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雨了。
寧海決定放陸靜深一天假,讓他待在家裡當個除了吃飯以外,什麼事都不用做的大老爺。
早餐時,宣佈了今天的計畫後,她便關在閣樓裡等譚傑諾的消息。
M國的軍民衝突愈演愈烈,消息被封鎖住,幾乎沒有人可以得知進一步的發展,只除了由傑諾斷斷續續地送出來的幾則新訊。
原本去義診的國際醫療團聽說也已被迫暫停原訂的計畫,改移到鄰國的邊界駐診,同時觀望著M國內部的情勢。
所以她做不成戰地記者。
一邊等候譚傑諾訊息,一邊整理手邊陸陸續續拍攝的照片時,寧海不只一次如此想到,她太過痛恨暴力與戰爭,無法勉強自己長久待在那樣的環境……就算是為了報導真相。
如今的她已不像剛入行時那樣,認為自己適合當一名記者。
尤其有許多事情,「真相」揭露的結果不見得比隱匿好。
她很清楚自己對這份工作的使命感產生質疑的原因。
那時她跑政治線一段時間了,表現一直中規中矩,也上過幾次頭條。對於一個華人記者而言,要在美國的媒體線上取得立足之地並不簡單,因此她雖然不奢望自己有一天能拿到普立茲獎,卻也總是盡力做好自己的工作。
那次,純粹是意外,她無意間逮到一名州議員搞婚外情的證據。上司建議她將這則新聞刊登出來,該篇報導果然登上了頭條,消息如旋風般愈刮愈烈,到後來,那位議員的妻子私下接受了她的訪問……
彼時,寧海拿著錄音筆自以為盡職地前去訪問該議員的妻子。
她問:「布斯太太,請問你對於州議員的外遇有什麼想法?」
當時那位貴夫人輕蔑地瞥了她一眼後,冷笑道:
「想法?寧記者,你專跑政治新聞,不去關注議院即將通過的法案,反而拿放大鏡檢視我失敗的婚姻,同是女性,這對你有什麼好處?對公眾又有什麼好處?」
「公眾有知的權利!」寧海當時拿出記者這一行千篇一律的回答。
「公眾僅須知道州議員支持什麼法案,以及該項法案會否增進或減損他們的權益。公眾不需要知道我跟我丈夫實際上已經分居兩年,更不需要知道我丈夫對歷任女助理的興趣。當然.如今人們已經廣知這些事,無論我再說什麼都無法挽救已經造成的傷害,可是他們卻不知道,我的孩子在這件事曝光後,拒絕再去學校上學,因為他們不喜歡被人指指點點,甚至嘲笑。小孩是無辜的。為了我的孩子,我可以站出來向社會大眾表示我丈夫絕對沒有偷腥,我甚至可以當著眾人的面宣誓我們夫妻的感情依舊堅貞,即使我也明白這麼做的結果,只是讓許多不相干的人同情我這個做妻子的。人們會以為我為了丈夫的前途,不借對公眾說謊,營造出家庭美滿的假象,他們會認為我是一個傻女人。然而,我還是會做我該做的事——我會陪同州議員出席記者會,會扮演好一個賢妻良母的角色,我的一雙子女會站在我們身後,我家的寵物露西甚至會咬著狗骨頭乖乖蹲在州議員的腳邊讓媒體拍照。屆時,你所謂的真相,不過是人人心裡有底的一場世紀謊言,而你認為你口中的公眾會在意這些事情嗎?不,他們才不在意!人們只是需要一些可以共同討論的話題來填塞貧乏的社交生活。你所謂的『真相』並不如你所以為的那樣具有意義。甚至於,寧記者,我認為社會大眾對於私領域的事情並沒有絕對『知』的權利。」
結束那次的訪問後,寧海開始反省起一名記者應有的職業道德。當公領域和私領域存在著灰色地帶時。該怎麼取捨,才不會在報導所謂真相的同時,傷害了無辜的人。
