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聖旨到 第8章 作者:衛小游
    那孩子像一頭小獸。

    不僅外表像,就連舉止也有一點雷同,金棕色的發在陽光下閃爍著點點金光,猛然轉過身來,一雙又大又亮的眼眸直瞪著人看。

    不怕生的初生之犢,帶著一點愚勇地問他:「你是什麼人?我父皇呢?」說著便喃喃低語起來:「父皇派人說要召見我,怎麼自己反而不見了人影……」

    年輕男子站在那頭小獸面前,定靜地凝視著她——明明是個女孩,卻穿著看不出性別的裝束,像個男孩子一樣雙髮結鬟,貴為東宮之主。

    倘若她是男性,便是當今帝王的嫡長子。偏偏是個女孩,一旦后妃中有人產下龍子,她目前的身份與帝位立刻就會被剝奪,恢復原先皇女的身份。

    皇朝儘管蒙受先人傳承訓示,已經發展成一個男女平權的國家,但歷來雖已有不少女子為官,迄今卻尚無女主出現。

    眼前的女孩,是當今天子的東宮。見他遲遲不答話,反而直勾勾打量著她,不由得皺了皺鼻子,有點不高興地問了一次:「你是誰?為什麼不回答本宮的問題?還有,你為什麼要在臉上戴一副那麼難看的面具?你到底是誰?」

    一連串的問題交錯出現,使女孩雖然以「本宮」自稱,卻一點氣勢都沒有。

    年輕男子微微一笑,垂眸看著女孩道:「我叫婁歡。從今天起便是殿下的少傅。」

    女孩亮眸圓睜。「少傅?」她還小,不明白這官職實際上的意義。「少傅會陪我玩嗎?」宮人們都不敢跟她一起玩,因此她總是一個人玩耍,有點兒無聊呢。

    「我想不會。」他說。

    「為什麼?少傅不喜歡麒麟嗎?」否則為什麼不能陪她玩?他不是說,他是「她的」少傅嗎?

    「因為我還沒有決定好自己的立場。」儘管在接受這個官職時,心中已有盤算,但他沒預期自己將輔佐的對象竟是一個孩子,更不用說還是個小姑娘了。

    麒麟聞言,似懂非懂地點點頭,說:「那簡單,我替你決定。你要喜歡我。這樣我們就可以一起玩了吧?」

    「不行。」婁歡忍不住被麒麟的天真給逗笑。雖說才不過六歲,可是身處東宮,應該要更早熟一些才是,否則即使只是暫居太子之位,也難保不會發生什麼以外。都沒有人教她得更懂得保護自己一些嗎?

    麒麟因為婁歡的拒絕而垮下臉,心中所想的,都如實地表現在臉上了。看來是真的不懂得保護自己,像是頭無人照應的小獸啊……麒麟失望地嚷了起來。「看來你也跟其他人一樣,都不肯陪我玩,悶透了!真是悶透了!」任性地跺了跺腳,宣告也似地道:「我不喜歡你!」

    婁歡對此宣告沒有特別的感覺,只泰然道:「殿下不必喜歡我,因為等正式行過師禮後,殿下可能會更不喜歡我呢。在那之前,我們就先和平相處吧。」

    是夢啊……睜開眼時,見天色還未全亮,難得的,沒有立即起身準備早朝。

    回到學宮時已是深夜,婁歡其實才合眼沒多久;不似其他官員們住在皇城外,他身兼太傅之職,與帝王一同住在宮中,早朝方便,可以晚幾刻再出發。

    十二年了,心頭不知為何總是掛念同一個人。從她還是個孩子時,便一路照看著,原以為不過是個暫代東宮職位的皇女,不料卻成了當今天子。

    為什麼當年不捨棄她?

    為什麼在那樣危急的時刻,決定流下來,幫助她順利繼位?

    對她一直是嚴格的,也鮮少假以辭色,除了幾次實在不得不哄順她的情況之外,他自翊從沒逾越帝師的本分。那為何麒麟還會……?

    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她看他的眼神不再單純……這也是他教出來的嗎?教她要好好保護自己的心,讓旁人無法猜度,以至於,如今連他也捉摸不透。

    如此說來,麒麟確實是個優秀的學生,太優秀了!只是否意味著,即使往後他不在她身邊,她依然可以扮演好自己的角色,做一個勤政愛民的君王?

    當麒麟開始得到群臣的接納時,他能做的其實已經差不多了。也許,眼前的局面是在提醒他,該是離去的時候了。

    雲麗書院的們人很少一輩子都停留在同一個地方。世上不是只有一個國家,帝王也不是只有麒麟一個人。他曾追隨師父行走過天南地北,皇朝盛世,終究只是他必須捨棄,不再回頭的煙塵。

