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內總管福公公親自守在皇城宮門之外,惶恐又無奈的說:\"皇上政務繁忙,沒有時間見將軍。將軍請回吧。\"又悄悄把我拉到一邊,諂笑道:\"皇上氣得不輕,將軍不如晚上再來,我會安排旁人離開。\"
正在此時,一人策馬而來,行至門口,一亮金牌,竟連馬也不下,逕自入宮。神色泰然之中略見急切,打馬而過,旁若無人一般。
蕭雨霽!我冷笑一聲,轉身就走。
想我千里奔波,日夜勞頓,剛一回來,等不及接回稚子,無暇理會好友嗤笑譏諷,甚至不肯稍事喘息,便急忙趕來,卻遭這等冷遇。摸了摸懷中的\"碧月寒煙丸\",更加氣惱。滿腔殷切渴盼如冷水當頭,再泛不起一絲熱度。
哼,不見便不見,難道還要我求你不成?
逕自去師傅那裡接璇兒和明殊,消磨到晚飯後才回到府中,誰也不理,蒙頭便睡,卻輾轉反側,難以入眠。
不知過了多久,聽得幽咽的簫聲隱隱傳來,淒涼酸楚,如泣如訴。
\"尋尋覓覓,冷冷清清,淒淒慘慘慼慼。乍暖還寒時候,最難將息。三杯兩盞淡酒,怎敵它晚來風急?雁過也,正傷心,卻是舊時相識。\"
一曲《聲聲慢》,聽得人如醉如癡,心碎神傷。煩亂躁動的心境漸漸融入那莫可名狀的淒涼苦味,更難將息,起身尋聲而去。
\"遍地黃花堆積,憔悴損,如今有誰堪摘?守著窗兒,獨自怎生得黑?\"
纖瘦的身影獨坐廊下,眼簾低垂,聽到我的腳步,俏長濃密的睫毛輕顫幾下,卻未抬起。
\"梧桐更兼細雨,到黃昏點點滴滴。這次弟,怎一個愁字了得?\"
我輕輕坐下,靜靜聆聽,等簫聲停了,才緩緩開口:\"劭,過幾日和宗熙一起去南越可好?他的本事定可護你周全。而我,我怕不能——\"
皓腕一抖,眼簾忽抬,清冷眸光投注到我臉上,如夜般空寂,玉顏似凝著霜雪,默默看了我片刻,驟然站起,轉身便行,僵直的背影越發顯得贏弱堪憐。
看著他的背影遠去,我沒有動,枯坐了片刻,卻聽身後有人冷聲道:\"這世上原沒有淨土,南越也不是,別說他不願,就算願意,我宗熙也不是什麼人都會守護的。\"
我搖頭歎道:\"雖素知你沒什麼惻隱之心,卻想不到竟涼薄至此。連這月般皎潔清潤之人也不能讓你心生憐愛嗎?是誰說自己最是憐香惜玉的?\"
宗熙傲然道:\"人貴有自知之明,最少也要知道能做什麼。連自己該怎樣活著都不知道,淨做些不願做,也做不到的事,這樣的人,縱然遭遇淒慘也是自找的。只有你才對這種嬌切切、軟綿綿的人沒轍,我可是軟硬不吃。他和我做不了朋友,正如和那皇城中高坐之人當不了兄弟一樣。\"
是啊,宗熙向來只看重強者,對不夠強的人,大概看一眼都嫌麻煩,他才真是心冷如鐵啊。
\"真不知什麼人才值得你去守護?\"
宗熙沉默了片刻,苦笑道:\"我想守護的人只有一個,可他偏偏是這世上最不需守護之人。\"
世上最不需守護之人,誰能當此稱號?
我淡淡說道:\"天色已晚,該去休息了。\"
宗熙高聲笑道:\"你果然是不同了,薦清不想知道是何人嗎?還是你不敢聽我說?\"
用激將法了,看來他鐵心要說,南越宗熙若想開口,誰能阻止得了?
