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於有一天,我問了林亦平這個盤旋已久的問題。
因為我愛上這裡的書房,那放滿紅桃木書架的書,幾乎都能讓我找到一個美麗的王國。只屬於我的,虛幻的美麗。
他淡淡一笑。
「你真想知道麼?」
我點頭。
他帶我來到書房中,在貼緊門的那面牆上,有一塊紅色的厚重絨布。我一直以為,它是用來吸引灰塵和聲音的。
亦平拉開了那塊紅布。
淡棕色的牆壁上,掛著一幅照片。
照片上,有個女孩。
那是個美麗的女孩,年紀似乎很小的模樣,她微笑著,默默注視前方。
我忽然想起德國畫家威廉·沙多的油畫《藝術家的孩子們》,那時我正在翻閱一本油畫集,然後看到了它。
非常細膩的畫風,而那個女孩臉上的表情,令我失神三分鐘。
恬淡的笑容,透露出孩子的純真,耀眼的金髮,竟比不上自她臉上放出的聖光。
「她是誰?」
亦平靜靜看著照片,他輕輕答我,「她是……即將成為我母親的女人。」
我愣在原地。
「很久前的事了……那時我還是孩子,然後在這裡,見到了她。」
他瞇起眼睛,似乎回憶著很美麗的往事。
「她扭過頭來,看著我輕輕的笑,然後爸爸說,亦平,她會是你的新媽媽。」
「那現在呢?」
我的喉嚨有絲苦澀,「她成了你的新媽媽麼?」
「沒有……」亦平恢復原先的模樣,「她沒有嫁給我的父親。」
「為什麼?」
「她失蹤了,忽然有一天就失蹤了。我們再找不到她。」
亦平忽然扭過頭來。
「啟文,你有一些像她。」
我站在鏡前,落地的穿衣鏡中,映出我的全身。
這張臉孔……
確是很像書房中那張照片上的女孩。
這個,就是亦平帶我回來且包下我的原因吧。
我看得出,他愛上那個原本將成為他母親的女孩。因為他的眼裡,漫漫溫柔。
那天晚上,熟睡時做了一個夢。
我站在一條路的盡頭,路的兩旁,全是淡淡紫色繡球花。很大很大朵,帶著幾分羞澀隱藏在綠色葉片之中。
有風吹過,我按住翩飛的長髮和裙擺,開始前行。
路很長的樣子,竟似走也走不到頭。
身後有人喚我,聲音很輕,於是我站住,想回首。
可是風更大了,頭髮拂在臉上和眼前,有絲隱約的痛。我撥開長髮,那一瞬間,路旁的花朵全部枯萎,花瓣凋落一地。
一個男子的聲音響在了耳邊。
「靜燁,你竟不知我愛你。」
忽然睜開眼睛時,我有半分鐘時間不知自己身在何處。
夢境很清晰的映在腦海中,而夢裡,我是個女人。
靜燁……
我甚至記得她的名字。
她是誰?為何入我夢來?
亦平在一旁靜靜睡著,他的絕美面孔此時仿若嬰孩,毫無防備,在寂靜中沉默著美麗。
我翻身下床,赤腳踩在地毯上,慢慢的,走出房間。
走廊很長,壁上有暗淡燈光透出,我閉上了眼,空氣分子入侵肌膚,寒意浸透身體。可是我聽到了一個女子的歌唱。
悠悠遠遠。
凝神細聽時,那個聲音卻慢慢隱去。
我在原地站了一會兒,歌聲,再沒有響起。
推開書房的門,我轉過身,看著牆壁上那張照片。
女孩靜靜看著前方,微微的笑著,在她的唇角,有個小小的酒窩。
我忽然記起了夢裡的女子,長髮飛揚時,她的笑容,就和眼前一般模樣。
她是誰?