    習慣在早晨醒來時花一點時間釐清自己的心境,攬衣起身時,婁歡已經知道自己未來的方向。

    放下手中的《麟之趾》,麒麟歎息地讓宮人為她更衣,準備早朝。

    習慣在早晨醒來時讀一小段書,隨手捉來壓在枕頭下的書,看到書中那句「破國而後立之,立之而後身退;不汲汲於名利,不拘束於富貴」時,不禁感歎出聲。

    「柔雨,「更衣時,麒麟詢問:「你跟在我身邊那麼久了,有沒有想過有一天你可能會離開我?」

    正半跪在麒麟身前為她束緊衣帶的柔雨突然停下手邊的動作,訝異地道:「陛下不滿意柔雨的伺候嗎?」擔憂的表情都在圓潤的臉上。

    麒麟趕緊澄清:「當然不是。柔雨一直都那麼照顧我。」

    「那……為什麼……」雖然身為奴僕,實在不該質問主子的想法,但因為被那樣一問,就連資深的宮人柔雨也不禁有些擔心。「陛下……」

    「我只是想知道,假如我的身邊有人想要離開我,會是出於什麼樣的原因?」早一點知道的話,就能防止那樣的事情發生了吧。

    「陛下,柔雨不曾想過要離開陛下。假如柔雨有伺候不周的地方,還請陛下原諒。」說著,便跪伏在地上,磕起頭來。

    「不是,你別想太多。我一時興起,瞎說的。」麒麟伸手將柔雨扶起,自己將衣帶束好。整裝完畢,她扯了扯嘴角道:「已經有些遲了,再不去大殿,耳朵又要被大臣們嘮叨到長繭了。快走嘍。」

    麒麟在朝議結束後,見到了著正式禮裝的真夜。

    在海夷將軍與歧州州牧的陪同下,天朝明光太子正式入宮晉見皇朝的君王。

    起初,在眾朝臣眼下,麒麟還規矩地依照召見使者的禮儀來接待三人。

    可晉見才結束沒多久,朝臣還沒全部離開大殿,她便步下御座,笑著與海童將軍與歧州州牧寒暄:「兩位,許久不見,今日又是聯袂出席。」

    沐清影爽朗笑道:「沒辦法,海童將軍不肯自己來,硬要與下官一道,說是路上比較不會無聊。」

    「胡說八道。只是剛好順路罷了,我巴不得一路安靜無聲,都不用說話呢。」女將軍笑著向麒麟問候:「陛下,許久不見了,一切尚好嗎?」

    一句簡單的關切,教麒麟忍不住微笑。「感謝兩位護送天朝使者入京。兩年不見,先前那件事還沒有機會答謝兩位,停留京中的這段日子,務必讓朕好好招待。」

    海童將軍聞言,笑道:「聽說昨天有人請人到街市上吃了許多好吃的呢,或許改天我們也去見識見識京畿的街市。」

    「將軍說的這個『某人』,昨夜裡可是被人給放鴿子了呢。」「某人」一臉不滿地插嘴道。

    麒麟訝異地瞪著真夜道:「可是太傅說,會有人接你回禮寶院的啊!」難道沒有嗎?太傅不可能忽略這種小細節的。

    真夜扯了扯嘴角道:「確實是有啦。可那人偏偏不是別人,就是我那顆小梨子哩,我被他揪著耳朵叨念了好久呢。」

    想像真夜被人揪著耳朵嘮叨的情景,麒麟悶笑出聲。通常陪使是不會被特別召見的,但麒麟心想,她一定要找機會漸漸真夜的那顆「小梨子」。

    「而且,「真夜看著麒麟又說:「看你被那輛馬車帶走,沒有再回來時,我著實替你擔心了好半響,追著那輛車跑了一段路呢。」

    麒麟止住笑聲,訝異地看著真夜。「你追著馬車跑了一段路?」

    「當然。因為你請我吃了那麼多好吃的東西,我不能讓你出事啊。要不是後來帶著小梨子來找我回去的官員說你已經回宮了,我可能會整晚都睡不著覺呢。」

    「聽起來,真夜好像不是很訝異會在宮裡見到我。」難道他早就猜出她的身份了?而他竟還能那麼自在的跟她相處大半夜?

    「我聽貴國使者說過,皇朝之君是一名女性,年紀甚至比我還輕。我懷抱著極大的夢想越過重洋,就是為了想見你一面。」

    「想見我?」麒麟好奇地睜著大眼。

    「是啊。」真夜微笑道:「昨晚當你出現在禮寶院外頭時,我直覺應該就是你。」

    好準的直覺。是因為他們是同類的關係嗎?外表與內在名不副實的「同類」。

    「所以呢,為什麼想見我?見到我之後,有沒有感到失望?」麒麟好奇追問。

    「當然失望了。」真夜毫不客氣地說:「原本我以為會見到一個無比美麗的女帝,沒想到卻只看到一個作少年打扮的小姑娘,當下還真有些失望呢。」

    「什麼呀!」麒麟不以為然地哼聲。「誰規定女帝一定要美麗無比呀,偏見。」

    「是是,那是我的偏見。你別生氣啊,我是在開玩笑的。」真夜調侃道:「不過,今天見到麒麟盛裝召見使臣的模樣,真的讓我嚇了一跳呢。」

    「哦?」麒麟好奇地看著真夜,想知道他的感官。

    「坐在玉座上的麒麟,看起來很有架勢,雖然不是原先我們預期的樣子,卻也相當有個性呢。」

    這話讓麒麟笑了。「這也是在開玩笑的吧。」沒見過這麼會胡說八道的人呢。

    「沒想到你已經這麼瞭解我了。」真夜笑說:「其實我原先會主動請纓擔任使者,是因為我想知道,要如何才能當好一個君王,結果麒麟沒有令我失望喔。」

    「哦?」真夜是天朝的明光太子,所以他這次來,是來觀摩學習的?

