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這位兄台把書還我。」龍延成又說了一遍。
不過,儘管龍令的心中的情緒如波濤般翻湧,龍延成是不會知道的,他也沒有興趣去知道,因為龍令現在並不是「龍令」,在龍延成看來,他只是一個奇怪的陌生人而已。
嚴培在過去還是個普通侍衛的時候曾經見過龍延成幾次,因此在見到的第一眼便認出來了。他在認出來的瞬間就反射性地想出手,然而眼角瞥過龍令,卻發現他那邊沒有動靜,也沒有任何要動手的意思,便又忍了回去。
龍令慢慢地舉起手中的書,面上露出了一個很難理解的笑容。
「這……是你的?」
他這種口氣不像是真的在問人,而更像那些紈褲子弟在調戲良家婦女。嚴培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脊背後面不由自主地竄過一陣惡寒。
龍延成的感覺和嚴培很相似,他冷冷地吊下了眼梢:「的確是在下的,閣下可否將它還我?」
「當然可以。」龍令笑得很可疑。
他兩根手指捏著書鬆鬆地遞出去,龍延成伸手來接,他的手一鬆,書啪嗒一聲掉到了地上。
「哎呀哎呀,真是抱歉哪。」龍令笑。
他的笑聲只是聽就讓人覺得很討厭。龍延成若是現在有武功,或者自身不是名滿天下的欽犯的話,絕對會一拳賞上去。但他不想在這裡惹事,儘管心中有些憤怒,還是自己彎下了身體準備撿起那本書,卻沒想龍令也同時彎下了身體去撿,且撿書的手正好蓋在龍延成的手背上。
龍延成猛然揮開他,反手想給他一個嘴巴,龍令輕鬆接住,有力的手緊緊地捉住他的手腕往自己懷里拉。
龍延成用力往後扯,臉上卻還是沒有表情:「請閣下自重!」
龍令張狂地笑:「自重?本老爺可不重。倒是你的書,重得本老爺的手指頭都快壓斷了!你說該怎麼賠我?」
調戲良家婦女的很多見,調戲美麗少年的也不是沒有,不過這種明目張膽調戲一個中年男子的,恐怕還是前無古人。
嚴培對於皇帝的行徑完全不能理解,又不敢干涉,只有乾瞪眼睛。周圍逐漸聚攏了不少看熱鬧的人,且有越來越多的趨勢,嚴培在心中叫苦不迭。要是主子只是調戲良家婦女便罷了,可……可那位不是「良家婦女」啊!且不說那位的真正身份,僅僅是當街調戲一個男人(還是中年的),若是被還在京城的太后知道了,皇帝倒是不會有什麼,他這個侍衛總管絕對是要被殺頭的!
罪名——不能及時勸諫皇帝……
「閣下到底是什麼意思?」龍延成不愧是龍延成,即使是這種尷尬的情況,依然冷靜得好像事情不是發生在自己身上一樣,淡然發問。
「沒什麼意思,」龍令現在的表情只能稱之為淫笑,連嚴培都開始有些不寒而慄了,「只是,若是你能提出一些本老爺能接受的賠償條件,本老爺就原諒你……」
說著話,他的手就伸到了龍延成的臉上,龍延成厭惡地揮開他,想抽出被捉住的手,奈何龍令的手就如同鐵鉗子一般,絲毫也不鬆懈。
圍觀的人群中發出了嘻笑的聲音,有人邊竊笑邊指指點點,然而這些對於龍令來說根本不算什麼,他依然緊緊地捉住龍延成的腕子,沒有放開的意思。
「閣下是不是有毛病!」龍延成終於開始冒火了,他用力掙了掙,卻反被龍令拉了個趔趄,「請放尊重些!!」
「本老爺什麼都懂,就是不懂什麼是尊重。對不對呀?哈哈哈……」最後一句他是問嚴培的,嚴培只能擠出一個苦笑,權當附和。
龍延成一腳踢上龍令的腿骨,龍令沒有防備,痛得冷汗涔涔而下。
「你!」
他用力拉過龍延成,眼看就要發作,忽聽一人高聲道:「在這眾目睽睽之下,這位爺還真是沒有廉恥啊。」
龍令順著聲音的方向看過去,一個商人模樣的人正擠過人群走近他們。
龍延成看到那人時,明顯地鬆了口氣:「予牝。」
來人正是羅予牝。本來這聲稱呼沒什麼不對,龍延成平時也是如此叫他,可這時候在龍令耳中聽來就變了意味。
那傢伙……是誰?!
