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我吃過早餐,和亦平吻別後就回到書房中,靜靜看書。
我看一本童話。
裡邊有流傳很久的,幾乎家喻戶曉的故事——灰姑娘。
她在午夜十二時離開皇宮,匆匆間,掉落了水晶鞋。
我記得大學時有同學開玩笑道,灰姑娘是故意的吧,她不想走,可是不得不走,於是留下那樣一個線索,讓王子找到她。
若是用現代人的眼光來看灰姑娘,還有其餘的童話,總有無數個漏洞,似乎一擊就破。
可是它們仍然流傳著,在孩子的心中,在大人的心中。
有些東西,是永恆的。
不需要找什麼原因,而時間於它們,竟沒多大作用。
門忽然輕輕的響,我以為微風跑了進來。
抬起頭時,看到門邊一個斜依著的身影。
那是個美麗的男孩,眉目若畫,唇如花瓣,我站起來,想出聲,卻生生嚥下去,因為他的眼角間,儘是不屑。
「你是程啟文?」
我答,「是。」
「我是林亦安。」
他走過來,依舊不屑的眼光。
「你明明是個男人,卻這樣毫無廉恥的住在這裡,拿哥哥給你的錢,你竟沒有自尊麼?」
我很想笑,不過終究沒有笑出來。
阿,他真的是個天使。
高高的,生活在空中,偶爾一低頭,也有無數仰慕者捧起他,讓他的足,觸不到地。
「我不想過窮苦的生活。」
他一揚眉,「你過過?」
「沒有。」
因為沒有,所以更不想嘗試。
他冷冷哼一聲,「沒骨氣。」
我合上書本,淡淡微笑。
不想和他爭辯,因為我沒有實例證明。
習慣了錦衣玉食的生活,我無法拋棄自己心中所謂的上流社會。辛勞這個詞,不適合我,我知道。
男孩看到童話書的封面。
「你以為你是灰姑娘?」
聽他聲音,幾乎要大笑起來。
我道,「人人都有做夢的權利。」
「可是那個人,不會包括你。」
亦安的目光,忽然變得淒厲。
身上莫名一陣寒意,看到他的眼睛,竟似一把尖刀割過臉頰。
就在此時,從開著的窗裡吹進風來,風很大,竟揚起了對面牆壁上厚重的紅色絨布。
於是蘇靜燁的照片露出來。
她仍然微笑著,似乎千年來,她只有這一種表情。
亦安跟隨我的目光扭頭,抬首。
他僵在原地。
然後我聽得他慢慢開口,「媽媽……」
我們一同愣在書房中。
風仍然大大的吹著,紅色絨布上下翻飛,像是狂舞的火焰。
蘇靜燁竟是林亦安的母親?
我一直以為她失蹤是在亦平見到她的不久後,這樣說起來,她還未和亦平父親結婚便生下了亦安?
為什麼心裡隱約有個解不開的結……
其實這件事和我毫無關係,為何我會如此在意?
「你……」我想叫他下去客廳。
他看我。
風刮過我的眼睛,於是我閉一下眼再睜開來。
亦安的身後,站了一個女子。
蘇靜燁。
她站在他的身後,用很奇異的神色看他。然後她看到我吃驚的模樣,她笑一笑,卻仍注視亦安。而我終於看清,她的眼睛中,竟有沉澱的哀傷,濃得化也化不開。
我就這樣癡癡看她,直到亦安不耐煩的喊我的名字時才回神過來。
而他的身後,空無一人。
中午亦安留了下來吃飯。
剛巧亦平打電話過來,問我晚上想不想吃街邊那個小小甜品店中很受歡迎的水果蛋糕。
我說想。
他說晚上帶來給我。
然後他很隨便的問,「中飯你吃什麼菜?」
我笑。
「亦安說他想吃燒鵝。」
他說那是女傭姐姐的拿手好菜,那個小小的女傭也應該會做。
「那孩子……就愛這個……」
接著電話裡一陣沉默,我很奇怪,「亦平?」
「你說亦安在你那裡?」
「是啊。」
「你讓他來聽電話。」
他的聲音,似乎從來沒有這樣急切過。
於是我很奇怪的把電話遞給了亦安,他淡淡的笑,然後接過電話。
「哥哥……」
之後便是長時間的沉默。
我不知道亦平在那方對他說了些什麼,我只看到亦安唇邊的笑容慢慢擴散開來,形成絕美的漩渦。