    「從歧州一路來京畿的途中,沒有一個地方處於飢餓或者荒蕪,如果不是在上位者盡心治理,不可能有這樣的局面。所以我想,麒麟一定是個很好的君王。

    然而,真夜還有但書。「不過,我也可以說有一點點遺憾。」他笑眸中帶了點憂傷地說:「因為我知道,麒麟做得到的事,有一些是我永遠做不到的。」

    麒麟感受到他話語中潛藏的悲傷,不禁沉吟,等待著他吐露原因。

    真夜歎息。「我國不像貴國這麼開放。你昨晚塞給我的那幾本書簡直令人歎為觀止。天朝的書市不發達,連賣書的好去處都沒有呢,怎不令人傷感呢。」

    麒麟怔愣了半響,才大笑出聲。「那可是連我也很難弄到手的書,看完要還我。」

    「什麼!還要還?!不能送給我嗎?」真夜叫嚷起來。

    「不行。我也不是常有機會到街市去,而且聽雪樓的珍版書太過搶手,要買到頭版書刻不容易呢。」

    兩個人站在大殿上,為著幾本言情書爭執起來,看得躲在一旁的侍從們目瞪口呆,紛紛掩嘴偷笑,卻又不敢笑得太大聲。若非有近身伺候的機會,那裡能見到這些尊貴的天子王侯,其實也有可愛稚氣的一面呢。

    見麒麟與真夜鬥嘴不休,在護送途中,早已領教過這位很不像是個一國太子的真夜皇子耍嘴皮子的厲害,沐清影笑對海童將軍道:

    「看來,這兩位是天生一對。」依禮,東宮也該有主子了。在女性帝王生下繼承人之前,皇朝東宮就是天子的夫婿。只是這條禮制從未施行過,畢竟,麒麟是皇朝第一位女性君王。

    海童將軍卻只是淡淡一笑。「是嗎?」

    州牧揚起俊眉。「難道你不這麼認為?」天朝天子與麒麟年齡相仿,志趣頗為相投,氣韻十分神似,兩人都童心未泯,應該能夠結為知己。

    海童神秘一笑。「我確實不。」

    如果曾有人注意過,當宰相在場時,麒麟的目光所在,那麼他絕對不會認為當朝女帝心中還有別的選擇。海童想起兩年前聽聞麒麟提及婁相時那懊惱的語調,益發覺得,與其說那時君王對臣子的抱怨,不如說是少女對心中仰慕的男子又氣又惱的嘀咕吧。從麒麟的表情看來,她猜想這名少女帝王心中早有主見了。

    自臘月起,各地使者紛紛入京拜見天子。麒麟成天忙著接見遠道而來的州牧與諸侯,聽取他們報告各自領地上的治理狀況,核對與她平時派遣到各地去收集歌謠的使者們所傳回的訊息是否相同。如有不同,她會在更進一步的瞭解後,再行定奪。

    遇有閒暇,她會到禮寶院找真夜;像是在成年之際才遇到的玩伴一般,兩人經常微服出遊。當然,她也見到了真夜口中的「小梨子」。

    小梨子,全名黃梨江,是真夜的侍讀,年紀明明比她還小一點,卻老成得不得了。看著他時,她一直有種熟悉感。而後她赫然發現,小梨子雖然還年輕,但再過幾年,應該就是太傅那一類人的樣子。

    月底,某日,天晚欲雪。麒麟剛剛結束與各地來使們的會面,回到宮裡,第一件事便是遣人探問太傅回宮沒有?宮人答說還沒有。

    沒多想,她下令:「把晚膳送到凌霄殿,派人去天官府請太傅回宮用膳。」

    一個時辰後,天色已暗,婁歡回到宮中,看著候在學宮裡的麒麟道:「陛下召臣回宮,有急事?」

    他明知道她只是請他回來用膳,卻故作不知。

    麒麟懶得迂迴,開門見山就說:「我肚子餓了,坐下來陪我用膳吧。」見他不坐,她又追加一句:「你不坐下陪我,我就不吃。」

    一旁的宮人連忙勸說:「請太傅體恤,陛下今天也沒有用午膳。」

    婁歡露出不贊同的眼光。「陛下即將成年了,應該知道不能凡事都隨心所欲。」

    「為什麼不行?我不是天子嗎?我不是這國家最有權利的人嗎?我高興做什麼事情,誰能阻止我?假若我成了昏庸的君王,那也是我的選擇,不是嗎?」麒麟丟出問題,等著婁歡接招。