龍令自己都能感覺得到自己望向那人的目光充滿了絕對敵意的熱度,羅予牝更不用說。
他終於跟那小攤老闆將價錢講到四錢一,付了錢之後才發現龍延成不見了,當即慌了手腳到處去找。他早已看見這邊圍著黑壓壓一圈人,但他不認為龍延成會在裡面,因為他不是那麼是非的人。然而他忘記了人不去找是非是非也會自動來找人的道理,直到他轉了好幾圈之後,才因為忽然聽到龍延成那聲「是不是有毛病」而擠進來。
謝天謝地!龍延成的確在這裡!可是……
可是,這是什麼情景啊?無論怎麼看,龍延成也很像是正在被調戲的樣子……(本來就是在被調戲!)而且這個人的目光是怎麼回事?一見到他就好像自己欠了他三千兩銀子一樣,眼睛都快冒火了。
「這位爺,」羅予牝不知道龍令的身份,也不願意惹事,雖然明白應該先救出龍延成,卻只能先沖龍令一抱拳,「不知我家老爺如何開罪了您?」
老爺?龍令看一眼龍延成,他很想讓自己相信這個人和他只是主僕關係,可是龍延成剛才那聲「予牝」卻好像一根刺,扎到了他心的最底層,讓他不由自主暴躁不已。
「如何開罪?他剛才撞了本大爺!本大爺的手都快撞斷了!既然他是你老爺,你說吧!該怎麼賠我?」
只要有眼睛的人就能看得出來,只有龍令那高大身材去撞斷龍延成手臂的可能,絕對不會有相反的情況發生。羅予牝明白這個人是在訛詐,可也不能就此爭執起來,這樣對龍延成沒有任何好處。
他低頭:「在下願意賠償您的藥費,您開個價,多少在下都願意付。」
龍令可不是為了錢,見他如此維護龍延成,心中那把火燒得更旺,不顧嚴培幾乎都要哭出來的乞求目光,將龍延成往自己身後一帶,冷笑:「本大爺今兒個不想要錢,就是想要這位『老爺』和我走一趟,等大爺高興了,立馬放人。」
圍觀的人群發出了驚歎聲,大部分都是「果然是這樣啊」的意思。
這席話一出,最想昏過去的不是龍延成也不是羅予牝,而是嚴培。他只覺得一陣頭昏目眩,連站都快站不住了。
皇上……皇上究竟在想什麼?!今天的事情要是被別人知道了……若是被別人知道的話,他嚴培就是死一萬次都不夠啊!
羅予牝火冒三丈,指著龍令的鼻子破口大罵:「給你臉你不要臉!我家老爺是何等人物!容得你如此放肆污辱!放手!」
龍令哼聲笑道:「本大爺還真不知道這位老爺是什麼身份,小子,你來說給大爺聽聽?」
羅予牝只是說漏了嘴,沒想這人居然順桿爬,連分毫放開龍延成的意思都沒有,一怒之下大步跨上,伸手去抓他捉住龍延成手腕的手:「老子叫你放手你聽不到麼!」
龍令輕鬆一躲,將龍延成巧妙地轉了個圈拉到身後推向嚴培:「幫我看著!」
「啊!?啊,是!」嚴培足足慢了三拍才弄明白自己應該做什麼,慌忙接住被推過來的龍延成,扣住他的肩井。
龍令推開龍延成,輕身迎上羅予牝,兩人當街大打出手。
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沒有。剛過了兩三招龍令便很快發現這人原來竟是個深藏不露的高手。他的每一招每一式都不能說是完美,但絕對是最實用的。
他能在龍令攻過來的時候迅速判斷他的動向,並且用最少的挪動和最小的氣力將其卸去,同時借力使力,順勢反攻。這種打法在江湖中並不多見,根據龍令師父的說法,因為江湖中人所用的武功一是為了防身和攻擊,二就是為了好看。有這種攻擊方式的人,絕對不會是江湖中的人,恐怕八成是大內訓練出來的暗兵。這種暗兵平時不在表面上保護皇帝,而是混雜在普通人之中,觀察周圍動向,防範意外發生。
不過即便如此,他也不是自己的對手。龍令暗暗冷笑了一聲,手上更加緊了攻擊。