我緩緩起身,月光如銀,清輝淡灑,花木輕搖,疏影橫斜,頗有幾分花前月下的感覺。
宗熙斜靠在廊柱之上,面容隱在廊簷的陰影中,看不清表情。雙手橫抱,抬頭望月,瀟灑不羈之態分外彰顯。悠悠開口:\"月之清輝怎比得上日之絢爛?他是日,可以灼熱炫目如正午烈陽,也可以溫暖明耀如初生旭日。\"
我邁下青石台階,負手站在院中,感受那春夜清涼的微風。宗熙緩步過來,伸手撥開被風動,輕拂著,擋在我臉前的束髮絲帶,微笑著開口:\"他是風,可以橫掃一切,凌厲狂烈,也可以緩吹輕拂,舒爽宜人。\"
豪爽狂放的宗熙原來也能有這般入骨柔情。我皺眉,退開一步,舉頭看向那深沉空靜的夜色下,如瑩藍絲絨般的萬里長空。
宗熙朗聲大笑,雙目晶亮如夜空中最璀璨的星辰,一掃方纔的柔和,抬手上揚,直指夜空,豪情萬丈地道:\"他是那長空,可以一碧如洗,浩瀚無垠,也可以彤雲密佈,雷狂閃厲。\"
我不禁歎氣,宗熙不僅雄霸一方,武功蓋世,文才亦可與七步成詩的曹子建相較。我望月他便說月,臨風便說風,看天便說天。若我見水、觀花、弄草、搖木,他大概也有說辭。
\"他狂傲剛烈,有撼天動地之能,經天緯地之才,卻有一顆對感情極端遲鈍的心和——\"
他頓住,英挺劍眉微挑,堅毅雙唇輕彎,豪放俊逸的臉上浮現出一抹魅惑的笑容,星目卻閃過一絲狡黠:\"和——舉世無雙的美貌。\"
\"你——\"我驚跳,惱怒萬分,卻不得不壓下,倘若發怒,豈不承認他說的是自己?
宗熙肩頭聳動,胸膛劇震,似想極力忍笑,卻還是不可遏制,悶笑出聲:\"哈哈,你那是什麼表情?\"
我惱羞成怒,卻又感激他沒有真正說開為難於我。諸多感觸湧上心頭,震盪不已,煩亂不休,一時之間不知如何是好,轉身便走。
聽得宗熙在身後斷然道:\"世間有這樣的人,宗熙眼裡豈容他人?你不要白費心機了。\"
我苦笑,加快腳步,卻聽他長歎一聲,喃喃道:\"還說我涼薄,若論涼薄天下誰比得過你啊。\"
緩步穿過迂迴長廊,靜謐院落。一進門,不禁愣了一下,那月白色的身影,如玉樹臨風一般,憑窗而立,不正是日間將我拒之門外那人。
他緩緩回頭,眼波流轉,臉上柔情橫溢,笑容溫和卻微帶苦澀,幽幽開口:\"我一直在等你,在宮裡等你不來,到這裡竟還是不在。清,你真的生氣了嗎?我只是,只是——\"頓住,皓齒輕咬下唇,微微轉開頭,眼中似有水光浮動。
看著他清逸孤寂的身影,略顯清瘦的面容,一股熱流直湧上來,多日的奔波勞頓,日間的屈辱惱怒,方纔的煩躁無措都被他含著哀怨,籠著輕愁,又透出無限相思的話語驅散,消失無蹤。
歎了口氣,伸開雙臂,他雙目驟然一亮,瞬間光華四溢,縱體入懷,柔軟細滑的臉頰緊緊貼住我的臉,無聲地笑著。然後微微噘嘴,略帶酸意地說:\"新人美如玉,你大概早把我拋到九霄雲外了。清,這些日子,有沒有想過我?\"
我收緊雙臂,似要將這柔韌的身體嵌入體內才罷休,卻堅決地搖頭,乾脆說道:\"沒有。\"
他被我勒得低喘一聲,卻不掙扎,溫和一笑,輕吻著我的唇,柔聲道:\"這般美麗又甜蜜的唇,為何吐出的話總要氣死人?\"
我不禁失笑,微微鬆開手臂:\"若論氣人,誰比得過你啊?\"
想到那古怪的蕭雨霽,他從未提過此人,而那人卻有和我同樣的不奉詔便可進宮的金牌,心中頓時不痛快起來。
迅猛的吻他,發狠一般的啃咬纏繞,勒緊雙臂,恨不得將這細瘦腰身折斷、揉碎。他模糊的呻吟了幾聲,便再也發不出聲音,連喘息都費力,心跳如擂鼓一般,光潤細白的臉上現出玫瑰般的嫣紅,煞是動人。
越吻越深,我的身體漸漸火熱起來,手一拽,將他腰帶鬆開,剛扯下外衣,他卻突然驚跳,一把推開我,後退幾步,劇烈喘息道:\"清,別——\"
我愣了片刻,不禁皺眉,對我少有的主動,他總是興奮異常,欣然接受,從未有過推拒。而這次久別重逢,本該熱情似火,激情纏綿,為何竟會拒絕?