    婁歡一時間靜默不語。他屏退眾人,獨留他與麒麟同處一室,而後才輕聲詢問:「聽聞陛下今日經常與明光太子聯袂出遊?」

    「哪有經常。政務纏身,也不過是去找了他幾回而已。」

    「陛下與明光太子似乎很有話聊?是因為志趣頗為相同嗎?」婁歡又問。

    麒麟差點忍俊不住,雙手撐在桌上,揪著他的太傅道:「太傅像個娘親在問女兒是否中意某位青年才俊嗎?」

    她總是如此!遇到不耐煩的事情時,麒麟總是一語戳破偽裝,道出真想。知道她已經明白他提起這話題的用意,他也就不再旁敲側擊,直接進入核心。

    「東宮虛懸已久,以往陛下年紀尚輕,朝臣們固然憂心,但也只能靜待陛下成長。如今陛下即將成年,應該知道身為君王,有責任確保國家綱紀的維繫。」

    「你屬意誰?」麒麟突然說。

    婁歡微一瞇眼,像是沒有聽清楚麒麟的話。

    麒麟從容起身,走到婁歡面前,迎視他。「在眾多來使當中,太傅屬意誰做我的夫婿?」

    婁歡訝然注視著麒麟毫不避諱的晶眸,因她的靠近,嗅進她少女體膚的微香,他屏息。

    她童眸閃亮,眼中若有澤采,面白膚細,雙眉總是精神地揚起,秀挺鼻樑下是粉嫩的唇瓣,唇角總慣常地噙著一絲對世局的嘲諷。

    她身量只及他肩頭,此時此刻,仰望著他的姿態絲毫不比男子遜色;儘管雙肩有著少女的纖細,但挺直的站姿彷彿能夠頂天立地。

    身穿男性君王的袍服,卻仍保有女性的特質,人如其名,是麒又是麟。

    雌雄同體的少女帝王集男性的剛強與女性的堅韌於一身,是世間前所未有、獨一無二的天地之祥。

    這樣的麒麟,是他教養出來的。然而,曾幾何時,他不再正視著她,拒絕面對她眼中呼之欲出的相望?

    見他還是想逃避她,麒麟惱怒的握緊雙拳,拚命維持平靜的語調道:「既然我中意的對象,太傅有十成十不會贊同,那麼何妨告訴我,太傅到底屬意誰?也好省去我們君臣又為一件不合而爭執。」

    不待婁歡回應,她又追問:「太傅應該不喜歡我與天朝太子交往得太過密切吧?聽聞天朝諸位皇子個個丰姿出彩,當初太傅力邀天朝皇子出使我國,卻沒想到竟是太子前來。身為太子,真夜不可能留贅我國,基於這個理由,朝臣們也不會樂見。那麼,太傅屬意誰呢?特地叫來諸侯們的王儲供我挑選……是一貫擁護皇權的信陽公長公子月逍嗎?他確實一表人才。還是那年輕有為的東夷族長蔚離呢?選擇哪一位入主東宮,對皇朝最有幫助?」

    婁歡沒有漏聽她所說的話;麒麟已有中意的對象。他眼神閃現過令人難解的情緒,但也只有短短的一瞬間。終究,他是這國家的宰相,是她的臣。群臣們一再催促他應及早向麒麟施壓,迫她處理東宮虛懸的問題。他身處高位,承受眾臣的期望,無論如何,都必須這麼做。

    「東國在四方夷當中算是最不受皇朝羈系的,能與當今夷主結兩姓之好,對皇朝有利無害;至於信陽公的長公子,年齡適中又敦厚好學,誠如陛下所言,信陽公一直非常擁護皇權的正統,假使陛下有意於月逍長公子,臣自是樂見其成。」

    麒麟嘲諷地抿了抿唇。「所以,太傅最屬意的是月逍嘍?」

    「目前齊聚帝京的各地使臣不乏傑出的人中龍鳳,陛下並非只有一個選擇。」

    但是不包括你呀。麒麟心口一緊,猛然轉過身去,瞪著桌上已冷的菜餚。

    太傅飲食清淡,她配合他,與他共膳時,也讓人特別準備清淡的菜色。

    桌上佳餚全是遵照梅御醫所開列的滋補食單精心調製的,只怕他忙於國事,沒有好好照顧自己……身為她的臣,婁歡不曾辜負她,這十二年來,他確實如他所承諾的,扶持她、提攜她。可為何,在聽見他那麼明白地說出他心中屬意的東宮人選時,儘管早有預期,可心頭還是抑止不住地隱隱疼痛?

    「……太傅讀過《麟之趾》嗎?」她突然說,彷彿相信他一定讀過,就像太師一樣,即使是禁書,也一定都讀過。

    婁歡沒有否認,但不明白麒麟為何突然提起這本書。

    「聽說雲麓門人以破滅天下之國為己任,他們不相信君王世襲的制度,希望能夠改變現況,因此終其一生都在尋找最適合天下人的國家體制。禁書《麟之趾》徹底地傳達了這一份心念。作為一國之君,我應該相信天命能夠繼承,畢竟我是在這種制度下坐上玉座的。幸運的,我有太傅幫我,皇朝才能日漸繁盛;可假如當年沒有太傅幫忙,也許如今這國家早已被我的無能所毀了。我既是繼承皇權的血脈,將來我有了繼承人,這國家順理成章地代代相傳下去。但這真的是合理的嗎?萬一這其中有哪個環節出了差錯呢?倘若我的後代子孫與我一樣無能,卻沒有像太傅這樣的人在他身邊輔佐,那該怎麼辦才好呢?」

    「陛下……」

    麒麟搖頭。「假如太傅是雲麓門人的話,會希望我怎麼做?」

    突然被這麼一問,婁歡的目光不禁謹慎起來。麒麟知道了什麼嗎?

    她偷看禁書,他卻沒阻止她,是私心裡,希望身為一個帝王也能懂得王位並非輕易能夠坐穩的嗎?可如今,當她對自己的存在產生了如此劇烈的質疑時,何以他卻反而不忍心她煩惱痛苦?

