歲的女孩,圓潤的體型雖然超重了,卻胖得相當可愛,尤其粉粉白白的臉頰猶似糯米團,讓人看了就忍不住想掐她幾把。
那個女孩是一隻青蛙?
話說回來,他懷中的女孩都能是一隻白蛇了,別人家的女生為什麼不能是一隻青蛙呢?夏攻城重重歎了口氣,迅速接受上天替他安排的各種驚喜。
「小笨蛇,這是不可能的。那麼胖的一隻青蛙,你根本吞不下。」
「哇!」
他侮辱人的說法當場讓別人家的女孩爆出另一陣號哭。
「你給我住口!」大漢怒喝。
夏攻城歉然地望他們一眼,然而這是事實呀。玉京子的原形瘦長纖細,化為女孩兒的模樣也就小巧秀氣。那個女孩連化為人都是個小胖妹,可想而知她青蛙的原身會是如何「可觀」了。
說不定是一隻牛蛙精,他在心頭暗忖。
「這位先生,請你管好你們家的笨蛇!下次再偷溜到我家裡來,當心我一刀把她砍成兩截!」撂完狠話,大漢擁著小胖妹,氣勢洶洶地走進家門。
轟!鐵門以驚人的力道摔上。
唉!現在不只自己的家被這隻小笨蛇搞得天翻地覆,連他「完美好住戶」的形象也被摧殘殆盡了。夏攻城只能深深歎息。
曲終人散,他簇擁著抽抽答答的小淚人兒,從樓梯間走回家門去。
「無端端的,你怎麼會連電梯鈕都按錯了?」
隨口一問,卻換來她含怨帶怒的白眼。
「還不是因為你。」她氣呼呼地指責。「你自己明明說要拋棄我,讓我去當別人家的蛇,害我這幾天都吃不好睡不好,精神不濟,當然連搭電梯都會搭錯樓層。」
「我哪有這麼說?」他深感冤枉。
「還沒有!」她用力頓足。「前幾天那個嬌滴滴的大美人來借廁所,你就親口跟我說了。等你和她結婚之後,你就要另外替我找個新主人,把我丟掉。哼!我才不是一隻沒骨氣的蛇,等時候到了,我會自己離開的,不用你來丟我。」
夏攻城啞然失笑,想不到自己隨口一句笑談,就讓她三天三夜睡不安枕。
望著她眼圈下方的黑影,他竟然有些不忍心了。
「我跟你鬧著玩的。」
「我才不信!」她撇撇嘴。
「真的。」他保證。
「你要發誓!」她停下腳步,很鄭重地要求他。
「還要發誓?」夏攻城失笑出聲。看來他做人越來越失敗,連一句話都要反覆受到質疑。
「對啦,快點。」
「好吧!我發誓。」他舉起一隻手。「敝人夏攻城,向老天發誓,絕對不會隨便棄養玉京子小姐,讓她變成一隻流浪蛇。如果有違此誓,讓我下輩子也變成一條蛇,被人棄養。」
玉京子非常滿意,笑嘻嘻的跨起腳尖親他一下,雀躍地跳進家門。
夏攻城撫著被她親到的臉頰,微微一愣,然後才緩緩笑出來。
原來她天不怕地不怕,就怕變成一隻「流浪蛇」,現在可讓他找到方法治她了。
仔細想想,這小女娃兒其實也……滿可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