一瞬間,我竟恍惚了起來。
「啟文……」
亦平出現在門外,他披了睡袍,眼睛明亮。
「她叫什麼名字。」
我指著壁上的女子問他。
「蘇靜燁。」
第二天,亦平早早去了公司。
他是一家很大公司的負責人,據說這家公司還與黑道有所關聯。
怪不得那時領班會怕成那樣,他確有驕傲的資本。
我該說自己幸運還是不幸呢,失去了安逸的生活和家的溫暖後,我又再得回它們,雖然這種溫暖,在外人看來不齒。
女傭進來,「少爺,有位先生找您。」
司機和女傭都喚我做少爺,那時我失笑,無論從哪方面來說,我確是少爺。
「是誰?」
知道我住這裡的,我想除了林亦平外,不會再有別人。
「是我。」隨著聲音,一個年輕男子走了進來,「程先生,我是林先生的律師,慕容熏。」
「你好。林先生讓我來拿份東西。」
我握住他伸過來的手,溫暖乾燥。
慕容熏是個很高大英俊的男人,他若再年輕幾歲,會是個很陽光的優質偶像,而現在,他已經過了這個年紀,眉宇間,儘是成熟優雅的氣質。
「亦平有文件忘記拿了?」
我們在沙發上坐下。
「是,去到公司才發現……他一時走不開,所以讓我過來取。」
我想他知道我的身份,也許他已見了很多我這樣的人,所以他的眼中和臉上,一派閒適。
電話忽然響起,我拿起話筒。
「啟文?」
「亦平。」
「慕容到了麼?你讓他到書房去拿那份東西,他知道放在什麼地方。」
「好。」
然後就不知道該說什麼,我想問他晚飯是否回來吃,可是在啟口的一剎那,驚覺以男子的身份,不該問出這樣的話來。
然後便擱下了電話。
回過頭,才看到慕容正細細打量我,他的眉間,有絲淡淡驚訝。
我笑。
「怎麼,慕容先生看到我臉上長了什麼特別的東西?」
他先是一愣,然後也笑。
「像程先生這樣的美麗男子,就算臉上長了東西也只會把你點綴得更加美麗。」
我站起身來。
「可惜我不是女子,要不然,肯定會愛上你。」
他亦起身,「那是我的榮幸。」
我和他來到書房。
慕容一回頭,便看到牆壁正中的照片。
「程先生已經看到這個了?」
我點頭。
「亦平說你知道那份文件放在什麼地方,慕容先生……」
他卻不動,仍站在原地看那照片。
「果然很像……」
我知道他說的是什麼。
「程先生,」他轉過身來,「你確定你和她沒有血緣關係?」
我靜靜看他。
「這個玩笑並不好笑。」
「阿,對不起。」
他上前一步,「我只是奇怪……」
然後他走到了書桌前,在上面一個抽屜裡拿出了一份東西。
「程先生不想問問這是什麼麼?」
我搖頭。
那和我沒關係吧,我只是一隻寵物,不該我知道的事,我不想知道。
「這個,其實和程先生有很大關係。」
慕容微微一笑,「那麼,我先告辭了。」
女傭送慕容出了門。
我站在書房中,仰著頭,靜靜看照片中的女孩。
亦平的話,忽然在腦中響起——
「她失蹤了,忽然有一天就失蹤了。我們再找不到她。」
你去了哪裡呢?
你知道有人在這裡等你麼?
那個在我夢中說話的男子,那個說著「你竟不知我愛你」的男子,是不是亦平,為何你和他,都出現在我夢中……
照片的女子仍然微笑著。
我卻有個錯覺,似乎她微啟唇,像是有話要說。
「少爺。」女傭走進來,「中飯,您想吃什麼。」
我轉回頭。
「隨便吧。對了,你以前也是在這裡工作麼?」
她抬起頭,看看牆壁上的照片。
「不是。在這裡工作的,是我的姐姐。她……」
我很感興趣的看著她,「怎麼?」
「她曾對我說過,這裡的女主人,一直都沒有離開過。」
我一愣。
「女主人?」
「是的,蘇靜燁小姐,大家都說她失蹤了,可是我姐姐說,其實她一直在這裡。」
我不明白這句話的意思。
「少爺,我下去做飯了。」
她退出去。
我依舊站在原地。
窗戶不知道什麼時候打開了,風吹進來,於是紅色絨布慢慢拂過照片,好像情人的手,溫柔的撫慰。
一直在這裡麼……
可是為什麼沒有人見到她……
一陣寒氣襲來,我打了個冷戰。
午飯時亦平打來電話,說他今天不回來了。
我開玩笑一般問他,「可是要見新的情人。」
他沉默。
於是氣氛忽然變得尷尬。
我幹幹的笑,然後掛上電話。
其實我沒想過他會為我守貞,原本我們就不是情人。男人和男人,除了慾望,除了絕對的愛情,還會有些什麼。
他對我,自然不可能是絕對的愛情。
我們萍水相逢,只為了一個很可笑的理由在見面,在一起,然後他給我我想要的,而我,亦給他他想要的,不過如此。
午飯裡有道菜是野生菌。
絕對的野味。
因為人工無法培育出這種菌類,它們只在天氣很熱的時候出現,自然,還要下很大的雨,雨一停,才冒出頭來,在潮濕空氣中隱隱微笑。
很香,真的很香。
於是我忍不住一直把筷子伸過去。
女傭站在身後道,「少爺,少吃些,這是有毒的。」
有毒?就像河豚一樣?