    他是殘忍的,他想。明知道麒麟一直懷疑自己的天命,卻沒有給她應有肯定。當年那把刻意封住的劍,成長過程中,一點一滴的誘導,在在都出於他精心的安排。他讓麒麟坐上玉座,或許真是為了操縱她,使她順應他的主張,將這個國家引導至他期待的方向。

    這少女是他的傀儡帝王,一舉一動都隨著他的心意動作。他關心她的表現,期待她的成長,卻沒有真正觸及她心底最深的想望。他徹底地利用了她來實現自己的政治夢想,卻使得她失去了純真少女應有的快樂……因此他才必須離開她。是他造成了她今日的不幸。

    所謂「破國而後立之,立之而後身退;不汲汲於名利,不拘束於富貴」不過是世上最大的謊言。正因為意識到自身的罪,才無法面對自己所犯的錯誤。

    當然他懷著野心入京,局勢也都按照他的期望發展。他成了東宮少傅,又順利地得以輔佐幼帝,捏塑她的意志。

    他也許造就了一個國家的盛世,卻傷害了不該傷害的人。當年初見面時的麒麟猶如一頭沒有心機的小獸,她不懂得宮廷中的醜惡,只一味地追求快樂,是他強迫她學會保護自己,迫使她拋棄性格中的單純。

    如今麒麟乍看之下,就像是他的翻版。

    那麼,當初那個單純的麒麟,又到什麼地方去了呢?

    「太傅,為什麼不回答我的問題?你的眼神為什麼看起來這麼悲傷?」麒麟不知道自己的眼底也帶著悲傷。她的目光一直都追逐著一個人,卻遲遲得不到回應。

    婁歡轉過身來,看著麒麟殷殷追問的臉龐。時光彷彿倒流,回到彼此第一次相見的時候,再一次覺得自己果真是沒有心的。

    「確實,臣以為最合適的人選是信陽公之子,如果陛下不反對的話,就選他入主東宮吧。」

    麒麟怔在原地,心跳在同一時間停止。她不知道自己何時恢復了呼吸,只聽見自己以著平靜的聲調道:「朕明白了。」

    如果一心喜愛著的對象無法回應她的心情,那麼選誰都一樣。

    麒麟閉上眼睛,不再有異議。

    年底,新歲將至,在外奔波的旅人大多返鄉過節,少數滯留帝京的遊子也盡可能與朋友齊聚一堂,準備慶祝新一年的來到。

    除夕夜裡,生活在帝京的百姓們與親人在家中守歲,等待天明後,齊聚到皇城的城樓下,瞻望賜予他們安定富庶的尊貴天子,高呼萬歲。

    皇城張燈結綵,道旁兩側,篝火燃起一條燈火通明的道路,由帝王的寢宮直直延伸到城樓上。

    下半夜後,在春官長的統率下,禮儀官們來往奔波於皇宮與城樓之間,準備引領各地前來祝賀的賓客們在皇城前的廣場上各自就座,等候夜晚結束,白日降臨,慶賀皇朝新歲元旦與帝王的成年。

    隨著時間一刻刻的消逝,雞鳴將起。賓客們已準備就緒,各國使者將依地位的尊卑,獻上儀式性的賀禮與祝詞。然而,這原該井然有序的大典,卻因為少了一個人而亂了節奏。

    「找到陛下了嗎?」春官長急匆匆地捉住一個宮人問道。

    宮人猛搖頭。「沒、沒有,還沒有找到。」

    「聽說陛下不見了?」夏官長帶著一對甲士匆匆趕往檀春面前。「明明陛下就沒踏出王宮一步,怎麼會突然消失了?」

    檀春焦急地瞪著眼道:「多說無益,還是快去找吧。萬一錯過了時辰,可就要貽笑大方了。」

    夏宮長前腳才走,秋官長人就來到。「春官長,找到陛下了嗎?」

    檀春搖頭。「太保說她入夜後就沒看見陛下了,現在就等婁相那邊的消息了。」

    兩人交換情報後便沉默了。好半響,銧秋才開口道:「那麼,陛下顯然是躲起來了。這麼重要的日子,她為什麼要這麼做?」

    檀春說:「不知道我想的對不對,但你注意到沒有?陛下這陣子臉上都沒有笑容,不像以前還是會故意開我們玩笑,感覺像是對什麼事情徹底冷了心。」

    銧秋沉吟思索。「你想,會跟相爺有關嗎?」

    檀春壓低聲量道:「噓,小聲些……原來,你也發現了?」

    銧秋微微一笑。「我又不是那個腦筋僵硬的烜夏。聽說婁相直接向陛下點明了他屬意的東宮人選,可明眼人都看得出來,陛下比較喜歡那名天朝太子。會是因為這原因,所以才……」

    檀春差點沒翻白眼。這些男人的眼力果然都很差啊。

    正衝動地想開口「指正」銧秋的想法,一顆不知何時湊近的頭顱硬生生嚇了檀春一跳。「瀾冬!」

    檀春錯愕地瞪著那張與自己極為相似的臉龐。「冬官長,請你不要老是無聲無息地出現在我面前可以嗎?」

    被喚作「瀾冬」的年輕女子委屈地說:「我沒有無聲無息啊,是姊姊太專心跟銧秋說話了,才沒有注意到我。」

    檀春撫了撫受到驚嚇的胸口,待恢復平靜後才道:「你回來了!原以為你會趕不上大典呢。」見瀾冬雖然已經換上整潔的官服,但面容卻有些疲倦,顯然是剛剛才從城外趕回來的。忍不住的,她伸手調整了下瀾冬略微歪斜的衣襟。

