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保證小妹安全,印楚萇決定立即回家。傷了小妹,太君怪罪下來,他和印嶠都擔當不起。此外,他還要查查昨夜的白衣蒙面人是什麼身份,竟敢惹到嶺南印府頭上來。
一夜無事。
翌日清晨,當印楚萇命莎歎收拾行李準備啟程回家時,印麟兒卻抿緊嘴一聲不吭。她盯著窗外瞧了一陣,突然轉身跑出去,印楚萇和印嶠慌忙追出,卻在門邊差點撞上突然停步的小妹。
「麟兒,怎麼啦?」
「好嘛好嘛,回家,回家。」她眉頭擰緊,「我……我去吃早餐,你們不准跟著。」
「可是麟兒……」
「不准!不准!不准!」連連跺腳,全然是氣沖沖的女兒嬌態。
「好好好,不跟不跟。」印楚萇向印嶠使個眼色,安撫道,「讓莎歎跟著你總行吧。」
印麟兒眨眨眼,點頭,然後提著裙子向下衝,也不理莎歎有沒有跟上。來到外堂,左顧右盼不見那抹蒼灰身影,她跑出客棧,突然鬆了一口氣,快步走到街角的一個粥攤前。
蒼發公子垂頭坐在攤邊,或許因為髮色反常,很多人不敢與他共桌,造成他一人獨佔一桌的局面。當有人在他對面坐下時,他垂頭不動,暫且無意理會。
酸漿睡茄已讓掃麥帶回窟裡。無憂來此應該是為了藥鋪的事。昨夜追蹤被他灑下藥粉的白衣蒙面人,卻在溪水邊斷了線索。也算那人聰明,知道要洗手。他應該把追蹤粉改一改,要避水……
「這裡……什麼粥最好吃?」
怯怯的聲音自對面傳來,他漫不經心地掀起眼簾,那一剎的困惑和恍惚為那俊淡的容顏染上幾分稚氣,彷彿酣睡初醒。她微微一怔,不禁掩嘴悶笑。模糊的笑聲中,他的眼神由朦朧漸漸轉為清亮。
事實上,他剛才的腦子的確很霧,半夢半醒。
淡唇微微一張,他輕喚:「麟兒?」她不說話,以一種神秘兮兮的表情盯著他看,看得他莫名其妙,暗忖自己是不是儀容不整。為了打破沉默,想到她剛才的問題,他答道:「這家老闆的香菇粥不錯。」
「我也試試。」她立刻扭頭向粥老闆要了一碗和他一樣的粥,轉而又盯著他看。
難道他臉上長蘑菇了?
翁曇正要笑問何事,恰巧粥老闆上粥,他便沒有開口。粥香混著菌香撲面而來,他拿起小勺放入粥中,未及攪拌,她卻挪著粥碗蹭蹭蹭,蹭到他身邊來。
「怎麼了,麟兒?」
她左瞧瞧右看看,將頭一低,悄問:「你……你真的是七破窟的厭世窟主?」
「……」
「一點也不怪。」她低喃一聲,又湊近了些。
他並不驚訝,只問:「哪裡怪?」
她學他一樣先用小勺在粥碗邊沿攪拌一圈,舀起一勺吹了吹,笑瞇瞇地說:「我聽說江湖上有很多怪人,就像有人故意把頭髮留得短又長,或者臉上戴長角的面具,金的銀的銅的鐵的。嗯……有人只有一隻手,另一隻是鐵手或鐵鉤,有人喜歡戴非常大非常圓的帽子,蒙著紗飄啊飄,有人喜歡在臉上紋花,有人用腳寫字,有人用手喝酒,有人左手畫方塊右手畫圓圈,有人耳朵會動,身體會收縮……」
「麟兒……」他小小打斷一下,「什麼人的頭髮會短又長?」
「左半邊短,右半邊長。」
「……」
「我以為七破窟的人也會這麼怪。」她一手托腮,慢慢垂下眼,盯著粥面,放低了聲音,「原來那些說書先生都是騙人的。」
他不知道她想說什麼,卻也柔柔應道:「未必都是。」
她不再說話,勺子在粥碗裡攪了不知多少圈,突然一口粥塞進嘴裡,頭垂得更低了。他不說話,她也不知道自己還能說什麼,只是一口一口將粥塞進嘴裡,一口一口,一口一口,食不知味。