剛一交手,羅予牝便覺出此人不簡單。他的招式大部分看起來是很花的架子,可是在這種明顯到了做作地步的花架子卻有不可低估的作用,他往往分不清楚他究竟是在耍花招還是真的在出手,甚至有時候看起來一點作用也沒有的一個微小的動作也可以向他作出有效的攻擊。
兩人在夜市上打得難分難捨,點掌指拳騰閃挪移上竄下跳丟鍋砸盆無所不用其極,只哭了那些擺了攤子的小老闆們,只敢眼巴巴地看著那些被打得滿目瘡痍的東西,欲哭無淚。
嚴培焦頭爛額地估算著今天造成的損失以及官差聽聞打鬥的消息之後到這邊來的速度。要是龍令沒惹什麼事就被發現而迎回宮去也就算了,問題是他們現在還搞得這麼大……剛才還調戲良家婦男……
嚴培的胃開始隱隱抽痛。
和他們三個人相反,基本上是屬於颱風中心的龍延成倒沒有什麼反應,除了剛才對龍令的輕浮態度相當激烈之外,他沒有再露出任何吃驚、憤怒和害怕的表情。被捉住也就捉住了,捉他的嚴培急得頭頂冒煙恨不得團團轉的時候,他卻在呆站了一會兒之後,抱起了雙臂表情冷然地欣賞起了那兩個人的打鬥表演。
不遠處傳來了喧嘩的聲音,雜亂中有人喊叫著「差爺來了!」,嚴培的臉色開始發青,龍令卻充耳不聞,反而越打越冒火,下手更快更狠,大有不把羅予牝打死絕不罷休的氣勢。
嚴培干轉了兩圈,束手無策。要是皇帝因為當街跟人打架而被官差抓走的話,他這個大內侍衛總管就自刎謝罪去吧!
冷眼審視著嚴培急得想撞牆的樣子,龍延成淡淡地笑了一下。
「你,帶我離開這裡。」龍延成說。
嚴培呆住:「啊?」他!?
真是一句容易引起歧義的話啊……龍延成轉過身直視著他:「你只要帶我離開,你主子馬上就會從後面追上來。你也不想他被那些官差抓住吧?」
嚴培恍然大悟。雖然覺得不知何處有些怪異,但他還是毫不猶豫地捉起了龍延成的臂膀,往官差到來的相反方向掠去。
不出龍延成所料,羅予牝的眼角一瞥,發現他們離開,立刻啊呀一聲,龍令同時往這邊看來,面色一變,兩人非常默契地同時住手,往他們的方向狂追而去。
姍姍來遲的官差大人拿著鎖鏈子慢悠悠地到了現場,卻只看見滿地的狼藉。
不能確定後面官差會不會隨後追來,嚴培不敢停歇,挽著龍延成在前面拚命奔逃,後面的兩人比他還心急冒火地在後面更拚命追。
「喂!前面的!把我家老爺放下!否則我對你不客氣!」
「嚴培!你給我把他放下!混蛋!你居然敢抗命!」
羅予牝的聲音被嚴培自動忽略,只龍令的聲音就讓他腿肚子打抖了。他在心中不斷地顫抖告罪,皇上啊皇上,我這可是為了您,不然怎麼會作出這麼蠢的事情來……看在我對您一片忠心耿耿的份上可千萬別砍我的頭……
不管他武功多高,畢竟還架著一個完全不會武功的龍延成,慌張跑了沒幾條街,後面的兩人已經一左一右兩邊包抄上來,擋住了他的去路。
「放下我家老爺!」
「嚴培!你給我跪下!」
嚴培險些撞上那兩人,急惶惶停住,一聽他們的怒吼,手一鬆放開龍延成,老老實實地跪下了。
「老爺明察,小的其實是……」
「混蛋!」龍令一腳踹上他的胸膛,將他踹倒在地,「你居然敢罔顧朕……我的命令!是不是想造反!」
「小的不敢!」嚴培磕頭如搗蒜,「小的只是怕老爺被那些不明是非的官差冒犯,故而出此下策。老爺您也明白的,咱們真的不能和那些官差見面哪!」
龍令的聲音和緩了些:「那你也不能一聲不吭就把他帶走吧。」
「事出緊急,請老爺諒解!」
羅予牝剛開始見到嚴培將龍延成帶走,以為龍令是和他說好一人攔擋他,另一人趁機擄人,當即都要急得昏了過去。但稍後卻見龍令比他還急,追來的腳步絲毫不比他慢,他這才明白原來他們並沒有將這個事情計劃好……