    出於個人的天分及興趣,皇朝冬官長掌理全國的工事庶務,平時都在各地協助各種工程的建設。當人們崇敬地看著偉哉雄哉的建築工事時,大概沒有人會猜想得到,她這個妹妹其實比誰都還要糊塗健忘,只能只在自己感興趣的工事上專心一意。因此陛下才會特准她不需要固定上朝,只要確實掌管好自己的工作就好。

    「確實差一點趕不上呢。不過你別罵我了,我已經被某人罵過了啦。」瀾冬吐吐舌,低聲抱怨。

    檀春當然知道她口中的「某人」正是在冬官府中為她處理庶務的副長,也就是冬官府的工部卿,那個男人罵起人來是毫不留情的。檀春確定妹妹已經被人叨念過了,才放她一馬。

    心思回到眼前最大的問題來,她蹙著眉道:「糟,沒時間在這裡閒聊了,我們還是趕快分頭去找陛下吧!天就快要亮了。」天亮後,大典就要舉行,屆時倘若陛下還不出現在各國賀使們面前,那可不是開玩笑的。

    「陛下怎麼了嗎?」瀾冬還有點搞不清楚狀況,傻傻地發問。

    銧秋好心地建議:「來,瀾冬,你跟我一道去找陛下,大典就要開始舉行了,她卻還不見人影呢。」讓這對性格南轅北轍的姊妹湊在一起,一定會出問題,還是趕緊帶開為妙。「檀春,你往那頭,我往這邊去找。」

    乍聽銧秋所言,瀾冬似乎並不感到意外。不像春官長一臉焦急,她嘻嘻笑道:「這真像是陛下會做的事啊,有趣極了。」

    還沒走遠的檀春忍不住歎息出聲。「這也是妹妹你會說的話呀。」

    難得無雪的一個冬夜,中宮的殿頂上立著一個身影;不是別人,正是眾人遍尋不著的麒麟。

    她已換上新服,盛裝站立在王宮積雪的殿頂上,仰望眾星點綴著無月晦暗的夜空。遠方東邊的天色即將轉為魚白,舉行大典的時辰已近,她卻不想就這麼輕易地邁向成年,非要刁難一下自己和別人不可。

    知道宮裡上下正為她忙得團團轉,到處找不到她的人們驚動了帝師們一齊尋找她的身影,她卻依然站在宮中最高的殿頂上,仰望眾星列,做最後一回的任性。

    畢竟,行過成年禮後,就不能老是做出這些稚氣的事了吧!

    明明就怕高,還非要爬上最高的屋頂,結果卻下不來,眼見就要誤了時辰。

    白天時,她去探視過母后,沒有告訴她自己即將成年的事,讓母后將她當作是孩童時期的小麒麟,依然天真不知世事。她無意提醒母后,她已經長大,因為就連她都嚮往過去那個無憂無慮的自己。

    想回到過去的時光裡,拉著母后的手,在花園中玩耍;即使母后自生下她時,就從來不曾將她當作女孩子來看待,她仍然渴望母親溫柔的慰藉。

    稍微曉事後,才知道原來母后早已神志不清。麒麟思及父親,不止一次猜想也許父皇將她立為東宮,或許是為了保護失去母親守護的她。

    可惜這些猜想都已經無法得到驗證了。母后的時光還停留在過去的歲月,而父皇早已撒手人寰。麒麟感到深切的孤獨,但沒有為這份孤獨哭泣。

    她是不哭泣的,尤其不在太傅面前哭,那會成為軟弱的象徵。她不願意張揚自己的軟弱,即使只是虛張聲勢,也要維持住堅毅的假象。

    然後,她聽到下方的宮廊傳來熟悉的聲音。

    「你實在不應該對麒麟說那些話!」是太保。「你明知道她一直都那麼在乎你,她所知的一切都來自於你,即使你每每轉過身背對著她,她也還是只看著你。是你把她教養成現在這個樣子的,你怎麼能背棄她!」

    婁歡向來溫暖的聲音。此時卻偏冷的自廊下傳出:「太保,有時間閒聊的話,挪個步去找出陛下,如何?」

    太保顯然不以為然,她繼續責備婁歡:「你明知道麒麟喜歡你,為什麼還要傷她的心?難道你真的一點都不在乎那孩子嗎?師兄!」

    一團雪塊從積雪的簷上落下,剛好掉在婁歡的腳邊,他一瞬也不瞬地注視著眼前的女子,有面具遮掩的緣故,所有的情緒都被妥善地隱藏起來了。

    「太保,你糊塗了,我與你並沒有師門的情誼。至於為何會建議陛下選擇信陽公的長公子入主東宮,純粹是因為這個選擇對皇朝的安定最有幫助。」

    「那麼,麒麟的心意呢?你完全都不考慮嗎?她是真的喜歡你呀!」

    「……那不過是迷戀罷了,我對她並沒有同樣的心情。」

    我對她並沒有同樣的心情。清楚聽見這句話的麒麟忍不住露出一絲苦笑。

    真的被拒絕了呢,還拒絕得這麼徹底,真是叫人難堪啊。偏偏就如同保保所說的,她的目光總是離不開太傅,連她自己都覺得太不矜持。

    這男人終年戴著一張面具,連容貌圓扁都不知道,自己卻還是那麼專注地追尋著他的身影。這真的算是某種迷戀嗎?