見我不滿,他略帶歉意的一笑,走過來,輕輕抱住我道:\"別這樣,我只是累得沒有情緒罷了。\"用力親我一下,又道:\"以後補償你好不好?\"
撒謊,那裡明明已經硬了,怎會沒有情緒?剛要拆穿,卻迎著月光,看清他的臉,明顯憔悴消瘦的面容,下眼瞼淡淡的黑圈,眼中隱隱的疲憊,昭示他是真的很累。
不願為難他,輕輕點頭。
他又親了我一下,伸了個懶腰,笑道:\"我不回宮了,明早也不要叫我上朝,好容易盼到你回來,我要好好歇息幾天。\"
說罷,倒頭便睡。我將他往裡挪了挪,也躺下。怕影響他休息,不敢稍動,他卻翻身偎進我懷裡,歎道:\"明明很累,卻睡不著。\"
我摟住他,輕問:\"為何把自己搞的這麼累?\"
他低笑出聲,卻嗔道:\"要有時間和情敵競爭啊,當然必須抓緊處理政事,從早到晚的忙,能不累嗎?\"
想到一路上百姓對他的稱讚,我既高興又心疼,面對先帝留下的爛攤子,登基剛剛兩年,便能做到這般地步,著實不易,其中的辛勞苦楚絕非一般人所能想像。
輕撫著他的發,柔聲道:\"不要太勉強,你做得很好,超乎想像的好。\"
\"也超乎你的想像嗎?\"
\"是啊,也超乎我的想像。\"
他埋首在我懷裡,沉默了片刻,緩緩道:\"可是還是不如南越宗熙,他能夠一走幾個月,南越朝廷仍泰然有序,絲毫無事,而我卻一步也走不開。\"
我歎道:\"那絕非一時之功,你太心急了。而且,你不用和任何人比。\"
他嗯了一聲,不再說話。
過了一會兒,突然想起一事,道:\"瑞,我給你帶回一件東西,你——\"
沒有動靜,低頭一看,不由好笑,還說睡不著,這麼快就睡得不省人事。
春光明媚,鳥語花香,本是良辰美景,賞心樂事。
可是,天方見白,幾隻小鳥便在窗外嘰嘰喳喳的叫個不停,擾人睡眠,著實可恨。
我皺眉,看看懷裡仍熟睡的人,悄然起身,站在院中,運功手中石子彈出,讓那惱人的鳴叫消失。
\"這些鳥怎麼惹你了?\"宗熙施施然走過來,挑眉問道。
我抓住他的手臂,低聲喝道:\"走。\"
拉起他向外走去,抬頭卻見劭走過來,行至院門口,靜靜佇立。
身後的安覺飛上前兩步,深深施禮,道:\"我家主人讓我代他拜別將軍,這些日子承蒙照顧,大恩不言謝,就此告辭。\"
\"劭,\"我走近他,輕問:\"是因為我昨晚的話嗎?\"
清冷空寂的眸光從我臉上轉開,投到不知名的角落,眼波流轉之間,流瀉出無盡的哀傷,輕輕搖頭。
我斷然道:\"若你有好的去處,我不攔著,但若是因為那句話,便要匆忙離去,我不能答應。\"
安覺飛張口欲言,被他眸光一掃,又吞回去,低頭不語。
我剛要開口,卻聽身後房門一響,慵懶柔和的聲音傳來:\"三皇兄不見見為弟便要走嗎?\"