他走到龍延成身邊,低頭輕問道:「老爺,您沒事吧?」
龍延成露出一笑,道:「沒事。」
他們的動作與說話也沒有什麼不對,看在龍令眼中卻是異常扎眼。他撩了撩袖子,想再擺出先前那副惡霸的嘴臉來,然而在他說話之前,龍延成先開口了。
「閣下想去喝兩杯嗎?」
龍令的手支在半空中,半天放不下來。
一個被調戲過的人,若不對兇手避之唯恐不及,也絕對會找著機會便逃之夭夭,卻沒見過這種的,竟還主動提出邀請對方……
羅予牝臉都綠了,急道:「老爺,這種人怎配與老爺您同席……」
龍延成揮手止住他下面的話,到:「不得無禮。」
跪在地上還未得令起身地的嚴培茫然,不明白到底怎麼回事。
龍延成對龍令微點頭,道:「不知閣下怎麼稱呼?」
龍令不知道他葫蘆裡賣的什麼藥,謹慎道:「我怎麼稱呼與你何干!」
龍延成淡笑:「雖然閣下從剛才開始就一直以非常粗俗的言語說話,但在情急的時候卻露了底。所謂的『抗命』一詞不是一般人敢用的。還有,若是主子粗俗,部下必定也不會差,可您的下屬拘謹知禮,譴詞文雅,不該是剛才閣下所露的的面目所應當有的下屬人才。據此推斷,在下敢斷定閣下非官即貴,不知是對不對?」
龍令早知道這個人聰明無匹,沒想到自己只是幾句話也能賣了身份,心裡一驚。
「真是低看了你了……」龍令道。
龍延成道:「剛才的事閣下必定也是有所考量,不如到寒舍去喝一杯,慢慢聊如何?」
龍令隱隱感到有什麼地方出了錯,卻找不出究竟是何處出了問題。可他不想錯過這個機會,呆愣了一下之後,隨即答道「閣下隨意!」
一行四人尋到一家最近的酒樓包了一間雅座。
入座時,龍令看一眼龍延成,眼神飄過上座卻沒有坐,反走到右首次位坐下。龍延成看也沒看,坐到了左首的次位上。嚴培和羅予牝兩人沒有入座,站在兩人身後伺候著。
「閣下不像是本地人,敢問是從何處而來?」龍令沒有說話,龍延成先開口問道。
龍令還沒有從自己剛剛扮演的惡霸形象中恢復過來,一時間不知道該用什麼語氣回他才好,靜默了一下才簡短答道:「京城。」
龍延成微笑:「京城?真是巧啊,在下也在京城待過一段時間,總算有緣。在下名叫劉若成,敢問閣下貴姓?」
儘管知道龍延成是不可能用真名真姓與自己相交,龍令還是微微地失望了一下。他拿起面前的茶杯喝了一口,答道:「免貴姓劉,劉令,與閣下算是本家。」
你可姓劉,我也可以。你不承認無所謂,或許我們可以就這樣,當作我沒有傷害過你,當作什麼也沒發生過。
「那還真是有緣,」龍延成的笑容裡似乎不帶有任何特別的意思,「不過劉兄……」
「不用叫我劉兄,直接叫我劉令就好。」龍令煩躁於他對自己「閣下」、「兄台」之類冷淡又奇怪的稱呼,如果可以,他寧可讓他叫自己「龍令」……
龍延成也不推辭,道:「那就恭敬不如從命了,劉令。」
一聲普普通通的稱呼,讓龍令的心中劃過了一絲小小的波紋。
小二端著一隻裝滿各種菜餚的大盤子,吆喝著進來,將他們點的菜放下,說聲「慢用」退了下去。
「剛才在夜市裡,不知劉……不知你那種舉動是何用意?」
是何用意?連龍令自己也不知道那究竟是何用意。只是他在見到龍延成那種消遙自在,不再被自己束縛的模樣時,心中忽然升起了一種憤怒的感覺。
在見到的第一眼,他就已經確定龍延成已經將自己的傷害完全忘記了,因為他不再像仍然被束縛於深宮之內時的樣子,不再虛弱,不再蒼白,沒有恐懼,唯一有的只是平和的氣息。可是,明明我還被你束縛著,明明我還在你的控制之中,為什麼你可以如此逍遙自在?為什麼只有我一個人不能得到自由!