「其實做熟了就沒事了,不過還是小心些好。」
她把這旁菜端開來。
我微微的笑,像愛情一樣的菜。
不過愛情,離我太遠,而那個彼岸,不是我可以到達的地方。
吃過午飯,我說我要到外邊走一走。
亦平不在,司機自然跟住我。
其實太陽很大,可是光芒被道路兩旁伸展的枝葉撕開來,只餘下碎碎的光影,撒落在腳下。
我慢慢的走著。
車子跟在身後,亦緩緩前行。
然後我見到一個熟人。
「啟文。」他笑著,向我揮手。可是眉宇間,有一絲不可置信。
「你好。」
是我做公關時的領班,我在歡場的時候,他一直很照顧我。
「你果然……」
我知道他要說什麼,於是笑一笑,「可是這個和那個相比,還是這個好啊。」
他也笑,然後道,「是啊,畢竟這一次,只用面對一個人。」
我們在路旁找了個石凳坐下。
「你好不好?」
我答,「很好啊。」
「其實我一直不明白,憑你的學歷,要找份體面的工作不是難事,可是……」
我笑一笑,伸長了腿,張開五指,任班駁的光影落在手中。
「我懶。所以想找輕鬆的,可以拿很多錢的事做。」
他微微一愣,然後大笑出聲。
「啟文,你真是坦白。」
我當然坦白,在這個世界上,再不會有人注意我,我只要做回自己就行,不必管別人的眼光。
「林先生……他待你好不好?」
「好。」
看我現在的模樣就知道很好,還會有哪個男人待我這般的好?寵著我,卻不要求我給他什麼。
「啟文……」
領班仍舊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
我問他,「到底是什麼事,不要這麼婆媽好不好?在歡場中,我可記得你不是這樣。」
他終於開口。
「其實一年前,我不是在這裡做事,我是後來被他們挖過來的。」
「那時我在另一處做領班,不過手下不是男公關,都是些女孩子。其中有個叫舞兒的女孩,長得很美麗……」
「你愛上她?」
他不會只和我說他的浪漫史吧。
「是,我愛上她。可是後來她被人包下了,然後我便沒有見到她。」
「後來呢?」
其實我本該不耐煩的,可是心底有根細細的弦似乎被牽動了。
「後來?後來她失蹤了,原本我們一直有電話來往,可是她離開的兩個月後,聯繫就中斷了。當然,我去找過她,可是他們說她和另外的男人跑了。」
「他們是誰。」
「那個包養她的人的手下。」
我忽然覺得呼吸有些困難,「那個包養她的人……」
「是林亦平。」
我和他分手時,太陽已漸漸西沉。
靜靜站在樹下,看著領班走遠。
耳邊還響著他最後的話,「啟文,在那個人身邊……除了他,你見不到別人,直到現在,我仍不相信舞兒會和另外的男人跑掉……」
又一個失蹤的人。
不同的是,這次,是別人說的這件事。
一陣風吹過。
樹葉沙沙發出響聲,似乎有個人,想對我說什麼。
接到慕容的電話。
他問我有沒有空,我問他有事麼。
「想請你吃飯。」
又一個想追求男人的男人?
那時我坐在沙發上,臉上帶著笑。
「我知道林先生今天有事,所有才會約你。」在我還未開口拒絕前,他先說明了原因。
於是我答應他。
不過就是吃頓飯,我想我損失不了什麼。
正好女傭過來換茶水。
我問她,「我真的是個美麗的男人?」
她似乎想笑,卻拚命忍住。
「少爺,男人還是要用英俊來形容比較好。」
我大笑。
出門,司機迎上來,「少爺要去哪裡?」
我道,「出去一下,我自己會叫車。」
「林先生吩咐過,不管少爺要去哪裡都要跟著。」
我轉過身,「就算我去跟別人約會?」
「是。」他面無表情答我。
我失笑。
林亦平,我在你眼中竟是如此重要?你讓人監視我?
我坐上車去。
看向窗外,林蔭道上有很少的情侶走過,而涼風習習,配上散發清香的樹木,確是約會的好去處。
我靜靜坐著,不知為何,竟忽然有個聲音闖進腦海——
「靜燁,你竟不知我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