然後他擱下電話。
我注意到,他沒有說過再見。
女傭端出了燒鵝。
她很開心的笑著,「Angel還是喜歡吃這個啊,那時姐姐還一直說起來呢。」
亦安也笑。
「難為她還記得。」
他取過餐刀,慢慢從鵝腿上割下一塊肉來,放進我的碗中。
「你吃。」
我道,「謝謝。」
怎麼現在他如此懂事,淺笑間竟不似一個孩子。
「你多大了?」
忍不住問他。
他好像沒聽到我的問話,只怔怔看著我碗中的鵝肉。
「亦安,你多大了?」
再問一次。
他手一晃,餐刀落在地上,差點就扎進我的腳面。
「對不起,對不起。」
在他低頭前,我已經拾起餐刀來。
「亦安,你怎麼了?」
他卻答非所問,「你怎麼不吃鵝肉,很好吃呢。」
我歎一聲,終於拿起了筷子。
鵝肉很香,只聞到就讓人食指大動。
我放它進了嘴裡。
那一刻,或許是我的錯覺,亦安的眼中,竟好像有光芒閃過。
「不要吃!」
砰的一聲巨響,女傭嚇得把手裡的托盤扔到了地上。
我轉過頭,看到氣喘吁吁的亦平和慕容。
亦平直直的走過來,竟將手指伸進我的嘴裡,摳出那塊鵝肉。
「先生……」
女傭臉色白得嚇人。這只燒鵝是她做的。
「不關你的事。」
慕容上前來,「你先出去一下。」
女傭逃也似的出了房間。
「亦安。」
亦平轉身過去,冷冷看著他的弟弟。
「我記得自己說過,若是你再讓我生氣,我會把你送到國外去。」
「林……」
慕容似乎想平息他的怒氣,「安安他還是孩子。」
「孩子?」
亦平笑。
「孩子會殺死可可的小貓?孩子會讓男人去侮辱不會說話的小晨?還有舞兒……」
「林!」
慕容看到我瞪大的眼睛,於是出聲阻止他。
可是晚了,至少我聽到舞兒的名字。
至少我可以知道,她的失蹤,和亦安有脫不了的關係。
劍拔弩張的氣氛下,亦安忽然笑起來。
他真的是個美麗的孩子,連笑聲都如此燦爛。
「哥哥,你認為我在燒鵝裡放了什麼?可是這是鵝不是我做的啊……」他的眼睛裡,一瞬間竟有媚意傾瀉而出。
「或者,我吃給你看?」
他竟從地上拾起那塊亦平自我嘴中摳出的鵝肉來,慢慢放進自己嘴裡。
咀嚼的時候,眼睛看住亦平,滿滿的誘惑。
「亦安!」
亦平上前去,一把抱起了那個孩子。
就在我和慕容眼前,他們直直去了臥室。
戲唱完了?
為何我竟有戀戀不捨的感覺。
慕容在我身邊坐下。
我笑道,「為何不追上去?」
「沒有勝算,一絲一毫都沒有。」
他淺淺的笑。
「他們真是兄弟?」
慕容點頭,「如假包換。亦平和亦安是同父異母的兄弟。」
「亦安的母親,是蘇靜燁?」
這回他轉過頭來,細細看我。
「你如何得知?」
「我聽亦安喚她做媽媽。」
「他看到了那張照片?」
我點頭,他看到了照片,我看到了真人。或者說是鬼?
「舞兒到底出了什麼事,還有亦平口中說的那些女孩,她們現在在哪裡?」打鐵趁熱,我把心中疑問一股腦兒搬出來。
他笑。
「我記得自己說過,有些事,還是不要知道太多。」
我也笑。
「可是你也看到,剛才那副陣勢……」
「安安只是在開玩笑。」
「是。」這回我點頭,他知道亦平會回來,所以他做這場戲給他看,但若他從前沒做過類似的事,亦平會誤解他?
「我不知道舞兒在何處……」
慕容終於長歎一聲,「還有其他的孩子,我亦不知她們現在身在何方。而安安,他知道你對林的重要性……」
我靜靜看他。
「我想你看得出來,你的模樣,有些像蘇靜燁。其實舞兒也是……」慕容慢慢回憶著,「我見過她一次,她的模樣,也有幾成象蘇小姐。」
或者,這個就是領班一直照顧我的原因?
「林是個花心的男人,和他交往的女孩很多,亦有男孩,不過這些人,都有一個共同的特點,你總能在他們身上,找出和蘇小姐相似的某個地方。」
我記得亦平說過,我是他第一個男人。他騙我?