想傷害他!想讓他留下只有自己才能給他的印記,而不是現在這種樣子。調戲他只是忽然出現的念頭,他想看他驚惶失措的模樣,想看他被傷害之後的表情。
可是失敗了,而且,為什麼,他會有種被看穿的感覺……
「那只是……玩笑而已。」
「玩笑?」龍延成笑,「這麼說閣下是經常開這種玩笑了?看來輕車熟路麼。」
又被他壓住了。
龍令煩躁不已。不該是這樣的,本來應該是他獲得主控的,應該是他!
「是,」龍令決意裝惡霸到底,既然他想玩,那就玩個痛快好了!「你說得沒錯,我就是經常開這種玩笑,我最喜歡調戲他人,特別是像你這樣看來最冷靜又無慾無求的人,我喜歡看你們驚惶的樣子,如何?」
羅予牝張口便想罵,龍延成舉起了一隻手阻住了他的動作。
「閣下真會開玩笑。」
「我不是開玩笑。」龍令的手覆上放在桌上的他的手,龍延成反射性地想抽回,龍令扣緊了他,「過去我還從未對誰如此認真過!只是今日見到你,忽然情不自禁,不由自主便做出那種事來……」
「賊人!放手!你居然敢……」羅予牝見這登徒子竟又調戲了上來,不由怒極大叫。然而他剛要出手,龍令對身後一臉哭喪相的嚴培打了個手勢,下一刻嚴培已經出現在他身後,點了他的穴道,將動彈不得的他拖了出去。
「喂!登徒子!賊人!混蛋!放開我!老爺——」
看著自己唯一的保護人被拖出去,龍延成絲毫沒有露出驚訝的表情,被龍令捉住的手也沒有再抽回,只淡淡道:「閣下的舉動,似乎不太合禮節。」
龍令哼一聲道:「其實,不太合禮節的人應該是尊駕才對吧?明明在街上如此被調戲,卻又將人引到酒樓之中把酒言歡,在下是否可以認為,尊駕其實也和在下想的一樣,很想更進一步……」
龍延成空置的那隻手拿起了桌上的茶杯,嘩啦一聲,全數潑到了龍令的臉上。
「啊,真抱歉,」說著抱歉,龍延成的表情卻看不出任何歉意,「手滑了,閣下沒事吧?」
龍令想不到龍延成居然也會用這種方式反抗,竟怔住了。龍令抽回自己的手,叫來小二,又為自己加滿了一杯茶水。
小二詭異地看著龍令那一臉的茶水,卻不敢說什麼,悄悄退下了。
龍延成舉起茶杯,向龍令致意道:「剛才真是抱歉,在下自罰一杯,請閣下不要見怪。」
龍令抹去臉上的茶水,看來想發怒卻又有點沒有底氣:「人總有失手……」
龍延成用茶杯啜飲了一口,放下,「我不知道閣下有何心事,不過我看得出來,你並不想輕薄於我,你那樣做,其實是在以我洩憤。閣下有什麼難解的事麼?難道是有人負了你?閣下若有話,不妨跟我這個陌生人說說。」
「我憑什麼要相信你?」
「憑本人難得的好心。」龍延成眼皮也不抬,悠然地看著茶杯中漂浮的茶葉,「本人從無閒心去操管他人閒事,只是因為閣下與本人相當有緣,因此才出言相詢。」
龍令冷笑:「你對陌生人都這麼說麼?」
龍延成淡笑:「不,只有對閣下。」
龍令的心好像被什麼東西紮了一下,痛得他的身體猛地一縮。
他……「現在」不是「龍令」,可是龍延成對他說出了這樣的話。
他對任何人都能說出這種話嗎?還是說,只有對待「龍令」的時候,他才會那麼冷酷,那麼無情。
他疼痛的表情盡收龍延成的眼底,在他看不到的方向,龍延成輕輕冷笑了一下。
「我……為一人動了情。」龍令慢慢地道。
「不知是哪家的姑娘能得到閣下的垂青?」龍延成事不關己地問。
「不是姑娘。」龍令道,「是個男子。」
龍延成放下茶杯,眼神飄忽到窗外,又飄忽回來。
「是嗎……」
「是你。」
龍延成手一抖,茶杯跌到了地上,摔得粉碎。