「曇……」她驀地開口,「大哥要帶我回家。」
「你不想家嗎?」
「想。可是……」她摩挲粗糙的粥碗,囁嚅道,「可是……我……我以後……還會不會見到你?」
他喝粥的手一頓,停了停,笑道:「為什麼不會見到我?因為我很怪?」見她垂發搖頭,他又道:「回家也好。昨夜那兩名白衣蒙面人來歷蹊蹺,一路上你要多加小心。什麼時候啟程?」
她繼續小聲:「待會兒就走。」
「我答應為你做五件事。」他放下粥勺,從袖中抽出五根細長銀針,笑吟吟遞給她,「以後,你若想讓我為你做什麼事,只要將銀針交到任何一名七破窟部眾手上,他都會把你的要求帶給我。我收回銀針,就會為你做這件事,我若不收銀針,就表示我不會做這件事,那根銀針自然會退還到你手裡。」
這話,清晰,明朗,如珠玉相擊。
大庭廣眾之下,在那些有意無意將眼睛瞟向這邊的江湖人耳中,他這番話已是無形的承諾。以七破窟的武力和財力,讓他們做一件事已是天價所為,更何況是五件。一時間,眼饞之人紅了眼睛,蠢蠢欲動。只是,翁曇下面的話讓那些覬覦者霎時息心——
「如果是不相干的人拿了這些銀針讓七破窟做事,而針又不是你送給他們的,我會讓他們成為武林中永遠的傳說。」
溫潤謙和,笑語輕輕,眸底卻閃過一抹不為人知的雪芒。
她不太理解他這話中的輕重,專注地盯著三根指頭拈住的五根銀針,盯盯盯……良久,她揉揉眼睛,小心翼翼地從他手中接過來,取了手帕包好,塞進腰邊的荷包裡。做完這一切,她抬眼看他,眼睛紅紅的,不復新月形態。
「怎麼,怕昨晚的那些人?」
她搖頭,眼角濕漉漉的,「曇,我從小沒出過遠門,這一次來廬山也是求太君求了好久才答應,太君是我奶奶,我……我怕我回去以後……」
她怕回家之後,那日在林間看到的蘑菇公子就成了記憶中的一幅畫,一個烙印,再也不像現在這麼真實。她還怕……不知道不知道,她也不知道自己怕什麼,總之聽大哥說「回家」兩個字開始,她的心情就一路下滑,鬱悶無比。
他不明白她的多愁善感從何而來,眸光在她臉上繞了一圈,越過她的肩看去,對街站著她的侍女,雙手掩在袖中,滿臉戒備,再遠一點,印家兩兄弟正提著包袱走出蓮花客棧,腳步匆匆,滿臉擔憂。淺淺泉光在眸中一轉,他突道:「麟兒,要我幫你查昨晚那兩人的來歷嗎?」
她茫然看向他,眼中氤氳不散,顯然未將他的話聽進耳。他耐心等著,就在短暫的等待中,他見印家兄弟趕到侍女身後,眼睛死死盯著他,卻不再上前。一時好笑,他以掌托頜,置身事外地看著。過了許久,久到粥已經不見熱氣,他才聽她沙啞地開口:「你要……要收回一根銀針?」
他不答反問:「你要我查嗎?」要他做事,當然需要代價。
她搖頭。
聰明的女孩。唇邊的笑意深了幾縷,他將視線重新定在她臉上。她是嶺南印府印老太君的小孫女,這點他還是知道的,自從她第一次出現在他眼前,她就似有似無地想引起他的注目,可又不是那麼明顯,就像躲在牆角玩捉迷藏的孩子……笑意猝然一收,他姿勢不變,淡淡道:「各位在我後面等了半天,有事?」
印麟兒聞言一訝,揉揉眼睛偏頭,六名廬山派弟子正站在粥攤邊,表情可圈可點。見翁曇先開了口,六人一齊抱拳,「翁公子,請救大師兄一命。」
幾縷蒼灰的發尖在微風中動了動,人,卻未動。