慕容將手指放上桌面,輕輕擊打。
「不過能被他包下的孩子,卻不多。而男孩,你是第一個。」
「為什麼?」
「相像,也要到某個程度。」
他輕笑,「可是很奇怪,其實你和安安倒蠻象的……」慕容細細看我。
「我相信若是你稍微化過妝,和安安站在一起時,會是鏡子的兩面。可是……我絕對不會把你們兩人認錯。」
「他是你喜歡的人,你自然不會認錯。」
他搖頭。
「不不,不是這個原因……」
「你和安安,自然是兩個獨立個體,可是……」
我聽得滿頭霧水,慕容到底想說什麼?為何他的眼裡,滿滿都是疑問?
不過現在我終於知道,慕容確是喜歡亦安,而亦安,卻愛上自己的哥哥,亦平呢,我不知道他的心裡,到底在想什麼……
很長時間後,亦平自臥室出來。
他的領帶扯開,頭髮微亂,而襯衫的紐扣,上面幾顆已完全解開。
一副情慾得到抒解的模樣。
我靜靜靠在沙發中,靜靜看這個朝我們走來的男人。
「安安呢?」
慕容問他,似乎對他這個樣子,已是見慣不怪。
「累到睡著了。」
「你們到底打算這個樣子到什麼時候?」慕容看看我,然後問他。
亦平過來擁住我。
「對不起。」
我笑。
「沒關係。」
總覺得他向我說抱歉是件很滑稽的事。
我難道會責備他?
若是我責備他,我將站在什麼立場上,情人?
不知不覺間,我竟露出微笑。
或者我應該說,若有下次,請找我不在場的時間。至少讓付錢給我的某人知道,我在乎他。
慕容站起來。
「既然沒事的話,我先走了。」
「你不等他?」亦平問。
慕容搖頭,「等他做什麼,等他跟我說你們之間是如何纏綿?在我眼裡,安安什麼都好,卻就有這個毛病。」
亦平微微一笑。
「難為你。」
我偷眼看他,見他眼中有淡淡的得意。
慕容離開後,亦平輕輕吻我。
其實那時我很想說,請你洗澡後再來,不過想想又作罷。
「你會不會看不起我們?」
他輕聲問。
他指的,可是親兄弟間的亂倫?
我微笑,在這個時代,一切事物都有自己存在的理由,當所有情感都可以用金錢衡量,誰還關心這些?
若是有人要以道德觀念來束縛他們,那個人,不會是我。
我沒有資格對他們做出評論。
「亦安他從小在我身邊長大,當我發現他看我的眼神時改變……一切都來不及了……」
亦平把頭埋在我的肩窩。
「若是我不抱他,他就傷害自己,還有其他的人。我喜歡的人。」
包括我麼?
「我很累,也很怕,可是……」
他的手,收得更緊。
「亦平……」
他抬頭看我。
「你,愛他麼?」
他搖頭,「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不能失去他。」
為何我的心裡隱隱有些不安的感覺。
亦平愛的,是蘇靜燁,亦安的母親?
那些面貌都與她相似的孩子,其實和亦安,也有相似之處,到底他們是誰的替身?
我呢?
我又是誰的替身?
「亦平……」
我終於捧起他的臉,問他,「你愛我麼?」
他先是定定看我,然後微笑。
「你是我的第一個男人。」
他這樣說。
「亦安呢?」
「每次,我只親吻他。吻到他睡去。他是Angel,我不能拔去他的羽翼。」
這麼說來,他珍惜他。
我該相信他?
可他為何又要碰我?
還有別墅中遊蕩的靈魂,蘇靜燁的靈魂,為何只有我看得到,她想和我說什麼麼?
頭開始暈,宛若錐子刺進太陽穴,一點點的疼。
「怎麼了?」
覺察出我的異狀,亦平很體貼的問。
「我想喝水。」
他起身,「我去倒。」
我躺進沙發中,下意識的一揮手,亦平帶回的公文夾掉在地上。
俯身去拾時,發現已有很多張白色紙張落在地上。
我把它們整理起來,想照原樣放進公文夾中。
視線隨便一掃,最上面一張吸引了我的注意。
在那張紙上面,用很簡練的語言說明了一個叫做程啟文的人的履歷,包括他何時被領養,何時畢業,在過什麼地方唸書工作。
而最下方的日期,是我遇到林亦平之前,以及我的家庭還未崩潰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