羅予牝的聲音從隔壁嚎叫傳來:「登徒子!你把我家老爺怎麼了!你放開我!老爺!……」
嚴培好像拿什麼東西堵住了他的嘴,羅予牝的聲音弱了下去。
「我似是聽到了什麼不得了的事情。」龍延成笑著說。他的面色恢復如常,完全看不出他有任何不自在的樣子。
「這種事情又有何不得了的?」龍令又抓住了他的手,龍延成沒有拒絕,「我第一次見你時便對你動了心,只是你不知道,甚至不認識我,我今日有意要引起你的注意,竟成功了,只是方法差了一些……你相信麼?」
龍延成只是笑,並不答話。
「你不相信?」
龍延成甩開他的手站起來,向門外走去,「在下本意只是覺得與閣下有幾分緣分,且閣下不像是那種下作之人,便想與閣下在此把酒言歡,卻想不到會扯出這等怪事來。不過本人對這種事情並無側目之意,你若真的如你所講,便證明給我看看。」
龍令追上去想捉他的手,卻被甩開。
「要怎麼證明?」龍令的聲音高得有些變調,連他自己也嚇了一跳。
「還沒有想好。」
「那我們下次在何處見面?你如今家住哪裡?我——」
龍延成打斷他:「在此之前,請閣下先把在下的管家還我。」
龍令呆呆地:「管家?」
「羅予牝。」
「好!」龍令想也不想,乾脆答道,「嚴培!把那個人帶過來!」
嚴培拖著依然被點中穴位的羅予牝從門口進來,羅予牝哼哼著,沒有再大罵,因為他的嘴裡塞滿了點心。嚴培剛點開他的穴,他立馬衝到桌子那邊,不管三七二十一拿起不知是誰的茶杯就灌,看來剛才被塞的點心不少。
「那咱們後會有期。」龍延成說了一句,轉身就走。
龍令伸手去抓,羅予牝猛衝上來,啪地打開他:「我家老爺豈是你可以動的!」
「我家老爺也豈是你可以動的!」嚴培從後面一腳踢中他的腿彎,羅予牝當即跪下。
羅予牝腦袋上暴起了條條青筋,大叫一聲「剛才你塞我一嘴點心的帳我還沒跟你算!」便跳起來撲上去和他大打出手。
龍延成裝作沒有看見那嘈雜的兩人,出去了。
「我該到哪裡去見你!」龍令跟在後面大聲問道。
「鄂州城西的柳家莊,你問劉若成,大家必定都知道。」
羅予牝這才發現主子已經走了,忙甩開依然纏鬥不休的嚴培,慌慌張張追上去:「老爺!等等我!老爺!」
看著那兩人消失在視野範圍之外,龍令轉頭看那一桌未動分毫的菜餚,從鼻子裡呼出一口氣,對嚴培道:「剛才你與那個羅予牝交手,感覺他的身手與那天攻擊的人相似麼?」
嚴培躬身答道:「不相似。而且根據那天在場御林軍的說法,連那三人之間的武功都毫無相通之處。因此臣以為,不能以身手斷定他們的身份,而應當從別的方面來判定。」
「好,」龍延成道,「嚴培,朕知道你已洞悉他們的身份,不過不要打草驚蛇,知道該怎麼做嗎?」
「臣領旨。」
龍延成走在清冷的街道上,羅予牝走在他的身後,亦步亦趨。
「予牝,」龍延成忽然問道,「你和那個嚴培,武藝孰高孰低?」
羅予牝憤然道:「若是偷襲,我自然比不過他!不過要是明打,我未必會輸給他!」
龍延成歎道:「不是在問你這個,我只是想知道他的功力根底如何。」
羅予牝有些臉紅,道:「是我輸給他,心中有些不忿……咳,若是以無明的功力做比較的話,其實是嚴培更高些,無明之中現在還沒有人能及得上他。」
「能高多少?」
「隨意兩個無明便可輕鬆抵擋。」
「那剛才與你交手的另外一人呢?」
「比起嚴培略遜,武功招式花架子多,但卻相當實用。老爺,此人是什麼身份?」
龍延成冷笑:「嚴培是大內侍衛總管,你說敢讓他侍奉的人會是誰?」