印麟兒一時好奇,小聲問:「你們不是已經摘到一顆酸漿睡茄嗎?」
一名弟子感激地看向她,上前一步,「印姑娘有所不知,師父不知這顆酸漿睡茄該如何去除大師兄的毒。」
「怎麼會這樣?」她更不解了。轉而一想,即刻明白過來。當她捧著茄果下山時,掃麥追上來送給她一個竹盒,反覆叮囑她不可用手觸摸茄果,想必這茄果嬌嫩無比,藥性奇特,非常物所能容納。啊,如果黑猿摘的茄果被他們用手拿過……
「翁公子,請恕我等無禮。」那名弟子繼道,「昨日見令徒以竹盒盛果,叮囑印姑娘不可觸到人體,我等也將酸漿睡茄放在新竹編製的盒內,可我們不知道該怎樣服用它,楊神醫說要去皮服果肉,盧神醫說直接服下去,再輔以內息調和,唐神醫取了一些莖汁研究藥性,現在還沒結果……」說著說著,六名弟子一齊跪了下來,「翁公子大仁在義,請不吝賜教解毒之法,家師說過,只要翁公子能解去毒性,必定將《焚天火羅圖》雙手奉上。」
翁曇半晌無語,過了好久才說:「我今晚去拿《焚天火羅圖》。」
六名弟子大喜,起身急道:「謝翁公子,請!」側身讓道,竟是請他現在就上山。
翁曇動了。他只是扭扭脖子,沖說話的廬山派弟子勾勾手指頭。那名弟子上前,彎下腰,聽他在耳邊低聲說:「取竹刀,將果子從中切開,去皮,只留白色果肉,再切成細絲,放進鍋裡用熱油爆炒,九分熟後出鍋就可以了。」
那名弟子眨眼,腰有點僵硬。
「吃下去就能解毒?」她也聽得好懷疑。眼角還是紅的,臉上卻盪開了些許笑意。
「不知道。」他答得面不改色,頓了頓,又道:「應該不能。」
那名弟子的嘴角明顯抽筋。忍了忍,因為有求於人,終是將一股怒氣壓了下去,慢慢直起腰,臉色鐵青。
翁曇盯著他的臉看了半晌,驀地一笑,郎朗晨陽之下,燦得那名弟子腦中一轟,心跳一停,隨後撲通撲通亂跳起來。愣傻之間,翁曇的聲音再度響起:「用竹刀剝去果皮,削去出現紅絲的果肉,只留白色部分,在白瓷碗裡搗成汁,直接服下。整個過程中,不能讓任何人的手沾到白色果肉,搗汁後要立刻服下,不能拖延。」說完,見那名弟子還在發呆,他歪頭,「怎麼,還不快回去救你們的大師兄?」
那些弟子見他神色正經,這才回過神,抱拳示謝後,快步回山,幾個縱落便不見身影。
目送六人消失,印楚萇快步來到印麟兒身後,笑道:「多謝翁公子對小妹的照顧,時辰不早,我等要告辭了。」也不等翁曇反應,他轉而對小妹柔聲道:「麟兒,走了。」
印麟兒站著不動,說不清道不明,腳下就像生根一樣,挪不了分毫。
「麟兒!」印楚萇向前一步,身體微微一側,擋去她的視線。
撇撇嘴,印麟兒只得慢慢轉身,慢慢走了一步、兩步、三步……突然停下來,轉身,向穩坐不動的身影搖了搖手,依依不捨。
翁曇一直掛著淺笑,在她回身搖手時,唇角的弧度深了些,似妖似魅的容顏沐浴在暖暖的陽光中,蒼灰的發染了些星星亮亮的顏色,一些色彩,一些光韻,一些朦朧,猶如一尊休憩於凡塵的神癨癨。
也許這尊神癨只是在睡意朦朧下不經意地對世人微微笑了笑,他不知道窺得他笑容的人是誰,他也不想知道,他只是心情不差,所以勾起了淡唇的一角。可他唇角一勾,卻將窺得天顏的凡世俗心勾得一顫,從此迷迷茫茫,混混沌沌,只愁人間花少,只歎菊落芙蓉老,不知身在何處,不知身是何物,徒留無垠無盡的……
噬心腐肺的……
相思。
誰在相思?相思的又是誰?