    因為從沒看過,所以才會格外執著?倘若有機會一睹婁歡真面目,是否就能破除眼前的迷戀,不再那樣在乎他?

    「能說出這樣的話,算你狠!」太保負氣離開。

    半響,婁歡走出廊簷,看著先前突然掉落在地的雪塊,而後抬起頭,不意外看見站在殿頂上的麒麟。

    她著盛裝立在屋簷上,高高在上,回視他的視線正如以往那般專注而直接。

    「陛下打算一整夜躲在那上頭嗎?」他的聲音穿過雪線,進入她不設防的心。

    「不行嗎?上頭視野好,景致佳,雖然因為積雪的緣故,腳邊得小心些才不會打滑,可是這樣小心翼翼所換得的天空,卻比任何地方都要來得廣闊呢。」

    太保說,麒麟總是一意追逐著他,殊不知他的視線也無法離開眼前的麒麟。

    她棕色帶金的長髮整齊攏在而後挽成高雅的髮髻,頭戴垂疏玉冕,朱服玄裳,腰懸玉帶,神情秀逸不似帝王,似天上謫仙,彷彿雙袖一揮振,就要飛去。

    他聽見自己平靜地道:「天空雖然廣闊,但平地上有一場大典正要舉行,臣民都在等候著陛下,陛下忍心選擇天空,讓臣民失望嗎?」

    麒麟朗笑出聲。「不可以嗎?我是麒麟,傳說瑞獸麒麟能一步千里,假使我也能夠的話,那麼無論在什麼地方,天涯也是咫尺了。」她轉過身,張開雙臂狀似要擁抱夜空,其實只是為了遮掩身後的窺探,不讓眼眶中的淚水落下。

    對,她在哭。打從六歲登基後,就強忍住沒再落下的淚水,此時竟然因為底下男人先前的的拒絕而潰堤,她著實痛恨自己的軟弱!

    「陛下!」婁歡忍不住低喊出聲。也許是因為那高高在上的姿態看似就要飛去,也許是擔憂她腳下雪滑,會不慎摔下屋頂。

    伸手抹去臉頰上的淚水,麒麟猛然轉過身來,聲音平靜地道:「太傅放心,我終究會下去的,可是,你得接好才行喔。」說著,也不給他反應的時間,她竟如箭矢般躍下。

    「麒麟別——」

    習過武的身軀玲瓏如燕,準確地落入婁歡倉皇等待的懷裡。

    自高處躍下的力量將她送進他懷中,她故意再使點勁,便順勢撞到了他。

    婁歡沒預料到她的舉動,被壓到在地,兩人順著撞擊的力道在雪堆上轉了幾圈,他雙手始終保護地環抱著她,沒有一刻放開。

    麒麟對於婁歡的一言一行是何等敏銳,她當然注意到他保護性的姿態。

    他不可能不在乎她!一定只是嘴硬。

    心中才閃過這念頭,眼中已帶出欣喜,直到對上他的視線,才趕緊收斂起喜悅,如先前步行積雪殿頂時那樣的小心翼翼,害怕他看出她的心意。

    「太傅接得好。」麒麟若無其事地站起來,伸手遞向婁歡,意欲助他起身。

    婁歡沉默地自行從雪地上站了起來,不顧衣上發上都沾了雪,他先拂去她冕服上的白雪,再調整她歪斜的疏冠,最後才整理自己一身的狼狽。

    儘管在意著他先前有些傷人的言語,但麒麟仍然無法怨恨他。因他總是在最細微的地方,展現出不輕易許人的溫柔——這溫柔,也許,連他自己都沒有察覺。

    有時麒麟會想,像婁歡這樣的一個男人,是不是因為太過習慣隱藏真實的情感,所以才不懂得愛?

    察覺到麒麟的目光所在,婁歡像是有話想說,卻又遲遲沒有開口。

    他那副欲言又止的樣子,麒麟笑了。「太傅不責備我?」

    婁歡歎息。「該要責備是,可現在已經沒有時間。天快要亮了。」

    天亮前,麒麟一定得出現在元旦的朝賀大典上才行。他如果再多說一句,也許就會耽誤了時辰。成年儀式對麒麟而言太過重要,絕不能有任何閃失。

    他伸出手,做出請君王移駕的動作。

    照例,麒麟應該要走在前頭,但她偏不,她將手遞向他的掌中,捉著,不放開手。「我真幸運,太傅為我設想一切,甚至怕我耽擱了時辰而不顧責備我。有太傅如此,夫復何求?」她拉著婁歡,逕自往城樓走去。

    婁歡十分肯定麒麟先前已聽到他跟太保的對話,但不懂她怎還能表現出如此泰然自若的樣子,他明明已經很明白地拒絕了她呀。

    不確定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他發覺麒麟看著他的目光中帶有少女的迷戀。原以為那只是她的習慣,因為印象中,她總是那樣專心一意地注視著他。

    一開始是或許因為不甘心,後來則是出於純然的信任;但無論是不甘認輸,或是信任他的指引,那樣的眼神都不至於令他心神不寧。究竟是哪個環節出了差錯?婁歡不能肯定麒麟的轉變出於何時、何故。

    她怎會迷戀上他?