羅予牝大驚:「難道他就是——不!不對!他們的相貌不對!那個叫嚴培的我還以為只是和他名字相似……」
「予牝,你是沒見過易容麼?那種程度的易容術,我一眼便看出來了。」
「可是老爺,若真如您所說是那個人的話,那他必定不是用普通的易容術,而是用了人皮面具。」羅予牝非常困惑,「小的其實見過許多以人皮面具易容者,全部皆是前後判若兩人,即便是親密之人也無法辨認,老爺你又是如何辨認的?」
龍延成停下了腳步,看著夜空中明亮細碎的星星,低聲道:「我不知道,予牝,只是在看到他第一眼的時候,我便認出來了……」
羅予牝心中充滿疑惑,但這些事情不是他能管得了的,不管龍延成如何將他當作朋友,他也始終只是下人。
他沒有再說話,兩人沉默前行,又過了一會兒,羅予牝開口道:「老爺,他問明了您的地址,是不是要做些什麼……」
龍延成道:「不需要,咱們什麼都不用做。」
「啊?」
「現在,不是時候,到了時機我自然會告訴你們該做什麼。不過,」他看著羅予牝道,「你倒是提醒我了,回去以後,把所有的無明都送到城北的燕莊去,不要讓他們和龍令打照面。」
「是!」
鄂州城已經進入了秋天的氣氛,到處都飄落著厚厚的樹葉,人們的衣服也在一天比一天臃腫,天氣漸漸地涼了。
龍令到達鄂州的第三天晚上忽然下起了雪。那是一場突如其來的紛紛揚揚的大雪,半夜悄然開始,到了早晨打開窗戶的時候才發現,外面的世界已經變成了一片銀白。
既然下了雪,龍令便提出要到城郊的農田里去看看。
雪後的農田之中覆蓋了一層厚厚綿軟的白色,一眼望去,只見到了滿目的白,再看不到其他的東西,錯覺中似乎那灰白色的天空也與地面連接了起來,天地同色,一望無垠。
「天降瑞雪,乃是吉祥之兆啊……」
「都是因為皇上駕臨,才有這華美雪景……」
「皇上真乃有道明君,連玉皇大帝也不敢不給面子……」
「好雪……」
「往年可沒這麼好的雪……」
「皇上真龍天子,豈是篡位小人能及得上的……」
「五六年前可都是多糟糕的收成啊,都是因為那個……」
「天命啊!天命啊!皇上才是天命所歸……」
「幸虧吾皇聖明,將那逆賊……」
只聽得驀地一聲怒吼:「混蛋!」
那群剛才還躬著腰,笑得一臉花兒的大臣們被這聲怒吼嚇得渾身一激靈,齊刷刷跪下了。
這是來年即將豐收的好兆頭,在看到那滿目銀妝素裹的美景時龍令本來是非常高興的,可惜那群拍馬屁恨不得把馬屁股拍腫的官員你一言我一語地恭維不斷,言多必失,馬屁終究是拍到了馬腿上。
「皇上息怒!臣等知罪!」雖然他們根本搞不清楚皇上究竟在為什麼發怒,也不明白自己有什麼罪,但要為人臣子,首先一條就是要學會沒錯也認錯。
所有人中,只有龍令知道自己在怒什麼。他不喜歡別人在背後如此詆毀龍延成,不喜歡他們稱他為「篡位」的「小人」,不喜歡他們抹煞他的功績。龍延成不是他們說的那麼不堪。
可是他不能這麼說,他要保護自己的權威,要做到這一點,必須否定其實對盛世皇朝的繁榮起到了最大作用的龍延成。
他是「武皇」,而龍延成是「文皇」……
很憤怒,心中沒來由地憤怒。龍延成不明白他的心意,這些人也不明白!還有誰能瞭解呢?還有誰能知道呢?
忽然很想見龍延成,想現在就見他。他知道這樣不可以,可是那種慾望強烈得讓他無法抑制。
「擺駕!回行宮!」
「起駕——」
跪在那裡的官兒們面面相覷,對皇帝這莫名其妙的震怒茫然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