私訪後,寧海有些洩氣。布斯太太徹底顛覆了過去她對新聞事件的看法。當她以為她在為大眾謀福利時,也許她所謀的,只是無用的豆渣。
後來寧海決定放棄追這條新聞,但老編詹姆士不准。他說:
「海兒,消息既然曝光了,就不可能再挖個洞把已經發生的事情埋起來。你放棄追這條線,不過是把已經上鉤的魚扔給其他大白鯊而已。如果你真的想讓事情有個比較完美的結尾,就應該好好把這條新聞跑完,包括後續的效應,以及不久後的大選……」
幾經思量,寧海接受了詹姆士的建議,將後續效應做成了一系列的報導。但在處理這樁桃色新聞時,她盡量避免再去傷害事件中真正的受害者——妻子與小孩。
國會大選後,州議員落選。寧海也退出了跑了好幾年的政治線,改跑財經線。但她對華爾街那些炒股的神手實在沒興趣,便改挖投資公司的內部消息,沒想到碰上國際性的金融危機,許多證券公司紛紛倒閉,寧海在一片慘綠的華爾街中感到無比失落。後來詹姆士叫她回去跑政治線,說她還是最適合跑政治。勉勉強強又做了一段時間,卻逐漸覺得倦怠,再也找不回曾經的熱情了……之後,瑪莉來找她,要求她嫁給陸靜深。她順勢遞出了辭呈……
第13章(2)
也難怪陸靜深討厭記者,他也曾經是桃色新聞的受害者。
如果有一天,他知道了她的過去,不知道會如何看待她?
寧海自問對記者這一行還有沒有熱情?答案是肯定的,只是方向得再調整調整。
胡思亂想中,也忙碌到近中午,肚子咕嚕咕嚕叫了起來。寧海這才想到她忘記準備午餐了,連忙踩著拖鞋下樓,先去找陸靜深,人還沒進他房裡便大聲喊:
「陸靜深你中午想吃什麼?吃麵好嗎?要不要幫你加一顆蛋?」
以前住在國外時經常自己煮食,要弄點熱食來填飽肚子對寧海而言並非難事,但要說將廚藝磨練到堪比阿基師,火候又差太遠了。
喊了半天沒人回應,寧海衝進主臥房裡沒見到半個人影,又辟里啪啦衝下樓,卻還是沒見到他。
此時外頭雨聲浙瀝瀝的,雨竟下得比早上時還大。她擰著眉將整棟房子翻找過一遍,還是不見陸靜深的身影。
愈想愈不對,連忙捉起電話話筒撥他手機。
手機響了兩聲就沒聲音了,像是突然關機。
寧海這才著急起來。「到底跑哪去了?」
不放棄,又仔細在屋子裡搜尋一遍,依然沒有結果。此時她也忘了肚子餓,捉起傘到花園裡繞了一圈,確定他真的不見了,猛然想起大門口有監視器,連忙衝回屋裡看監視錄影,急得顧不得鞋底都是爛泥,踩得地板上留下一個個黑腳印……
監視器的影像畫面是存在電腦硬碟裡的,寧海摸索了幾分鐘才弄清楚怎麼調影像出來看。而後,她看到了。
在上午九點十一分的時候,陸靜深獨自一個人撐著傘走出了大門。
寧海愕然,心裡頓時一涼,對著那畫面喃喃道:「外頭下著大雨,你一個人是要去哪裡?」
下午兩點零二分,轄區派出所的警員受理了一樁失蹤人口協尋的案子:
「我先生有嚴重的情緒障礙,上午跟我吵了一架後就不見人影了,他雙眼失明,我擔心他一個人在外頭會遇到危險。」
為了加快員警尋人的速度,寧海特地加油添醋了一番。
這番話勾起受理案件的警員一抹遙遠的記憶。
猶記幾個月前,依稀有一個人說過類似的話。而後看見協尋早上,報案人的名字後,他終於想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