印楚萇低歎一聲,牽過印嶠手中的韁繩,扶住小妹送她上馬。馬兒打個響鼻,臀上被人輕輕拍了一掌,立即揚蹄而奔。
目送……目送……
「送君千里,終須一別。」不冷不熱的調子自身邊響起,翁曇斜眸一瞥,是侍座無憂。他瞧瞧碗裡的粥,剛才斷斷續續喝了半碗,如今早已涼了,不由胃口大減,索性拍拍衣袖站起來。
正要走,粥攤老闆驚驚顫顫叫了聲:「這位公子……」
蒼發公子駐身回望。
「您和剛才那位姑娘,兩碗粥,一共八文……八文錢。」粥攤老闆膽戰心驚的模樣,活像他吃了霸王餐一般。
翁曇摸摸鼻子,看向無憂。無憂回望他,眼睛睜得大大的,頗有些「瞪」的味道,恨鐵不成鋼啊。不過,瞪歸瞪,無憂還是從口袋裡掏出八文錢遞到粥老闆手上,臉上賠著歉意的笑。
付完錢,無憂的臉轉向自家窟主。翁曇明白他的意思,舉步前行。兩人一前一後走過一段距離後,翁曇突道:「無憂,你變臉的速度比易容要容易多了,什麼時候教教我。」
對他就是瞪,對粥老闆就是笑,差別對待,不公平。
聽了他的話,無憂臉色一沉,死盯前方的蒼蒼長髮,一字一字道:「謝窟主誇獎。」
「不客氣,應該的。」靜淡的語氣,聽不出半點諷刺意思。
「……」
他盯著眼前的一棵樹,無比專注,專注無比。
這只不過是山道邊的一棵野樹,沒什麼稀奇,但是樹邊站著厭世窟侍座無憂子,並且正對他恭恭敬敬地「訓話」。
「窟主可有認真聽屬下稟報?」一身精緻深袍的無憂問得有點無力,眼角瞥到掃農在不遠處挖什麼,一時只感到更無力。
在聽……翁曇在心裡偷偷歎口氣,「嗯」了一聲,繼續專注於龜裂的樹皮。
若從衣衫判斷,無憂那身剪裁精緻的綢袍可比他的布衫要高貴許多,旁人無論怎麼看都會認為無憂是富貴公子,他則是一介布衣。再加上無憂對他的「訓話」,簡直就是從旁鐵證。當然,這不是重點。首先他要申明,身為厭世窟窟主,他非常倚重他的侍座,可以說是言聽計從。因為無憂擅長算賬,厭世窟日常運行的大小賬目全部由他負責。
不擅理財——這一點恰好是他的弱項。
在七破窟裡,厭世窟的職責是醫救和藥材,部眾們除了研習醫學,還有一項營生——開藥鋪。在無憂的統籌管理下,厭世窟的藥鋪已在各大省城開出了分號,舉凡藥材的收購、轉運、炮灸等等已經漸漸形成一道環環相扣的鐵鏈,藥鋪的名字是——「三不欺」。
老不欺,少不欺,美人不欺!
閔友意命的名,我尊許可,他點頭依了。
反正鋪名不重要。
無憂在他耳邊的訓話就是關於藥鋪的,說的無非是他短短幾天內掌握到的藥材收購信息、商道貨運以及在周邊城鎮開藥鋪的可能。
「無憂……」他清清嗓子開口,眼睛依然盯著樹幹,「我們不如說說白衣蒙面人……」
「屬下正想問窟主,您昨晚追了大半夜,結果空手而回,可有找到一些蛛絲馬跡?」
「……在溪邊斷掉了。」
「那窟主打算如何追查此事?」
「等元佐命查出來,真相大白的時候,我直接拿結果。」坐收漁利豈不更好。
無憂撩了個不以為然的眼神,「容屬下提醒窟主,扶游窟主可沒那麼好的耐心。」
「……其實還有一條線索。」他抿抿嘴,補充,「昨天留下的。」
「血跡?」無憂試猜。
「不,是斷劍。」他回憶,「昨晚我用一掌試一名蒙面人的武功路數,他以劍相抵,留下了半截斷劍。我們可以從鑄劍的來源順籐摸瓜,看看斷劍是哪裡鑄造的,哪些幫派在使用,也許可以發現他們的幕後主使。」
追查事件,就如治病,表面上是一處傷或幾處傷,內裡卻經脈相連,牽一脈而動全身。病源可能只有一處,也可能是數處齊發,不管是一處還是數處,將它們找出來,再以相剋的藥物加以診治,連根拔除,病就會好了。
天下沒有治不了的病,只有不知道如何去治的病。
不知道,是世間最可怕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