    他終年戴著面具,即使面對帝王虎視眈眈的好奇,也不曾拿下面具過。麒麟從未見過他的真實相貌,更不曾聽他說過幾次好言軟語。他對待麒麟的方式可說相當嚴格又處處設限,不明白為何麒麟會有那樣的轉變。

    她的轉變使他不安,甚至生平頭一遭覺得也許自己畢竟無法掌握一切。

    輔佐年幼的帝王治理一個龐大的國家,於他而言並非難事;但若說到要瞭解一名少女複雜的心思,他卻得舉旗投降。

    彷彿明白身邊男人心中的困惑掙扎,麒麟露出神秘的微笑。「太傅有空時真該讀讀我最近才讀過的一本書。」

    基於麒麟平時的閱讀方向,婁歡直覺認為他最好別問是什麼書。

    但麒麟已興高采烈地揭示答案。「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啊,不是《分桃記》?」他對男風的興趣可遠遠比不上麒麟。

    麒麟猛然眨了眨眼,掩唇看著她心所迷戀的太傅,愣了好半響才反應過來,嘻嘻笑道:「太傅忒愛開玩笑,我說的是遠東古國的那本『思無邪』的《詩經》啊。」

    婁歡霎時尷尬起來,轉過臉不再看著麒麟。

    麒麟敢對天發誓,她的太傅臉紅了。虧她先前還為他拒絕的話那麼難過。

    身為皇朝最優秀的宰相所教導出來的弟子,怎能因為一點點挫折就自暴自棄。就算必須上窮碧落下黃泉,她也會找到解決眼前問題的方法。

    更何況,論起情愛來,太傅顯然不是她的對手。她笑容張揚起來,將先前的種種愁思全拋到腦後去了。

    兩人一前一後地走著,麒麟突然停住腳步,等待身前的男人回過頭看著她。

    「陛下怎不走了?」婁歡頭也不回地問。

    麒麟不回答,非要等到他回過頭,眼簾映入她的身影,才滿意地微笑道:「這是我第一次穿上正式的女性禮服呢,太傅不讚美一下嗎?」

    「……」要到何時,麒麟才會擺脫這份迷戀?或許該鼓勵她與志趣頗為相投的天朝太子來往,而不是建議她選擇她明顯不感興趣的諸侯長公子月逍。

    「我覺得太傅比我還重視我的成年禮,既然如此,太傅最好快快讚美一下我的裝扮,不然我可是連一步也不會再往前走的喔。」她臉不紅、氣不喘地威脅。

    「陛下……」

    「快說呀!」麒麟催促,想聽他的讚美。她看過鏡子,知道自己穿新帝服的樣子不難看,因此不怕婁歡說出違心的話。

    「陛下穿上這襲新制的十二章帝服,彷彿天上謫仙,秀麗窈窕,令人不敢仰視。」婁歡語調平鋪直敘的,彷彿在討論國家大事。

    「其實不必說那麼多的,只要說一句話就夠了。」麒麟走過他身邊,輕聲提示:「『你很美』。太傅只要說這句話就夠了。」

    她並沒有留下來等他說出那句話,是因為已經太得寸進尺。人是不能太貪心的,她今天占夠便宜了,最好懂得以退為進……「你很美。」身後的男人突然開口說道。

    麒麟猛然頓住身勢,沒有回頭確認,怕自己產生幻覺,聽錯了。

    「麒麟,你很美。」婁歡又說了一遍。這一次他說得毫不遲疑,字字清晰。

    麒麟雙手忍不住握緊成拳,指甲掐進掌心裡,聽見婁歡對她說:

    「你是那麼努力想當好一個帝王,就算遇到害怕的事也沒有露出絲毫恐懼;你倔強、勇敢、不服輸,因為你很清楚,除了你自己,沒有人是可以依靠一輩子的。我以為那樣的你很美,而不只是因為裝扮的緣故。這些話,婁歡此生不會再說第二遍,今天之所以告訴你這些,是因為你已經成年了。陛下,生辰愉快。」

    這是麒麟所收到的最好成年賀禮,比價值連城的珍寶要來得更溫暖她的心。

    「很高興聽見這番話。不過,太傅,有句話你說錯了。」麒麟回過頭,迎視那道她再熟悉不過的深邃目光。「比起自己,我其實更信賴另一個人。就算有朝一日遭到背叛,也絕不後悔。說我任性也罷,但假使沒有他的話,我不可能心甘情願坐上玉座。」揚起紅唇,她補上一句:「你知道我一向都怕高。」

    那正是他沒有辦法棄她而去的原因。麒麟眼中有著不服輸的意志,是她眼中的神采攫住他全副的心神,使他脫不開身。至此,他才有了答案。關於先前那個麒麟一再詢問,而他總是無法回答的問題……為什麼要幫助她繼位?為什麼甘願留在她身邊輔佐她?

    過去他不回答,是因為連自己都說不清楚。但如今,那答案呼之欲出。

    婁歡歎息。

    原來不是他牽制了麒麟,正好相反,是麒麟牽制了他。

    是因為有麒麟在,他才沒有毀滅這個國家。

    從頭到尾,都是為了麒麟。

    當然,她一個桀驁不馴的眼神,便降服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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